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春心付海棠》上 11-15

---第十一章 被心火燎了原的叛逆

尤拓气喘吁吁地押着他弟弟过来。尤豫一见到武丹阳和傅丁山,立刻嬉皮笑脸地小跑上前,从鼓鼓囊囊的军挎包里掏出一只西红柿和一根黄瓜。

“三哥,五哥,这是我和六哥今天一大早亲自在地里摘的,可新鲜了,你们尝尝?”

傅丁山拍掉他手里的东西,沉声问:“傅海棠呢?”

尤豫看着傅丁山,又瞄了一眼武丹阳,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说话!”傅丁山压着火。

这时尤拓已到了尤豫身后,一脚踹在他小腿上。“不知道深浅吗?还不说话!小六儿呢?”

武丹阳从地上捡起被打落的西红柿,在身上蹭了蹭说:“舒老师在医院呢。你把兜里那些东西给她送医院去吧。”

“在台球厅,四中外面的那个台球厅。”尤豫知道事儿大了,不敢再瞒着。

“傅小六带着小叶子去台球厅?”傅丁山一听火更大了,踩在地上的脚步声都重了。

“没有,叶纯忻回学校销假去了。六哥在台球厅等着去接她下晚自习。”尤豫扯着军挎包的带子,把包拿到身体前面,“她让我先回来给家里捎个信儿,另外把这包东西给家里送去。”

“你回来捎信儿,看到我跑什么?”尤拓伸手揪住他的耳朵,跟着傅丁山。

“我不是冷不丁看到你心虚嘛!疼,疼!”尤豫扑棱着脑袋,挣脱了他哥的手,跑到武丹阳身边求庇护。

“你心虚什么?”武丹阳拍着他后脑勺笑着说,“是‘吾等追随’呀,还是‘劝不回伊’呀?”

傅丁山不懂事的时候挠过傅海棠一爪子,下手不轻,在傅海棠的眼角处留了个泪窝型的疤痕,一丁点儿大,平时看不出来,傅丁山只在武丹阳搬走那天,傅小六死命嚎哭的时候清楚地见过一次。

除了那一爪子,傅丁山没再欺负过妹妹,更别提动手了。可当他见到傅海棠在台球厅叼着烟卷儿,半眯着眼睛,拉长了腰身打那只黑色的8号球时,他一句话也没多说,上去就给了傅小六一巴掌。

傅丁山这一巴掌不重,傅海棠的脸甚至都没红,烟还叼在嘴上,可是她却被打得愣在那里。直到边上和她一起打球的几个熊孩子拿着球杆去捅傅丁山,武丹阳人高马大地挡上来,指着那些小跟班警告他们喊着“退后”,傅海棠才狠狠地摔了被她握出冷汗的球杆说:“都闪一边儿去!”

“没事儿吧,傅哥?”拿着球杆指着傅丁山的是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小孩崽子,见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有点胆怯,可仗着傅海棠的气场,还是不依不饶地叫嚷着:“你敢打我大哥,我弄死你!”

“行啊,傅小六儿,”武丹阳一把夺过那孩子手里的球杆,龇着牙吓唬他,“边儿上凉快去!家事!清场!”

“把你能耐的,收小弟了!”武丹阳上去把傅小六咬在嘴里的烟捏了下来,攥在掌心里,带着火星一起揉碎,撒在地上,“还会抽烟了!”

“出来!”傅丁山撂下两个字转身就走,没看嘴唇咬出血的傅海棠,没理会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尤拓,更没管那些绕在傅海棠身边的、没长开的、自以为认个大哥就是古惑仔的熊孩子们。

傅海棠脑子里那根叛逆的弦,在哥哥们面前弹不响。被打了一巴掌,既做不到满脸泪痕地委屈,也做不到暴跳如雷地反抗。对上若有所思的尤拓,看着满眼疼惜的武丹阳,傅海棠突然有了一种做坏事被抓包、想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无所谓了,反正我就是这样,随便你们怎么看,怎么想,我就要这样。愿意打就打,愿意骂就骂,反正再过几天,你们走了,我照样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傅海棠做完心理建设,没好气地白了眼那几个利用假期跟着她练球技的初中生:“那是我哥,扒拉你们都不用五根手指头,你们跟着得瑟啥!滚一边儿自己玩儿去!”

傅丁山自顾自地出了台球厅,在马路上走了很久,直到拐到那条可以直接通到家属区大门的、四人宽的胡同,才赫然转身,指着傅海棠一字一句地说:

“傅海棠,我不管你从省队下来有多委屈,拿不回学籍有多着急,也不管你在外面有多混蛋,但我就一个妈,容不得别人欺负她,你也不行!”

傅丁山没怎么和妹妹讲过道理,一时也摸不到门路教育她,就只能随着心意泄愤。

“你从省队一时不如意就撂挑子,后面有多少事儿咱妈要给你擦屁股。回队里,要赔礼道歉,还要被雪藏。不回去,人家扣着你的档案关系,你留在佳市,连个正经的学校都上不了。咱妈怕你过不好年,掖着藏着,不和你提半个字,大过年的愁得嘴里都是泡。”

傅丁山心疼自己的妈妈,想着从不低头、不求人的母亲,是怎么样的求爷爷告奶奶地把傅海棠的关系拿回来,又把她的学籍落在自己的母校的。

“咱妈去省里找了多少关系,求了多少不相干的人,才把你被扣在省队的关系拿回来,在自己母校给你落了学籍。要是我,我才不干这事儿呢,送自己的孩子去打自己的脸吗?你索性不学了,烂在水利高中和烂在二中有什么区别!”

傅海棠低头听着训。若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冤枉她,她确实还听进去了点儿。听到舒老师去求人那一段,她心中也堵得慌,也为自己妈妈抱不平。

可她就是没有自己改邪归正、脱离叛逆的动力和能力。

她心里想着:随便你怎么说,等你转头走了,我还是我。

父母必须接受我就是我这个事实。等他们接受事实了,不再天天在饭桌上数落我学习不好、坏毛病多的时候,不再夸别人家孩子比我好多少时,可以在桌子上嘻嘻哈哈轻松聊天吃饭,自然就好了。也许再挺一年或是两年。

“你到底怎么想的,小六儿?”尤拓走过去抬起傅海棠的下颌。傅海棠眼睛垂着,不看他。

“看着我。”尤拓的声音温软但透着哥哥的威严。“是哥哥们做错了什么吗?”

“你们有什么错,有错也是我的错!”

傅海棠觉得自己的怨气不受控,乌泱泱的,不可理喻的,谁沾边儿都能给笼在里面,被她那七七八八的歪理,给扣上个“都怨你”的大帽子。

傅丁山听出她口不对心,不理解这哄着、宠着、护着的妹妹,怎么就扭曲成这样,对他们有这么浓的怨气。

惯的。

他心里最后总结出这两个字。

还有,欠抽!

“怨气冲天呀,傅海棠!”傅丁山冲过来,推开尤拓与傅海棠对峙着,“你跟个痞子似的,不好好上学,旷课,逃学,考试不交卷子,气咱妈,打咱爸,收小弟,是想混黑道呀,大姐大。”

傅丁山越说越有气,骂得越来越顺溜:“你十六了,不是六岁,就算不会写,也认识‘是’、‘非’两个字吧。从小跟着我们,路是我们带着你走的,哪个给你的影响是、是、非、不、明!哥几个现在都在外面,哪个都没打算再回来,原本想着你出来大家一起在外面打天下,尤拓和丹阳还为你特招的事儿跑前跑后,上着心。可你现在自己往歪道上走,我看你也没心思和我们聚了,不如散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当渣子吧!”

“傅丁山!过了啊!”武丹阳听他骂得失控,走过来揽住傅小六的肩膀护着,“要散你散,我可没这个想法。小六儿要是留佳市,我毕了业就回来。她打的天下,江山我坐。”他哄着晃了晃傅小六,“是吧,小六儿。你身边儿有五哥的位置没?”

“六哥没混黑社会!”尤豫第一次站在他六哥身前,给他六哥挡委屈。178的身高,因为只顾了往上拔,麻秆儿一样的身材,为了他六哥,挡在三个哥哥面前,没有迂回的战术,神神鬼鬼的歪点子,就一招,挡着。“那些孩子是和六哥练球,打算参加市里的台球比赛。他们以前是在这片儿混,不上学,还小偷小摸,惹事生非的。有一次劫道儿给六哥遇到,让六哥收拾了。六哥带他们打球,不让他们学坏,不让他们旷课。六哥也没不学习,她考试不交卷子是因为水中不给六哥排名次,还不让她参加市运动会。我们学校的卷子她都做了!”

“再说六哥也没打傅爸,那是误会!六哥自己都悔了好几天了,又怕傅爸不消气,躲着不敢回。这不,今天早上去菜园里亲自摘的傅爸喜欢吃的,卡车上颠了三个多小时,打算回家道歉的!”

“我考大学去京都又怎么样?”

傅海棠环视着三位哥哥,语音淡淡的,不带一丝情感,却又似乎重得压人。

“你们将来都要娶妻生子,出国留学,各奔东西。我再怎么样,也追不上你们,聚不齐咱们了。我聚不齐咱们了,累了。我就哪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中秋,端午,春节,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假你们总归要回来,回来就能见到我。”

她走到胡同的墙边儿上,蹲下来,左手捡了颗小石子,在地上划着一个个大圈。

“我常想象自己原来有个喜欢得不得了的大气球,吹得大大的,拿在手里,颜色绚丽。吹好了气儿可以保持很长时间,偶尔漏了点儿气儿,我就再补点儿。可是有一天,不知道哪里给扎了个眼儿,嗤嗤地漏气。我要想维持气球的大小就得一直拿在手上吹气。可后来我发现过段时间,它又多了个洞。只要你不放弃,它的洞就越来越多。就算我叼在嘴上,把呼吸当吹气也不行,吹得脑缺氧,也不行。累了心烦了,与其看它的洞越来越多,瘪得都含不住气,出不了声,我还不如趁着它足够大,还有气的时候,捏爆它,听个豪气的‘砰’!也比将来屁都听不到、死了强。”

三个大男孩儿静静地互相望着,意识到小六儿再怎么淘,也是女孩子的心思。他们理解不了,她是怎么日积月累出对相聚的渴望和执着,对分别的失望和无力。

“慢慢引导吧,”武丹阳在傅丁山耳边说,“小六儿的心思太重,别逼得太紧。”

“小六儿没事儿!”尤拓摇头低声说,“就是狠了点儿,对自己狠了点儿。她不一直都这样吗?不破不立。她往死里折腾自己,给自己找路呢!”

