陆青崖的房东第五次来催租时,梅雨季刚拉开序幕。
房东是个面善的老太太,说话也温吞:“小陆啊,不是催你,是这屋子……”她环顾这间顶层阁楼,墙皮被雨水渍出深浅不一的黄,像幅未完成的古地图,“该修修了。”
陆青崖递过皱巴巴的现金,数目差三成。老太太叹口气,没接:“下月一起给吧。你这孩子,写那些东西,能当饭吃?”
能。只是不能按时吃。
他是写武侠连载的,给几家三流杂志供稿。笔下江湖血雨腥风,现实里却困在这间十二平米的阁楼。编辑上周退了稿,红批触目惊心:“打斗俗套,情感干瘪,无新意。”七个字判了他三万字的死刑。
窗外雨声渐密,打在石棉瓦上像千万只细小的鼓槌在敲。陆青崖推开窗,潮湿的、带着青苔腥气的风涌进来,拂过桌上散乱的稿纸。墨水瓶开着,毛笔横在砚台边沿——那还是祖父留下的,笔杆裂了道细纹,用胶布缠着。
他想起祖父。老人家晚年瘫在床上,却总望着窗外那株老梅,说:“青崖啊,锦绣词句本从天上来,可惜我接不住了。”说完就咳,咳得整个身子弓起来,像片风干的虾米。
那时陆青崖十六岁,以为“天上来”是种修辞。现在三十一岁,知道那其实是日复一日坐在窗前,等着不知何时会降临的、闪电般的一瞬清明。
雨势转急。他索性关掉发烫的台灯,在渐浓的昏暗里席地而坐。地板沁着凉意,透过薄薄的裤料渗进来。远处有雷声滚过,闷闷的,像巨兽在云层深处翻身。
不知坐了多久,雨声中忽然混进别的声音。
叮。叮叮。
极清脆,极有节奏。陆青崖起初以为是幻觉,直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是雨水从屋檐某个特定缺口滴落,正中楼下谁家废弃的搪瓷脸盆。每一声都圆润、饱满,在雨幕中凿出一小片清澈的空间。
他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祖父教他认字。第一句不是“天地玄黄”,是“雨打芭蕉”。老人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写:“听见没有?每个声音都有平仄。”
那时不懂。现在,在这昏暗的、散发着霉味的阁楼里,那叮叮声却仿佛直接敲在他颅骨内侧。平、仄、平、仄……单调的循环里,竟然有种凛冽的韵律。
他摸黑抓过纸笔。看不见,就凭着感觉写。起初是乱的,字叠着字,墨团污了纸。但渐渐地,手腕自己动起来——不是写他规划好的那个侠客闯寨的故事,而是写一个独坐雨夜的人,听着天地间最朴素的击打乐,突然听懂了某种秘密的语言。
笔尖越来越快。
他写那人推开虚掩的窗,发现雨夜里所有东西都在发光:湿漉漉的瓦片泛着幽蓝,青苔吸饱了水像翡翠,连墙头野猫的眼睛都成了两粒流动的琥珀。写那人翻出半壶去年的杨梅酒,对着并不存在的月亮举杯。酒液酸涩,却烧出一条从喉咙到丹田的暖径。
最奇异的是,他开始“看见”人物自己行动。那个被他写废了的、性格模糊的侠客,此刻突然在纸上活了过来——没有按既定路线去报仇,而是在雨夜的荒庙里,为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生火。火光跃动时,乞丐从怀里摸出半块发硬的饼,掰开,分他一半。两人无话,只有柴火噼啪,庙外雨声如瀑。
陆青崖写到手指痉挛,写到东方既白。雨不知何时停了,晨光从窗户泼进来,照亮满地写满字的纸。他瘫倒在地,浑身酸疼,心里却涨满一种陌生的、几乎令他恐慌的饱足感。
楼梯传来脚步声。房东老太太端着一碗热粥上来,看见这狼藉景象,愣了愣。
“老太太,”陆青崖躺在地上,望着霉迹斑斑的天花板,忽然笑出声,“下月房租,我一定准时。”
老太太把粥放在唯一干净的小几上,瞥了眼满地墨迹:“这是……写出来了?”
“不知道。”他依旧躺着,手臂盖住眼睛,“但刚才,我好像请动了笔。”
更准确地说,是笔请动了他。在某个梅雨敲盆的深夜,天地以最朴素的方式,给他这间漏雨的阁楼、这支裂口的旧笔、这颗困顿的心,结结实实上了一课——
锦绣或许真的在天上,但接住它的网,得用人间最笨的丝线,一寸寸自己织。而第一根线头,往往就藏在某处漏雨的屋檐下,某个等着被听见的、叮叮当当的寻常夜晚。
晨风穿堂而过,吹动满纸未干的墨迹。那些字在光里微微颤动,像刚学会呼吸的蝴蝶。
陆青崖坐起身,端过热粥。米香混着墨香,是此刻人间最真实的滋味。他慢慢吃着,知道等太阳再高些,又要为下月房租、为下一顿饭、为下一篇稿挣扎。
但昨夜那场雨,和雨中那支自己舞起来的笔,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
这就够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碗热粥见底之前,他不必论什么成败,只需领受这份简陋的、真实的、属于创造者独有的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