说完他走到傅海棠身边,蹲下握着她的右手,细细地摩挲着虎口上的疤痕问:“小六儿,二中你会去吧?”

“去!为什么不去?”傅小六将手里的石子用力地扔出去,带着风划过傅丁山的耳边,在对面的墙上砸出了一道白色的痕迹。

“去参加市里运动会,横扫一中的大小项目!去参加高考,死磕一中的学子!拿到录取通知书,就糊他们教导主任脸上!”她咬牙切齿地说,“让没眼力价儿的她见识下什么是流里流气的社会栋梁!”

“六哥,你是说要和我磕吗?”尤豫不理解自己刚给六哥挡了子弹,怎么回头变成了六爷的靶子。

“没你的事儿,就你那豆腐渣子,入得了小六儿的眼吗?”武丹阳凑到傅海棠面前,拍拍她肩膀,“怨气撒完了,去医院值夜陪咱妈呗?”

“我妈怎么了?”傅海棠顾不得撞的是谁的下巴,站起来就往胡同的一端跑。

没跑几步又回来,在尤豫身上扯下军挎,背在身上:“你晚上去帮我接小春。”又问傅丁山,“是大学附属的二院吗?哪个科室?哪个病房?什么病?”

“你别乱跑。”傅丁山抓住她的胳膊。“咱妈没大事儿,就是心脏有点小问题,住院观察,明天就回来了。这时候咱爸在陪着呢。你和我回家,做晚饭。你要是有心一会儿把饭送过去,晚上就陪在那儿跟咱妈好好聊聊。心里有事儿和自己妈聊不了吗?”

惊天动地的作,肆无忌惮的忤逆,是因为骨子里对亲情笃定的信任。傅海棠没有意识到,在她痛快淋漓地、好奇地走在大人们警告再警告、劝阻再劝阻的叛逆道路上时,她并不是豪迈潇洒,大义凛然。她不自知地将亲情绑架在身边,也或者说是亲情自愿地与她如影随形,固执地护她左右。

然而在她一条道走到黑的疾驰中,有个声音突然撞破她的耳膜,在撕裂的疼痛中,拨动着她脑中那根最弱的琴弦——失去。

失去,别离,是傅海棠少年时期最大的恐惧。是在没有遁入柴米油盐、票子、房子、车子、外子、内子、位置这些混沌世界前,能顾及到的单纯的恐惧。

顽强、坚硬如南墙一样的舒老师,在傅海棠无头苍蝇般地撞击中,在傅海棠还琢磨着是不是该另寻出路时,裂缝了。

傅海棠把切得细细的姜丝,放入小火炖煮的鸡粥里,望着锅里白色米粒在乳白色的水中,温柔地扭动着身体,彼此碰撞着,靠拢着。

她轻靠在身后帮忙切黄瓜的傅丁山的背上,心被他咕咚咕咚的心跳声小火煨着。

傅丁山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思绪:“今天的事,哥得和你道歉。不是为了打你,而是为了不信你。我回来听到的、表面看到的,是你打架、逃学、抽烟、混黑社会,还离家出走。我们三个最初都盲目地认为你学坏了。可事实是这样吗?我们都不如尤豫,他看得到的,我们都看不到。不是因为我们不在这里,而是在事情最初的时候,我们就在不去了解的情况下武断事实。如果今天尤豫不在,你是不是也不会解释?那么结果会是什么?是我们带着对你的误会和不满回京都,你带着对我们的怨恨渐行渐远。时间长了,就算大家不在意这事儿了,关系也走偏了。”

傅丁山转身靠在台子上,轻轻地揉着傅海棠的短发:“一家人没有隔夜仇,仇都不该有。有什么话不能和妈妈说的?妈妈是真不讲理的人吗?一次说不通,你就用事实和证据再解释一遍。如果还不通,你是不是应该检讨自己的问题?有些事情你认为对的,也不一定全对。你是运动员出身,知道主观的是愿望,客观的是成绩吧。今晚和咱妈好好聊聊吧!”

“嗯。”傅海棠回头把自己的脑袋埋在傅丁山的怀里,闻着哥哥熟悉中夹杂着新鲜的味道,“哥……”“啰嗦。”

武丹阳在傅小六的房间里,盯着墙上那颗黑漆漆的大钉子看了良久,又四下里瞄了瞄,最后坐在书桌前,把傅海棠摊在桌上乱七八糟的试卷,按着记忆中的教学大纲整理了。他在衬衫胸口的口袋里拿下那只银色笔帽、藏青色笔身的、用这个假期的打工钱买的派克笔,一边在有歧义的大题边上写下清楚的解题思路,一边抱怨着:“现在高一的题是越来越变态了。”

他听着傅海棠在外面喊:

“武哥,我去医院了,你今晚在我这儿住吧。”

“知道了!”十几张试卷仔细地一一批改完,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笔迹欣赏了一会儿,又将整理好的卷子叠扣在桌子上,在最上面的一张上写了两个大字:礼物。然后将那只银色笔帽的派克笔别在了试卷上。

傅海棠倔强的、叛逆的野草,被舒老师心律不齐的星火燎了一大半,在哥哥们走后消停了一段时间。

和傅爸爸的矛盾,被傅海棠以撒娇打横、磕头认错的方式,得到了谅解,达成了遗忘。

傅海棠把香烟、打火机和这些年攒下来的私房钱都上交,和傅爸爸承认了自己的恶习,说以后绝不再犯。至于“以后”是特定的一段时期,还是特定场所里的特定时间,傅海棠没有定义,反正是以后没有在傅爸爸面前抽过烟,回到家里的时候,身上都是清清白白。

新学期开学,傅海棠老老实实地去二中报到,并且接受了重高一开始的建议。

二中和一中在一条东西走向的线上,沿着江水逆流而上,迎着太阳。

于是傅海棠的高中轨迹就变成了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形。早上四十五度角出家门,晚上去一中接小春,再一起爬着小坡回家。

有时去姥姥家住,有时回家,也或许和小春滚在她家那个一米宽的边炕上研究琼瑶阿姨的小说。

就在小叶子为夏梦轩和佩青意难平、求不得的爱情哭得梨花带雨的时候,傅海棠啃着叶纯忻的手不解地寻思着:把鸡汤蒸馏了再冷却了,滴下来的不是水吗?直接喝水不就得了?折腾鸡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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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瑚尔哈舒的传承

因为是先行的灵隼,又是高飞过的鹰,在秋高气爽的校园里,傅海棠的又高一生活过得顺心惬意,引人瞩目。

新学期开始,尤家搬离了傅海棠家所在的那栋楼,搬到了新建的院长楼。那是连排的小二楼,和现在的连排别墅相似,只不过楼梯在外面。小二楼离着原来住的那栋楼并不远,就建在隔着一排南面的空地上,那里原来是学院农机部的玉米地,傅海棠他们小时候藏匿的地方。家搬得很轻松,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傅海棠在家属区里拉壮丁徒步搬过去的。

在帮忙收拾搬家的时候,傅海棠问尤妈妈要了尤拓的一副围棋和一本写着尤佳心得的棋谱,整理好了放在装着冰刀的纸箱里。

开学后的第二周,她收到了元肆寄来的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只穿着红绳的金色子弹。

“小六儿,此次军中一行,坚定了我保家卫国的决心。我的入伍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你收到信时我可能已在去祖国边疆的路上。虽是以一身之粟,入万里河山,但心中仍是激荡澎湃。只是想到四哥不能在京都等你,觉得抱歉。这颗子弹是我第一次打中靶位的子弹,说来惭愧离着红心很远。四哥给你,因为四哥相信只有你能带着它,不负众望命中靶心。”

傅海棠把信看了又看,把那颗子弹在手指间磨了又磨。这次她没有把它放在那个满是礼物的大纸盒里,而是把它挂在了胸前。奔跑跳跃时让它撞击自己的胸膛。

傅海棠的生活如外婆预言的那样,回到了正常的轨道:起床,晨跑,上课,训练,接小春放学,回家,做作业,睡觉。舒老师看着心里安慰,心脏也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和跳跃力度。

当然,傅海棠在正常的轨道上偶尔也会作一下小六爷的妖。

高中越野跑,擅长短距离的傅海棠被体育老师赶鸭子上架,几乎是在小春子变成白天鹅前爬到了终点,排名第十三。

从第二天开始,傅小六就把书包和饭盒丢给同样在二中走读的元雪,自己天天早上跟着她一路跑到学校。放了学再跑着去一中,骑着小春的车子带着她爬坡回家。

小六爷的冰刀是挂靴了,又沉迷上四个轮子的滑板。仗着自己的平衡能力和身体素质,人家还稳稳当当地出溜时,她就开始搞跳跃了。没有师傅指导,就自己瞎琢磨,结果在上下求索的路上差点儿没摔得骨断筋折,跟腱拉伤,小指骨折,额头上面贴了一块豆腐块儿大小的纱布。

错过了君子报仇三个月不晚的时机。

十月一日,除了元肆,尤佳带着在京都的弟弟们回来举办了场小型的婚礼。因为男女比例的严重失调,傅六爷不得不穿着粉裙子,顶着一块白纱布,单脚支着,形态诡异地站在小春子和元雪后面当伴娘。

尤豫因为擅自将这次婚礼的集体照寄给元肆,被恢复了脚伤的六爷从家一路追到了一中。

按照傅海棠那位高深的班主任后来总结出来的别树一帜的描述:他如同坐在教学楼的墙中间的夹缝中,左眼看到的是墙外的操场,右眼看到的是墙内高一二班的教室。傅海棠在教室里开门迈脚前是沉静稳重的静态系数,门关上的一瞬间,闪在学校操场上的就是ess (Steady-State Error)。

太阳黄经为225度时,立冬。冬为终,立为建始。傅海棠认为这个节气的名字极具哲学的矛盾性:开始的结束。古人的脑子是被黔驴踢过?吾余予,尔汝女若,彼其之伊地不好好说话,连节气的名字也留给后人绕脑子。但立冬之日,水始冰,地始冻,虽然在东北是点儿些许的马后炮,但大部的北方地区还是很准的。

京都的“立冬补冬,不补嘴空”的说法和外婆的“吃了饺子,不冻耳朵”不同,但都是要吃饺子。傅海棠在外婆家包饺子里时候心里想着,京都的冬天不冻耳朵,哥哥们会不会想不起来吃饺子。正在她包满了一个盖帘,准备去揪新面团时,尤豫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喊:“快点!我大哥来电话了!叫你去呢!”

傅海棠趿拉着棉鞋跑到尤家时,正听着尤妈妈拿着话筒在和尤佳聊着注意身体、多关心照顾妻子的家常话。看见傅海棠进来,尤妈妈就和电话那头的尤佳说:“海棠来了,我们都说完了,你和她聊吧!”

傅海棠一边去接听筒一边问:“是从哪儿打来的,国际长途吗?”

傅海棠对尤佳现在所在的世界一无所知,叫了声大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尤佳就在那头问着,学校好不好,同学相处得怎么样,学习难不难,有没有参加什么体育项目,瑚外婆的身体好不好……

尤佳问着,傅海棠就“好”、“很好”、“不难”、“挺好”地一一答着。

末了,尤佳说了一句:“大哥挺想你的,你想大哥了没?”

傅海棠突然哽住了,只发出了一个“嗯”字。

“那大哥挂了,电话不能经常打,有空给你写信。”

傅海棠这时才说一句完整的话:“大哥,今天立冬记得吃饺子,不吃饺子该冻耳朵了!”

“嗯知道了,傻瓜。”电话那头传来了尤佳伴着嘶嘶杂音的笑声,然后是片刻地沉静,“大哥一定吃。挂了啊,小六儿。”

傅海棠看着粘着白色面粉的话筒,抹了一下脸,抬头问尤妈妈:“他俩会包饺子吗?”

尤妈妈看着这个外表粗枝大叶、一直以来都像自己家的干儿子一样的孩子,却原是这么个儿女情长,不禁心痛地说:“会,不会也没事儿,冻不了耳朵!”

后来傅海棠在世界地理取得了不及格的考试成绩后,才知道在立冬的时候她大哥不吃什么都冻不了耳朵,因为尤大那里在立冬时,正值满园的绿意与纷飞。

这件事儿尤大以后给他那三个黄皮白芯的孩子灌输中国传统文化时讲过,三个孩子都笑过六安提的薄学寡才,尤佳却还是会在微笑中红了眼圈。冬之日,水始冰,地始冻,尤佳的耳朵却被傅小六一路捂在手里,没有冻过。

过了立冬,天越来越短。外婆家自下午四点多起,窗子里便透着昏黄色的光,一直到傅海棠钻进温暖的被窝,搂着已经昏昏地不知道睡了几醒的外婆,轻轻说“姥姥晚安”,然后拉动灯绳,那扇半米见方的窗子才会暗去。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立冬前就下了大雪。外婆从小春家里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人坐在软雪上,没什么大事,就是第二天开始感冒,断断续续总不见好。

傅海棠这段时间都在外婆家住,晚自习也请了假。小春这段时间也问同学借了铺位留在学校。

傅海棠见外婆在炕上一针一线地做着针线活儿,手指翻飞,灵巧熟练。布满了皱纹的手,竟让傅海棠生出‘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的感觉。

“姥姥,这又是给谁做衣服呢?”傅海棠在外婆边上的小竹篮里拿了一根用布制成的绳子。绳子是由一块长布条,沿着长的一边缝起来,再用一根长长细细的钝头针顶翻过来。“用什么盘扣?”傅海棠问。

“给小春姥姥做的。”瑚婆婆抬起头,自花镜上面的边框看着傅海棠手上的小细绳。“盘菊花扣吧。”突然又想起来什么,“放着吧,你应该不会,没教过你。”

傅海棠凑近了看外婆在做的东西:“这么长的棉袍,给小春姥姥的?这款式都没见有人穿过!”

外婆把手中的针线放下,摸了摸傅海棠的头。外婆的手很温暖,银色的顶针触及皮肤时带着些许凉意。

“这是给小春姥姥做的装老衣服?”

“装老?是什么衣服?”在傅海棠的字典里还没有放进这个词。

外婆转身打开身后的炕琴被阁,在里面拿出了一个黄色的缎面包裹。

她将包裹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展开给傅海棠看。

一件蓝色的长棉袍,棉袍的领口是一只红色菊花盘扣,沿着侧襟向下是几只红色的平扣。

外婆一边展示给傅海棠看,一边解释着:“这长袍的前脸绣着的是五蝠捧寿。”

说着她把一件素面的小棉袄、一条棉裤放在边上。“棉袄不用太花哨,但一定要蓝面红里。”她把小棉袄右边的翻袖口放下,里面绣了一只鹰,通体白色,翅膀上夹杂黑色的点缀,黑色的喙,金黄色的爪,小小一只绣得栩栩如生。“这是阿混的鹰。”

外婆细细地摸着,仿佛是希望那只鹰可以带她开启过去的记忆。“就是你大舅姥爷,你们都没见过,大我十八岁,我十五岁他就没了。这海东青绣在这儿不合规矩,但是又怎么样呢?我就是想带着它。”

然后是一套老式的白色中衣,抹胸,里裤,一双白色的布袜。“这要用好料子,贴身的要舒服。”

“观音兜,也就是帽子,戴头上的。”

最后她拿着一双豆青色的尖口鞋,在眼前看了又看,满意地对傅海棠说:“这鞋面上左面绣是蟾,右面是鹅,中间是莲花。嗯,回头给小春姥姥也绣这个!”

她用手摩挲着鞋面上的刺绣,不无遗憾地说:“这是我们满人的最后一套衣服。早年间不得已改了汉,可是走的时候还是想按着老祖宗的规矩走,入土为安,身心归依。小春姥姥也是这个想法。”

这时傅海棠已经大抵明白了这是一套寿衣,心中不免生出了悲伤的情绪。虽然明明知道人生难免一死,但若这个字落在自己亲人头上,就是与生离同样痛苦的死别。

外公的去世让她近距离见到了死亡。死亡就是把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灰败躯壳。

她不能想象,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如果有那么一天外婆穿戴着这些衣物时,她的身体是怎样的触感。

她突然厌弃起眼前这几件做工精细的物件。她胡乱地将它们推开。

“我不要看,家里放这个干什么!”说着赌气地缩到了炕角,背对着外婆抱着膝盖,闷着声说,“也不要给小春外婆做!”

外婆看着傅海棠缩成了一团的背影,叹了口气说:“早做准备,你妈妈他们才不至于手忙脚乱。都是新社会的读书人,规矩都不知道,我就怕他们将来给我穿错了衣服。”

说着外婆将摊在炕上的衣物细细叠好,重新用金黄色布包好,放回了被阁。“我就放在这被阁里了,你到时候和你妈说,要在我咽气前给我穿上。别忘了。”

话刚说完就被傅海棠从背后抱住。外婆怕压,人老了承不住重量。傅海棠只是虚虚将外婆的身体靠向自己,用头蹭着外婆的耳朵,不依不饶地撒娇:

“我记着了,但是不行,姥姥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好,好,好。”外婆拍拍傅海棠搂在她身前的手,“姥姥长命百岁。”

说着外婆又在被阁里拿出另外一个白色的包裹说:“来,姥姥给你看点好东西。”

傅海棠今晚给姥姥那套寿衣吓住了,不想再看什么和生生死死有关的东西,摇头摆手地说:“不看,不看,天黑了,快睡觉吧!”

外婆拉拉她的手说:“是好东西,你不看会后悔的。”

说着她打开包裹,里面有两件衣服和一只精致的首饰盒子。首饰盒的白玉盒盖子上嵌着一条蓝色的龙,龙的周边是红色的爪形火焰,头顶侧方有一颗用蓝宝石做成的龙珠。

外婆展开其中一件的女式短衫,枣红色的锦缎上织的是祥云纹,黑色的细绒立领口和翻袖口,自上而下五只红黑相间的蝴蝶盘扣,小喇叭口的衣摆。

“这是给你妈的。”

傅海棠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什么时候穿的?”

外婆笑而不答,又把另外一件正红色的衣服展开,是一件九分袖的长旗袍。旗袍大身的面料依然是祥云暗纹,领口及以下共三只是凤凰扣,腋下开始是琵琶扣,沿着侧襟、下摆和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简单的凤凰图腾。

“哎呀,这么喜庆的衣服您也是给我妈的?”傅海棠脑补了下舒老师穿着这件大红旗袍站在讲台上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把刚刚看她外婆寿衣的郁闷劲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瑚外婆拎起旗袍的双肩,在傅海棠身前比着说:“是给你的。嗯,应该再长丰满些,就能穿了。我特意留了余量,以后好改。”

傅海棠有生以来最糗的一次着装,就是尤拓婚礼那条让她恨得压根痒痒的粉色裙子。

此时看着外婆比在她身上的这件旗袍,她感觉那件粉色的和这只大红的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看着就烫眼睛。

她嫌弃地说:“我可不要,穿这件衣服能出门吗?姥姥?”

外婆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把这两件衣服仔细叠好说:“又不让你出门穿。这是给你结婚时候穿的。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有新式的衣服,所以就给你们做了这一套,席间换着穿。你不愿意穿就留着,看着玩儿。姥姥到时候在呢,就帮你改得合身点。不在了呢,你就找个老师傅改。但是这开衩的高度不能改,开得高了,不是好人家女孩子该穿的衣服。”

傅海棠不想再继续今夜婚丧嫁娶的话题,就拿着那只首饰盒子问:“姥姥这里装着什么宝贝?”

“打开看看?”外婆把叠好的衣服放到一边,看着傅海棠打开了盒子,指着里面的一只白色的、上面绣着蓝色龙纹图案的荷包,“这也是给你的。”

傅海棠好奇地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对碧绿的手镯。两只玉镯上都合抱一块四厘米左右的银色金属薄衣,上面镂刻着不同的图案。一只上面是星星,另外一只上面是月亮。在图案的边上也都各有一串奇怪的字符。

“这是乌希哈。”外婆指着星星图案边上的字符说,然后又指着月亮图案说,“那是萨拉。意思是星星和月亮,永恒不分。我不喜欢黄金的颜色,额麽……”

外婆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眼中似乎看到了一位久远的人的影子。

“瑚尔哈舒氏,也就是我的妈妈。瞧我今天想起了好多好久不用的词,都以为自己忘了呢。”外婆的笑容里带着些满足,“额麽找人用白金包衣裹了这副玉给我。这副我留给你。不过现在你还太小,不适合带这么张扬的东西。”

说着外婆在手腕上脱下一只素静的银手镯,戴在了傅海棠的左手腕上。

“这个可以保平安,要一直带着。”

“哦,还有这个。”外婆在盒子里拣出一只碧玉发簪。盈绿的簪体尽头是一只银制的凤凰,亮白色,可以看出是刚刚被擦拭过,但凤凰的表面依然可以看出岁月痕迹。

“这个是我的,你姥爷给的,陪在我身边的东西。”外婆将白发散开,挽了个发髻,用簪子固定好。翠绿色的玉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柔和的光,光晕轻抚着岁月的银丝。“姥姥现在不走,将来走的时候,就怕政府不让埋了。但若还是能全身全影地跟你姥爷在一起,就给我放在棺材里。如果不能,你愿意的话就留着。”

外婆又谈及死亡,然而语气中带着温馨和眷顾,这次却让傅海棠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和排斥。

“姥姥要长命百岁,要为了你们长命百岁。就让你姥爷再多等几年吧。”

“姥姥以后也要和姥爷在一起吗?”傅海棠刻意回避着死亡的字眼,但又好奇外公和外婆那一代人的情感世界。口口相传,不是说老一代人都是包办婚姻吗?

“不和你外公在一起,还能和谁在一起。”姥姥拢了拢全白的鬓发,“谁还能因为怕我遭罪,一辈子只要了一个孩子?谁还能五十年如一日地给我做甜汤?没有别人,只有他。”

这一夜,傅海棠睡得不安稳。除了堪忧于因那套寿衣而估算出来的、还能与外婆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就是被钩吊出来的莫名情愫。

一生一世,来生来世,都想要在一起,该是什么样的承诺。

为了抵抗封建思想,而拆了裹脚布,上私塾读书认字,不信神佛的外婆,因为外公,相信还有来世,相信来世那个人还在等她一起过日子。

在情感的世界里,信仰在执念和现实中左右摇摆,在唯心和唯物间徘徊。

傅海棠想着,自己时常为了割舍和执着出尔反尔,无神论的舒老师却去庙里求签问卦,大概这就是瑚尔哈舒的传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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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伤别离

外婆从来没有真心许过长命百岁的愿望,老天爷听到的是她虔诚的生死相随的执念。

傅丁山学校正式放假前一周,他的所有考试都结束了,想着回家给小六儿过生日,和辅导员打了招呼,又和哥几个商量好,买了冬月十三的票。

刚回到学校就收到傅建国发来的电报,电报上只有七个字:外婆抱恙,望速归。

“速归”二字催着他的心。他行李也没拿,只换了一件厚一点的棉服,和武丹阳打了个招呼,直接去了火车站。没有卧铺,没有全程的座位,一路磕磕碰碰地回了家。

家中没有人,他便往外婆家去。远远地在外婆家门口见到了摔了车子的傅海棠,跌跌撞撞地往院里跑。

他还没有跟到门口,就被又出来的傅海棠撞了个满怀。

傅海棠怀里抱着只金黄色的包裹,看见是他也没有多说话,只说:“哥,快走,去二院住院分部。”

傅丁山感到一路上的猜测、担忧、逃避,好象都要变成事实。但是他不敢问,就怕问了就会即成定局,不问或许就还没有发生。

他一路机械地踩着脚蹬。傅海棠在后面抱着他的腰,软软的包裹抵在他和傅海棠之间。傅海棠催着:“快点,再快点。”

转而她又在后面好似自言自语,又象是说给他听:“妈妈不让哭,说外婆能听见。不能哭,不能哭,听见没?”

到了地方,傅丁山跟着傅海棠一路跑到病房,看见外婆躺在床上,胸口随着呼吸机的一张一合起伏着。舒锦绣双膝跪在床边,握着外婆的手,趴在她耳边说话。傅建国站在舒锦绣身侧,手搭在她肩头轻拍着。

舒锦绣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走近的傅海棠眼里有泪,便严厉地说:“不许哭!”

傅海棠点点头。舒锦绣接过她手中的包裹,对傅建国说:“你和小山出去,我们要给妈妈换衣服。”

舒锦绣把暖水瓶里的水倒在盆里,试了一下水温,拧了两条毛巾,一条递给了傅海棠。

她一边给瑚外婆去除身上的衣服,一边给她擦拭着身体,一边轻声地说:“妈,我和海棠给您净身。”

傅海棠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一句话:“不许哭!”她没有哭,可是眼睛像关不住的水闸,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的嗓子拧死般的痛,发不出声音,只是机械地跟着妈妈做着同样的事情。

傅海棠给外婆穿衣时,外婆的身体是温软的,就像她平时睡觉前抱着的那样。布满了皱纹的手,还是那么纤细漂亮。脸上是没有痛苦和忧伤的安静平和。

抹胸,中衣,里裤,袜子,小袄,棉裤,外袍,尖头鞋,观音兜。

一样样穿,耳边是舒妈妈柔和的声音:“妈,我和海棠给您更衣。”

穿好外袍,最后一个菊花扣,舒锦绣按着傅海棠的手说:“我来扣。”

扣好扣子,舒锦绣在妈妈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妈,您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你也好好地和我爸过。”

说着对傅海棠说:“叫你爸和你哥进来和外婆道别。”

傅建国说:“妈你放心,我会照顾锦绣一辈子,绝不让她吃亏。”

傅丁山说:“姥姥,我会很有出息,您不用担心,您走好。”

医生进来时,傅海棠正拉着外婆的手一直叫着:“姥姥,姥姥……”却怎么也说不出告别的话。

“拔吧!”舒锦绣吐出的两字坚定果决,在傅海棠耳边如惊雷。

“不要……不行……”她勉强吐出这两个字,压抑着的哭泣在胸腹内抽搐着,说不出话来。泪水一直不停地流,没有哽咽,没有抽泣,甚至呼吸都没乱,就是嗓子那里有根筋揪着疼,痛感直戳到头顶,头仿佛要被戳破了似的。身体觉得冷,彻骨的,布满脊梁的,让她不能控制的筛糠一样的寒冷。

她可怜兮兮看着眼前的模糊的一切。她知道只要她能说出,“痛,我痛”,就一定会有一双手臂拥她入怀,给她温暖。

而疼痛夺去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斗志,她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就这么颤抖着无声落泪。

突然后面伸过一双纤细的手臂,一具柔软滚烫的身体紧贴在她寒凉的脊背,头抵在她脖颈处,温暖的呼吸透过衣料吹在她肩胛上。小春温柔、平缓、安心地说:“六哥,不痛,我在呢”。

小春外婆的到来让后续的一切变得井然有序。

公历12月2日,下午三点四十二分,是外婆过世的时间。

王姥姥指挥着傅建国将一块白布,盖在了外婆的头脸上,让傅丁山给外婆绑上了绊脚丝。

然后对已经忍得要昏厥过去的舒锦绣说:“哭吧!”

舒锦绣哭得歇斯底里,嚎啕中宣泄的是凄凉与绝望,是对永远失去的痛的控诉,是对不再的离别的无可奈何。妈妈呀,是这一生最温暖的、最安全的依靠。

傅建国拥着她的肩膀,撑着她身体的重量,不让她倒下。她就揪着傅建国胸前的衣服摇晃着,大声哭述:“我没有妈了呀,有人欺负我,我该怎么办啊!”

因为正值倡导火葬、废除土葬的敏感时期,外婆过世没有挂魂幡。

按照舒瑚氏原族的葬礼习俗至少要包括:备材,丧仪,挂幡,入殓,停灵,出殡,下葬。舒锦绣并不在乎这些,逝者已矣,身后的繁文缛节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若世上有魂灵,人有过去,便有往生。因为对母亲的依赖无处寄托,比起唯物主义,舒锦绣宁愿这一生都在包裹着她的爱不曾离去,不会消失,没有散去,还萦绕在身边,还可依靠。

人说没有了母亲,才不再是孩子。若可以,舒锦绣这一辈子都不想长大。

瑚外婆被接回到家中,在南炕前支起的木板上,头朝西停了大三日。

舒家无子,舒锦绣对孝子送终的说法不屑一顾。傅海棠跟在母亲身边给外婆烧纸、焚香、戴孝、守灵,一夜间变成了懂事的孩子。

她依然不喜欢没有灵魂的身体,觉得那就是个人形的物件。但她觉得外婆的魂灵在这三日里就在身边,所以她要和外婆好好道别。任傅丁山怎么劝,她也不肯离开。她守了三日,小春陪了三日。

冬月二十七,公职人员家属一律火葬。傅建国有职务在身,舒锦绣就算是再不情愿,也只能把母亲送到熔炉里。集灰时狠狠地哭了一场,口不择言地把傅建国骂了一顿。瑚舒氏的骨灰依然被安置在原来的棺木里,入土为安。外婆的棺木被安置在外公的身边,黑土掩棺,往生同穴。

在合棺前,傅海棠将那只翠玉簪子放在了外婆的手里,心里对外婆说:“有了这只簪子一定能找到姥爷,让他一直陪着您,再也不分离。”

外婆过世以后,舒锦绣消沉了一段日子。傅建国便把单位分的两室一厅的楼房有偿转让了,带着一大笔钱和家人搬到了舒锦绣出生、长大的、一进四开的院子里,正式‘入赘’舒家。

上了高二的傅海棠突然顿悟。似乎是失去至亲的疼痛,和舒锦绣那句痛彻心扉的哭喊“我再也没有妈了”,将傅海棠彻底地抽离了叛逆。

她依然会为不平的事儿伸手,但却不再经常上房揭瓦了。主要是身上的乖戾散了。舒老师偶尔在她身上还能品出乖巧的淑女味道。

叶纯忻进入高三,学业越来越忙,时间越来越紧。傅海棠担心她睡不够,就勒令她去住校,说二中现在抓得紧了,自己每天这么跑太累。

原本三角形的轨迹变成了两点一线。再后来也被舒锦绣赶去住校,就变成了一点。从稳定的三角形,变成一个没有限制的点,傅小六的生活又开始不安分地蹦跶了。

傅海棠向来不屑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学习再学习上。

在傅小六的歪理中,“谦受益,满招损,过犹不及”的意思是,把自己灌成一只发不出声来的满载的瓶子,还不如只装一大半,偶尔在行走中还能晃荡出创意的节奏。

别人头悬梁、锥刺股,她傅小六可不愿意干这遭罪不讨好的买卖。

上课认真听讲,没明白的及时解决。会做的题型就不再浪费时间解了。需要记下来的、有意思的自然不会忘。实在是食之无味、又不得不记的,就弄个小纸条,挑重点用傅小六式的大直话记下来。

聪慧如厮,这个二百五的半瓶子学霸,用歪理邪说在书山上、学海中鼓动着捷径。

傅小六的一点生活,有大把的时间给她发挥业余爱好。

混在校男足是件随时可以满足她“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虚荣心。

学校速滑队找了她几次,她说陪练可以,比赛不必。言下的狂妄之意是,没有对手的比赛没意思。其实她还有层意思是,既然已经在闪瞎眼睛的时候自个儿潇洒地离去,就别再去找被人扑灭的不痛快。

原来的武术师父为了生计改教自由搏击。为了照顾师父的生意,傅小六交了钱,入了会馆,正式学搏击,打合法的架。

按着学校的规矩,台球厅、游戏厅是不能去了。她就擦边球似地在只有两台游戏机的小卖铺磕街霸。

固定一周四封信,三封贴着邮票,一封只写了班级姓名。写给远在澳洲的尤佳,写给在京都同校的三位哥哥,写给藏南的元肆,写给不能经常见面的叶纯忻和尤豫。

京都的信息总是如期而至,有时还有一片红叶,一朵花瓣,或是几张三个臭皮匠推演出来的模拟高考试卷,和一封三种不同笔迹的信。

尤佳的信不定期,但在各种传统节日前后都有,一年之中地址换了两次。

倒是元肆信最少,和信一起来的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和吃食。寄来的时候不说明寄得是什么,只让猜,后一封信才会揭晓答案。傅小六曾经一度怀疑,自己曾被这极其靠谱的肩膀上顶着金星的国家堡垒,误导地吃过牦牛屎。

无聊至极时,她就自己在本子上给小短裙的春丽换新造型,加新动作,编故事,把春丽嫁给了弃武从商的美国公子肯。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高二惬意的生活,让傅海棠忽略了,分离其实迫在眉睫。

七月七、八、九三天,东北的夏天待在太阳底下有时也是燥热的。

二中为考点,高一、高二的学生难得得了三天假期。同学组织去看镜泊湖,傅小六则代表双方家长在五中和二中两个考场间晃荡,小叶子一次,尤小七一次,忙得不亦乐乎地雨露均沾。

最后一门生物考时,傅海棠支着腿坐在自行车上,立在五中外面的一棵大槐树下。阴影隐去了她脸上的神情,掩盖了她稚嫩的少年面容。她自口袋里拿出一只烟,微微的火星燎着香烟的尽头,烟叶发出丝丝的叹息时,她那根离别的琴弦才被拨弄出躁动的音律。

人影攒动时,她才从思虑中回过神来。大门口出来的考生,有泄洪般的轻松和自在,人生目标就此达成的豪迈;也有灰头土脸的颓废和丧气,此生已经完结,再生无可恋。

在或疯狂或垂泪的芸芸众生中,傅海棠看见沉静的、如冬天飘落的雪花一样的叶纯忻,微笑着向她缓步走来。她的心突然静了。

“考得好吗?”傅海棠问出了这句她科科都想问、但却憋了三天的话。

“很好。”叶纯忻笑着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把手环住傅海棠的腰,脸贴在她的后背上,“特别好,我可以在京都等你了。”

这个暑假武丹阳和尤拓没有回来,据说是两个人找了兼职,又一起报了英文补习班。傅丁山带回了一位性格开朗、身强体壮的草原女孩儿,让傅海棠深刻体会了一下什么叫做重色轻友,什么叫做边缘化。

傅海棠被请出了自己巧取豪夺、精心布局的正南的卧室。一日三餐的喜好和口味被严重忽视。在傅丁山眼里越来越透明,在父母身边越来越轻飘。

她在家里摩挲着黑色的牛角刀柄,心里想着四哥送给她这把藏刀的目的,不就是让她捍卫领土、保家卫国吗?

不过好在江萍很对傅小六的脾气,而傅小六对捍卫疆土这事儿一如既往地没有长性。再加上高考发榜的日子近了,她还得在尤豫家和小春家定时定点地跑着,等录取通知书。于是她在傅丁山面前凄凄惨惨地做了一次怨妹,得了一张崭新的“黄河瀑布”(五十元纸币),带着小春和尤豫去吃烤串了。

发榜的日子已经过了快一周,尤豫和小春那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傅海棠不担心小春,她一直以来成绩都很好,考试发挥也稳定。让她担心的是尤豫这个不稳定的二货,怕他之乎者也地把语文阅卷老师带到沟里,也怕他在数学解题时用到豫式理论和公式。

这天她先去了尤豫家,等看到邮递员骑着车子离开,确认尤家没有信件以后,才带着尤豫去了小春家。

刚到院子里就听到了小春的哭述声。

“为什么是海彦呀?我不是说了我只报京都吗?你们什么时候给我改的?我为什么要去那儿呀?几年才见一面的人能算亲戚吗?”小春的哭声越来越大。

傅海棠进了屋子,看见小春失态地坐在地上,对着王姥姥在哭喊着。“我是舒姥爷在废墟里扒出来的,亲姥爷大老远带回来的!我为什么要给别人养老送终呀?他们算什么?我又是什么?你们凭什么!”

叶纯忻爱哭,但大多时间都是小声抽泣,或是默默落泪,哭得文静且好看,让人怜惜。和外婆讲话也从来都是恭敬、柔顺。这还是傅海棠第一次看到这样歇斯底里、不管不顾的叶小春。

王姥姥没有说什么,眼里含着泪,看着地上一只红色的大信封。信封的一边已经被撕开,露出白色的一角。信封上面印着“海彦 A 大”的字样和校徽。

王大夫略显老态地伸手去捡地上的信封。小春就好像突然受了刺激一样,上去抢:“我不要去!我要重读!”

傅海棠意识到这个傻孩子要撕录取通知书,连忙上前把她抱住,急声哄着:

“小春别这样,冷静,先冷静下来再说。”

小春看到抱住她的是傅海棠,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拉着她:

“你和我姥姥说,我不去海彦市,我要去京都!我们说好了去京都的!我要重读。”

她在傅海棠怀里,大声的哭喊渐渐成了无语的抽泣。

“没事儿了啊,小春,别哭,六哥在这儿呢。”傅海棠一边轻拍着小春的背,一边低声安慰着,“咱们有事儿慢慢说,别哭了啊,你大鼻涕都抹六哥身上了。”

小春的哭声渐渐弱了,变成了控制不住的抽噎,人在不依不饶地嘟囔着:“我要重读,我就要重读,我不去。”

尤豫凑到王大夫面前去看她在红色信封里抽出的一张纸,里面写着“J 大临床医学”。

他对着傅海棠,撅着嘴点了点头,又无奈地耸了耸肩摇了摇头。

傅海棠对着王姥姥说:“姥姥,我带小春出去聊聊,一会儿给您送回来。另外今天晚上我住您家行吗?”

傅海棠用自行车带着小春,和尤豫一起骑到了后山的山顶。太阳已经西斜,高悬在远处的山峦上。傅海棠拉着小春爬上了山顶的那棵大树。大树将粗大的树枝延展着,像张开了一个大大的怀抱。

两人坐在同一根树枝上,尤豫坐在另外一根。

“不是喜事嘛!”见大家都不说话,尤豫首先开了口,“是全国重点,专业也是你想学的,为什么不想去呀?”

小春瞪了尤豫一眼,转头看傅海棠时,眼泪就又掉下来了。

“别哭了。”傅海棠用拇指给她抹着眼泪,“我还头一回看你哭得这么难看。说说吧,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春定定地看着傅海棠片刻,有些负气别过头去,躲开傅海棠的手,轻声地,语气中带着质问,“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想和哥哥们在京都聚是吧?六哥知道。”傅海棠用双手扳过叶纯忻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不过我听着好象还有点别的事儿呢!”

叶纯忻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带着哭声地说:“姥姥瞒着我去学校改了志愿。说是我爸在海彦的父母,年纪大了,想让我回去。”

她越说越委屈,嘴一撇又哭了起来。

傅海棠手一收,把她抱在怀里:“好了,好了,别哭了。事儿慢慢和六哥说,今天怎么还跟水做似的呢!”

“我又和他们不熟,从我记事儿起,才见了两三次。”她把口鼻压在傅海棠的肩胛上,闷声闷气地说,“他们对我也不亲,话我也听不懂。他们年纪大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去他们那儿?”

傅海棠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叶纯忻的头,等着她抽泣的声音静了才开口说:“哭够了,先歇会儿听六哥说几句。别打岔,听完了你再想几天。如果到时候还想重读,六哥给你去撕录取通知书。行吗?”

叶纯忻闷声嗯了一声,靠在傅海棠的怀里没动。

“大哥写信和我说,人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看得越广,选择才越多。”

傅海棠停顿了一下,抬头问尤豫:“什么专业?”

“临床。”尤豫把身子挪近了一点,抱着树干补充说,“临床医学,好专业。”

“嗯,好象是这个专业。”傅海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的那所学校,大哥和我提过,说如果你志向是学医,那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学校。为什么不去呢?”

叶纯忻想动,被傅海棠按住:“先听我说。不就是不能和哥哥们在京都聚了吗?怎么就不能了?你选的这个专业,本科肯定是不够的,以后还得读研,没准儿还得读博。你在A大好好打个底儿,后面再考哪儿不就是轻松的事儿?将来六哥在哪你就考哪。现在目光怎么这么短呢?”

傅海棠放开叶纯忻,裹着她,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一起看着远方向山脊靠拢的红日。

“至于你那爷爷奶奶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不愿意见他们,就不见。海彦市听说比京都还大。在咱们这个小城,大部分人估计一辈子也只能偶遇一两次,何况是在大城市里。你都快成年了,见与不见随自己的心情好了。你又不是为他们才回——不对,是才去海彦市的。你是为了自己。”

“对呀,叶子,六哥说得多有理。”抱着大树干的尤豫跟着溜缝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滚!”傅海棠又开始忧心他的零分作文了,“瞎说什么呢!是‘人不虑己,何以顾人’。诛,猪!你要是考砸了,我就诛了你。”

叶纯忻嗤声地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也没动,靠着傅海棠陷入了沉思。

傅海棠用耳朵蹭了蹭叶纯忻的头,看着远处已经隐于山后的太阳。

落日施恩般地在远山的脊背上暂存着一抹红霞,映着零星几只迟归的飞鸟。山前陷入到沉寂的阴影中。

傅海棠想,别离的伤呀,哪里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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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想带着她逃

如傅海棠预感的一样,尤豫确实考砸了。再等录取通知书几天无果后,尤院长托朋友去查了分儿,520。这个放在现在是“我爱你”,放在过去就是“我二”的数字,过了本科段有十分左右。可是尤豫自己报的学校一个都靠不上边儿。学校是肯定上得去,但是得撞大运地等着最后那只大漏勺。就是说如果有学校招不满,会在这些分数都过了线、对自己定位不准的考生中再筛选一遍,其中也包括在语文卷上大放厥词的尤小七。捞到哪个算哪个,分到什么专业是什么专业。

高考这个独木桥走得辛苦,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再经历一次,所以基本也都是被哪捞到就去哪。反正将来这个专业能做什么,和自己想做什么,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妥协。

可是看起来吊儿郎当、但实则心高气傲的尤豫,在还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已经决定重读了。

尤家三兄弟,最没脾气的就是尤豫,但最倔的也是尤三。尤院长的关系广,从决定同意尤豫重读,到把他的关系落回到高中,仅仅用了一周的时间,包括把他塞进傅海棠在读的二中的准高三二班。

于是就在叶纯忻还没有打定主意是否南下时,他已经和傅海棠前后桌在学校补课了。除了每天上课,尤豫还兼职给小六爷打掩护。

傅海棠决定亲自送叶纯忻南下。可是原来的私房钱已经因为一包烟事件上交给傅建国了。傅六爷又不会理财,伙食费和零花钱是月月光。

问舒老师商量过,不同意——

——学习这么紧,学校抓得那么严。

——高考已经是少于365天的倒计时,这时候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南下一来一回也要近一周,得多少寸金子?

另外想想小春此行路远,外婆总说穷家富路,再没钱,也不能亏了行远路的人。所以傅海棠也不能让小春给她出路费。另外她也没打算和小叶子商量要去送她的事儿。

于是,小六爷就又“逃学”了。严格说她不叫逃学,而是反对学校在放假时间——“强制性建议”准高三学生在校复习——把明明应该是311天倒计时,增加到361天。

尤豫不得不佩服小六爷的生财有道。大部分人在一份工作中懒散,傅小六却在四份工作里拼命。

· 搏击馆里接陪练,兼代理教练的职。

· 台球厅看台子,兼业余赌球。

· 游戏厅里看机子。

· 烤串店里做各式杂工。

总之除了晚上要应付叶纯忻的偶尔查岗,她基本都在学校外面。

做了差不多一个月,傅小六不仅攒足了南下的来回路费和伙食费,算算剩下来的钱,说不定还够给叶纯忻在大城市里买套时髦的衣服,和带她四处玩玩。

叶纯忻走那天坚决没有让外公和外婆送,只是在站台上和尤豫、傅海棠抱在一起不舍得放手。

傅海棠和尤豫拿着她的行李,把她送到了车上。又是一番依依不舍后,傅小六带着尤七离开了卧铺车厢。

傅小六没有下车,而是钻进了硬座车厢。在尤豫下车前嘱咐他一定要到家里去,确保舒老师看到她留的字条儿,就算要被定罪为同谋也要去。另外告诉他,如果打电话能找到京都的尤拓,就把她们的车次和小春的车厢告诉给他们,这辆班列会在京都停留十五分钟。

火车启动时,叶纯忻在站台上没有看到傅海棠的身影。她把头伸出窗外看得泪眼婆娑也没找到。只影的孤单,别离的伤怀,和单独面对未来的迷茫和无力,让她突然觉得恐惧。

因为还是下午,和叶纯忻同排铺位有送孩子去海彦市上学的一家人。被送的男孩儿,翘着脚斜靠在被褥上,一脸谦虚掩盖着得意。坐在叶纯忻铺位上的中年妇女和搭边儿坐在男孩儿铺位上的中年男人你一语我一语地,和同排的两个中铺、还有边上翻坐儿上的人,显摆自己那祖坟上冒出来的青烟。

原本那位中年妇女还是谦虚地坐了一边儿,可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得意,屁股就越来越多地侵占着叶纯忻的空间。

被诸多不良情感笼罩着的叶纯忻本来就面朝里蜷着,此时她恨不得给自己弄个乌龟壳躲进去,只求什么都不要来烦她。可是小腿大腿被不明物体时不时地蹭着,她不愿搭理边上的人和事儿,就一直往里缩着。最后将自己缩成扭曲的一团儿。

“阿姨,能不能麻烦您起开?这是我们的铺位。您再挤下去,就把我们J大高材生都挤成照片儿了。”

叶纯忻还没有从半乌龟的状态中醒来,听到的声音都是蒙蒙嘈嘈的,如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只听着那位中年妇女不满意地哼了一声,但还是窸窸窣窣地离开了铺位,嘴里说着“里面点儿”,大概是坐到对面去了。

“J大是什么学校,没听过呀。”

“J大您都没听过?也是,只担心儿子能不能过本科段,关心这些干嘛呀?这么跟您解释吧,搁以前呢,这位就是状元,您儿子充其量是个举人,就是范进中举那个举人。”

说话的人大咧咧地坐上叶纯忻的铺位。此时她已经心花怒放地反应过来,这位大放厥词损人的是哪一位。还没来得及翻身,就被熟悉的气味笼罩了。

傅六爷紧紧地搂着叶纯忻,压着不让她动,在她耳边调侃着:“小春宝贝儿,不会是想你六哥想得又掉眼泪了吧!”

傍晚查票,傅小六被撵回硬座车厢。叶纯忻想帮她补卧铺票,她没让,说反正也不能在一起,没意义。

熄灯的时候傅小六又溜回了卧铺车厢,塞给列车员一包红塔山,就在列车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状态下,取得和“状元”同床共枕的特权。

不到一百斤的小叶子,和58公斤的傅小六,睡着60公分宽的铺位,确实有点儿挤。

但傅海棠的突然出现,让叶纯忻对这次旅程有所期待。所以即便几乎是挤在她怀里,叶纯忻的心却是信马由缰般地宽松和自在。

傅海棠和她在铺位上,低声地叽叽咕咕地闲聊了一会儿后,就一如既往地进入睡死状态。

叶纯忻失眠了。闭着眼数羊,开始还能数出些睡意,可数到200以后,人就越来越精神了。

睡不着,她索性不睡了。她发现居然有翻身的空间,便转过身,借着在火车行走间挤进来的月色和走廊里昏暗的灯光,看着傅海棠。叶纯忻一直知道她六哥虽然白天蹿腾的时候多,静下来的时间少,但是睡觉一直是安稳的,基本什么姿势睡,什么姿势醒。可她却真不知道傅六爷有本事严丝合缝地把自己卡在铺边儿,睡成一片床帘。

沉静的夜,反反复复、哐哐哧哧低频的行进声,把旅人的思绪拉得悠长。

自五岁跟着姥爷来到那个可以放养孩子、父母都不在家也不会担心孩子会饿肚子的教职工家属大院儿,她便如自动归位般地到了傅海棠身边,一路追随着。十三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她。是因为她一直牵着她的手不让她跌倒?还是因为她总能变出各种各样的好吃好玩儿东西给她?也或是下雨天,她会将她完全护在伞下,自己却湿了半身?也或者是她的坚强,脆弱,她的情义深重,她的不计得失。

像哥哥一样的姐姐,像导师一样的朋友。

叶纯忻伸出手,让手指沿着傅海棠的额头、眉心、鼻子、嘴唇、下颌轻轻抚过,落到她的心口。

有句莫名的话突然回荡在她脑中,她听见自己说:“六哥,这一生有你,真好!”

说完心中充满喜悦和安宁。她翻过身,将傅海棠上面的手臂拉到腰前,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沉沉睡去。

火车到达哈市时是凌晨,呱噪的“举人”一家在这一站下了车。车在哈站停留了十分钟,傅海棠去站台买了两个茶叶蛋和四只热乎乎的包子,回来和叶纯忻分着吃了。是真正意义地分着吃:吃鸡蛋是小春吃清儿,傅海棠吃黄儿;吃包子,傅海棠吃皮,叶纯忻吃馅儿。这就是尤小七说的,她们两个是天衣无缝地合拍。

再次启动时换了一位列车员,但依然被傅海棠用一包烟搞定,得以在卧铺车厢自由行走。

有一日的中午时分,列车缓慢进入京都火车站时,叶纯忻就看着傅海棠趴着窗子左右张望。

列车还没停稳,傅海棠就回头对着叶纯忻得意地笑:“有好吃的了!”

说着傅海棠就往外跑,不一会儿就逆着下车的人群带上来三个人。

叶纯忻看到三位哥哥,就又觉得委屈,觉得自己没有兑现在京都相聚的承诺。嘴唇一抿又要落泪。

“打住!”傅海棠指着她,然后拉起傅丁山的手腕,点着手表说,“就停十五分钟,现在就剩10分钟了。你要不要跟着秒针哭?”

傅丁山拍了一下傅海棠的头笑骂:“你怎么还欺负起小春来了?”

“我不是欺负她,她都快哭脱水了。火车上一瓶水多贵你们不知道吗?”傅海棠去接武丹阳手里的塑料袋,“这里有水吗?”

傅丁山没理会她的贫嘴,在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方盒子,递给叶纯忻:“这是哥哥们一起给你买的,升学礼,你应该用得着。”

叶纯忻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只海鸥牌女表。长鼓型的表盘,分针和时针的头上都有一颗小小的红宝石,表盘边沿和表链都是银色。很漂亮。

叶纯忻满心激动地攥在手里,又对上傅海棠“不许哭”的眼神警告。愣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展颜对着三位哥哥施了一礼:“谢谢哥哥,我很喜欢”。

尤拓递了两只保温饭盒给傅海棠,嘱咐说:“这是给你们打的饭菜,应该够吃两顿的。早点儿吃,别放太久。”然后又点着饭盒的盖子说,“这两个饭盒留着在学校用,就不用再买了。”

傅丁山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傅海棠,你出来和家里打招呼了吗?”

傅海棠一激灵,有些心虚地看着哥哥:“留纸条了。”

武丹阳笑着调侃:“咱们的弟弟妹妹都是纸条帮的吗?出走不声不响,私奔一律纸条说话。”

傅海棠看着傅丁山的脸色不对,忙去捂她五哥的嘴:“五哥,我哥那里已经火冒三丈了,你就别再往上面泼油了。把他点着了,你负责灭吗?”

“灭你哥的火还不容易,找草原美女就行。”武丹阳将调侃的风又扇到了傅丁山身上。

傅海棠听到“草原美女”,就对着傅丁山挑了挑眉峰。

傅丁山的火立马消了,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傅海棠听:“我一会儿给家那边打电话,报平安。”

这时这一排铺位的人差不多到齐了,三个大男人站这里,空间变得极为局促。

所以在嘱咐了几句后,三个男孩就往外走,依旧是逆着人流。

走之前,尤拓对叶纯忻说:“注意身体,好好学习。”对傅海棠说:“快去快回,出去别打架。平安回来。”

傅海棠送着哥哥们去了站台。分开的时候,他们见傅海棠没动,没有要上车的意思,就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只见傅海棠伸出两只手捧在胸前,左右手合并,掌心向上呈乞讨状:“哥哥们,钱不多了,施舍点儿呗!”

傅丁山被摇尾乞怜的姿态给气笑了,拿出钱包,甩给她一张“黄果树瀑布”(五十元纸币)。

接着武丹阳和尤拓在她手心里各放了五十。

尤拓见她举着钱不动,柔声问:“怎么,不够吗?”

“我自己是够了。”说完就把钱往肚子里塞。“就是我想小春她们学校说不定比你们那个学校还大,本想打工给她买一辆凤凰,可惜钱没攒够。”

于是傅小六凭着她那可怜兮兮的乞丐样儿,终于又讹到了三张50的票子,依然是贴身放在小腹前面的内袋里。

武丹阳看着她塞票子的举动颇具乡土气息,就笑着用手指去戳她那因为金银细软而略微鼓起来的小腹。

手指刚刚触及,情窦初开的傅海棠,就下意识地要躲。武丹阳才后知后觉地醒悟,面前的这位是个姑娘。用手指去戳人家十七岁大姑娘的肚子,颇有流氓的嫌疑。

而对于这个“流氓”,傅海棠又不能直接伸脚就踹。

于是两个人陷入了接近两秒钟的尴尬停顿。

还好尤拓不经意地伸手把武丹阳的爪子拍掉,非常合时宜地给大家解了围。

“小六儿,你怎么把钱都揣在...嗯...那里?”尤拓没好意思问,你怎么把钱揣在裤子里。

“我这里面缝了个兜儿。”傅小六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得意地说,“外婆以前出远门的时候,都把钱藏在这里,说安全!”

傅丁山脑补了下自家妹妹在买东西时,当街掏兜的情景。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几步,揽着傅海棠的肩膀移开了几步,低声嘱咐道:“还是把钱分开放吧。要用的放在外面,千万别在外人面前露了底。另外,”傅丁山简短地交代了一些新生报到大体应该注意的事宜,然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她,“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到了终点站,傅海棠看着摩肩接踵的人群,人却静了一下,一反常态地仔细检查叶纯忻随身携带的行李,一一点清楚,把重的都扛在身上,一只手牵着叶纯忻出了站。

正值新生季,大部分的学校在火车前面的广场上都设了迎新点儿。

傅海棠没有急于扎入人堆儿,而是在广场上找了一个相对安静、能落下脚的地方,指挥着叶纯忻坐在行李上,把报到需要的文件都一一理出来,装在一个大信封里。才指着西南角一个大横幅说:“你去那里签到,我看行李。不着急慢慢来,把事情都问清楚了,再来找我。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

在等叶纯忻的时候,傅海棠下意识地去摸烟。可是遥望着远处那闪动在芸芸众生中的一抹天蓝色,她把攥在手中的烟,又放了回去。

九月中旬如若在东北已经是早晚寒凉,秋衣秋裤了。可远在2600多公里外、16纬度差距的海彦,这里依然燥热。

广场上有推着小车的商贩,卖着解暑的饮料。傅海棠自鞋壳儿里取出了50元整票儿,买了两瓶冰水。找的钱,也没怎么细看就放在了口袋里。

喝完半瓶水,她闲着没事儿干,就把口袋里的钱拿随意地理着。其中的一张20元看起来格外奇怪,印刷模糊得像水彩画,颜色也有些奇怪。傅海棠拿着那张纸币,借着阳光瞅了又瞅,甩了几下,在她贫瘠的脏字库里蹦出了个“靠”。

“靠,爷这是刚落地就被坑了?”她嘟囔着。站起来四处撒么了一圈儿,不见那小贩的影子,人又不敢离开,只得把这哑巴亏硬吃了。

这就是她对海彦的第一印象:骗子多。

叶纯忻很快就办好了签到手续,脖子上挂了两张牌子,回来找傅海棠,浑然不知她六哥又为她平添了许多担忧。

坐着学校迎新的大巴,很顺利地就抵达了学校。

路上傅海棠看着窗外的城市,莫名地不喜欢。街道太狭窄,建筑不大气。大巴停下等绿灯时,还偶尔能看到人穿着睡衣睡裤过马路。

校园里,报道的摊位先按分院分,再按系别分,布置得井然有序。接待新生的学长们条理清晰,待人和蔼。

叶纯忻去报道时,傅海棠较为满意地观察着这一角的校园。园中绿意葱葱,红砖青瓦的英式建筑。与京都大学的传统气质不同,整个校园感觉就像是位留洋回来的绅士,举手投足间都是洋墨水的味道,新鲜,时髦,温柔,又见多识广。

与通常北方学校的大宿舍制不同,小春的宿舍只有四个铺位。一进门沿着左右墙壁各是两个铺位。铺位分上下,上面睡人,下面是柜子。两个同侧的铺位间有一张书桌,靠窗也有一张。每个铺位上已经贴了名字,分配得明白、清晰。

傅海棠忙了三天。

首先她去学校附近的大型商场,买了蚊帐和毛巾被。回来又把蚊帐和毛巾被洗了,晾干,把蚊帐挂上。

去超市添了一些生活用品。

挑挑拣拣地给小春买了一辆宝蓝色的、26寸的凤凰牌自行车。她给车子配了车筐,在蝴蝶翅膀型的车把末端各挂了一条蓝色的流苏。小春骑着车在校园的石头路上划S时,那对流苏就在空中颤抖地飞扬,如悸动的心情。

代替时髦衣服的是一只中文寻呼机。这东西傅海棠第一次在小春室友那里看到。

她跑了两家运营商,比较了价格和月租费以后,选择了自认为比较靠谱的一家。

去小春的食堂考察他们的饮食,对模样很满意,对味道很嗤鼻。

小春吃不惯食堂里甜咸乱混的味道,傅海棠领着她去学校周边的小吃店考察,找到了一家与自己口味隔了600公里、改良过的东北菜馆。

在傅海棠大刀阔斧地买买买、花花花的过程中,她渐渐意识到,她自己生活中用到的东西和这个城市竟紧紧相连。穿过的是A市棉纺二厂的秋衣秋裤,有过A市鞋厂的皮鞋,自己的二手二八车是这里产的,自己手上这块老手表也是这里的。多么有意思的缘分。原本缩略成一个字符的城市,现在竟大得让她看不到自己。

傅海棠留心着这里的物价,估算着小春的生活费可以过什么档次的生活。还好计划经济的好处就是,全国的物价是统一的。普通的东西,两地价格基本一样。高档的东西,老家没有,也不需要考虑。

让傅海棠心生鄙夷的是,饭店里的菜量,比起东北来真是抠搜到极致。一盘菜不是一盘菜,是一碟儿,五碟儿估计能顶上东北的一盘;米饭是用傅海棠沾饺子醋的碗装的;拇指和食指拢成个圈儿是包子的大小,一屉只有六个。

初来乍到,傅海棠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喜欢与不喜欢客观地分析、仔细定论。但一颗心在将要孤身一人的小春身上,就难免拿家里的好和这里的不好比较。三天里居然后悔了许多次,后悔不该劝小春南下,不该听大哥的什么读万卷书就该行万里路的理论。

离开前的最后一天,两人坐在学校的足球场边上的看台上。

傅海棠唧唧呱呱地聊着自己这些天总结出来的生存理论,一一解释给小春听。

叶纯忻静静地听着,轻声嗯着。

讲到口干舌燥,傅海棠伸长了腿,双手撑在身子后面,侧仰着身子,看夕阳下的叶纯忻。

在这里傅海棠注意到许多南方女孩都肌肤似雪,细嫩得看不到一丝毛孔,说话嘤咛软语,走路轻轻盈盈。大概理解了为什么大清的东北皇帝见天儿琢磨着往南方跑,明摆着是被美人儿钩的嘛?

都没小叶子好看。 傅海棠心里想着。

正有一抹霞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建筑落在叶纯忻脸上,勾勒出柔美的金色轮廓。

叶纯忻微低着头,露在领口外面白皙的后颈略弯出条柔美的弧度,头发的末梢有几缕浅色的绒毛。瘦弱的肩膀,单薄的脊背,加上若有所思的神情,竟让她在暖阳里生出了些许孤独的凄凉。

突然有个声音在傅海棠耳边说:让她待在自己身边,远离孤单,不好吗?

想着想着,傅海棠的脚趾头、手掌和心,一起痒起来。她想拽起叶纯忻,撒腿就跑,什么都不管,一路跑回东北去,就把她护在身边。管它什么劳什子的站得高、行得远,只要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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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乌希哈身后的萨拉

“六哥?”片刻沉默后,叶纯忻突然轻轻地唤了声,声音缥缈,似乎不是在唤眼前的人。然后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傅海棠,眼中些许迷离。她想说:你可以考到海彦的大学吗?

多么自私的想法。她立刻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惭愧。让六哥不顾与哥哥们的约定,就只为她的一点私愿而左右为难?

“什么?”傅海棠看她欲言又止,就带着鼓励的语气说,“有什么不能和六哥说的?说吧,哥能做到的一定答应你。”

“没什么。”叶纯忻懊恼地晃了一下头,把目光飘移到球场上晃动的几个人,“好久没看过你踢球了。”

操场上在踢球的几个人,正聚在一起,或互相拍着肩膀,或挥手打着招呼,似乎要散了。

“你相信我吗?”傅海棠站起来,拉伸着身体。向上延展的动作,让她显得格外修长。

“嗯。”叶纯忻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去球门那里。”傅海棠指着左手方向的那个空球门说,“去那里,守我的射门!”

说着她奔向几位正往球场边走、准备散场的人。

叶纯忻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仍依着她说的向球门跑。

等她到了球门转身时,发现傅海棠正用脚颠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

只见她将球高高踢起,球落下来时用脚稳稳接住,夹在脚背和小腿迎面骨间略微停顿,甩起,再颠,再踢高。球下来时稳稳踩在脚下,搓起,再颠。踢,接,夹,踩,搓,颠,转身,运球,盘带。她娴熟地在球场中圈的弧顶处找着球感。

看着叶纯忻已经到位,她对着叶纯忻挥手喊:“准备好了吗?”

叶纯忻将双手拢成喇叭状,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回着:“好了。”

“六哥来了!”傅海棠把球往前带了几步,将球搓离地面,用脚背轻轻地把球颠到齐头的高度。她拧腰,摆腿,出脚,在球自由下落的轨道上将它截杀。球带着破风的气势,成尖锐的抛物线飞向远处的叶纯忻。“接着——!”

球到达抛物线的顶点时,以优雅圆弧的形状落下,砸在球门区前面又高高地弹起。再落下时,已经没了虎虎生风的气势。在叶纯忻眼中那球竟好像是慢动作般,轻飘地落下,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只略微伸手向前,就将球抱在了怀里。

傅海棠随球而至,跑到她身边,将她和球一起抱住,不无夸张地说:“还是小春厉害!你是第一个能守住六哥射门的人!”

说着她在小春怀里拿过那只足球,抛踢给站在场边的人,高声喊:“谢了,哥们儿!”

回头她又搂着小春晃了晃:“开心吧,能守六哥的球?”

小春轻哼了一声,嗔笑道:“你哄我呢!”

傅海棠不依不饶地笑着说:“哪里是哄你,明明就是你厉害!”

说着她用双手将叶纯忻推向宿舍的方向。

“你回去换件好看的衣服,另外把我包拿来。我去东北菜馆占位置,晚上六哥请你吃大餐!”

叶纯忻花了些时间,在她为数不多的夏装里挑挑拣拣。天蓝色不行,显得清冷;湖蓝色不行,代表深邃但也有抑郁的意思;白色也不行,显得孤单。

最后她选了那件宝蓝色的连衣裙,穿在身上,在镜子前挤了一个笑脸,叹了一口气,才拿着傅海棠的包出了寝室。

傅海棠选的这家店,菜的味道中庸,但价格实惠,量还足,所以颇受学生们的欢迎。

等叶纯忻到时,正值用餐晚高峰。看着里面大小饭桌都坐满了人,还有人在边上等位,叶纯忻才理解为什么傅海棠吃个饭还要占位置。

叶纯忻一进门,就看到高举着手的傅海棠。她占了一个四人位的桌子。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六七盘菜——不是碟,是勉强可以让傅海棠称为“盘”的六盘菜。

叶纯忻走近时,正看着傅海棠在嘴贫地赶意图拼桌的人:“不好意思,这有人了。再说我这一桌子菜,您和我们拼桌,是要端着吃吗?”

“你怎么点这么多。”叶纯忻拉开凳子坐下,低声对傅海棠说,“他家今天给的量真足,这能吃了吗?”

“我不是想在离开之前,深刻体验下这盘踞在别人地界的东北菜,到底能巧言令色到什么程度?”说着傅海棠拧开一只绿色的瓶子。瓶子里面是冒着泡的汽水,气感十足。在瓶盖被打开的瞬间,可以听到爆开的声音,然后是劈劈啪啪争先恐后的破裂声。

“这没有大白梨,就将就喝雪碧吧!”

叶纯忻接过傅海棠递过来的杯子,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式:鱼香肉丝,溜肉段儿,地三鲜,虎皮尖椒,老虎菜,黄瓜拉皮,酸溜白菜,还有一盘饺子。很普通的几样,都是家常菜,摆盘和配色比例均具有东北的豪爽和不拘小节。

“我们喝点酒吧,六哥?”叶纯忻低着头,看着杯中的小气泡欢天喜地地升起来,又凄凄惨惨地幻灭。

傅海棠正在把方便筷子的两根掰开,互相摩擦着去毛刺。听到叶纯忻要喝酒,头都没抬,习惯地说:“小丫头片子喝什么酒?”说着把手里的筷子放在叶纯忻面前的碟子上。

“喝吧,就一杯。就当我们提前过生日了。”今年的生日合算到阳历近十二月底,现在才是九月中旬,这么个提前法未免太早了。

傅海棠突然意识到南方的寒假要比北方短,要到一月中下才能放。这次怕是自和小春认识起,第一个不能在一起过的生日。

傅海棠收回来的手有些停顿,拇指搓着食指的侧面。拿回体侧时,拳头攥得骨节发白。“小春,”她摸着右臂上那小块黑色的布料,声音中带着抱歉,“那几日是外婆的祭日,我怕是赶不来和你过生日。”

原来生日这件事,六哥是想过的。叶纯忻孤寂的心里涌上了一股热流,把那堵在心头的遗憾,冲得不见了踪影。

“我知道。”叶纯忻浅浅地笑着,“所以喝杯酒呗?就当提前庆祝你成年!”

“也行,”傅海棠站起来,搓了搓双手,“就一瓶,咱们分着喝!”

傅海棠去拿酒的时候,来了两位要拼桌的人。看打扮和年龄,估计也是A大的学生。

“同学,可以拼个桌吗?”说话的男孩子语言软软的,个子中等。叶纯忻侧头仰望时,勉强可以看到他的脸。

皮肤白净,五官柔和的南方男孩子,加上脸上一副的黑色细边眼镜,人带着斯文的书卷气。

叶纯忻觉得这人眼熟,还没有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就听那人又说:“原来是你。我在迎新的时候见过你,你是我们系的大一新生。”

叶纯忻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是她注册时帮她引路的那位和蔼细致的学长。

叶纯忻才要礼貌地站起来,就被回来的傅海棠用手肘按住。

傅海棠一只手里拿了一只棕色的、开了盖的酒瓶,一只手的手指上掐着两只玻璃杯,不无遗憾地说:“东北饭店,居然没有东北的啤酒。”

傅海棠虚压在叶纯忻身上没有动,侧脸在两个男孩脸上扫了一趟,问叶纯忻:“谁呀?认识?”

傅海棠的头贴得很近,叶纯忻一拧头就能对上她的耳朵。一个简单的动作,看起来居然像是窃窃私语。“学长,拼桌的。”

傅海棠刚才靠着吧台,等着老板拿酒时,看到这两位学生模样的人,绕过一张明明很宽敞的桌子,去到他们那张布满了菜的小桌子前时,以为是叶纯忻新结识的同学来打招呼。

一眼看不出人的好坏,但直觉总会告诉你喜不喜欢。傅海棠不喜欢那自镜片后面看人的目光。这世上傅海棠好象只能从尤二那一圈圈的眼镜片后面看到眩晕的真诚。其他人,包括尤佳,他带上眼镜后,傅小六也会觉得隔着镜片的眼睛隐晦着真实的心。

傅海棠把酒瓶和酒杯放在略显局促的桌子上,站直了身子,不经意地挡在叶纯忻和那位学长之间,不失礼节地说了声抱歉。

“对不住了,您看我们这桌确实是没有地方了。再说,我们这是践行宴,一会儿我妹妹哭起来,您在边上也别扭是吧!”

“哦,没关系。”学长的声音依然是温软细腻,“只是来打个招呼。我临床大三的,叫温言书。”

叶纯忻又想站起来,傅六爷就象身后长了眼睛似地,没回头,就又把人按住。

“我叫傅海棠,后面的是我妹妹,你们临床新生,今年十六不到。”说完傅海棠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位和她个子差不多的男孩子。前面说话的脸色略显尴尬,后面有着一双毛绒绒的大眼睛的男生,撇着嘴乐,一边推着前面的人就往墙边刚刚空出来的位置去,一边将眼睛弯成月牙型对着傅海棠说:“你好,我叫周易,周易的周,周易的易。”

傅海棠没再理会他们,撇腿坐在叶纯忻边上的凳子上,一手搭在叶纯忻的臂上,一手把两个杯子并在一起,在里面倒上酒。倒酒时,她用瓶口微微压倾了酒杯,液体沿着杯壁缓缓流入杯中。快满时瓶子推移开杯口,杯子归正,刚好满满的一杯酒,酒上是稳稳鼓起的泡沫。

叶纯忻看着她六哥层出不穷的耍帅伎俩,真的怀疑六哥的前世可能真是哪个朝代的纨绔六爷,这些手段都是从那一世带过来的。

傅海棠放下酒瓶,夹了只饺子放在叶纯忻的碟子里:“先填填肚子,再喝酒。”

叶纯忻刚刚被“践行”两个字,撞得胸口发酸,饺子吃在嘴里也品不出什么味道。

瑚姥姥总说“上车饺子,下车面。”

傅海棠领着她去吃的那碗兰州牛肉拉面,舌尖香精的味道还没有散去。这带着咸水吞下去的饺子,她哪里品得出家乡的味道。

傅海棠用手指扑棱着叶纯忻微湿的睫毛,戏虐着说:“怎么又要开闸了?来喝口酒补一补。”

叶纯忻拿起酒杯,眨掉睫毛上的泪珠,说:“预祝六哥生日快乐,心想事成。”

傅海棠也把杯举起来,笑着对叶纯昕说:“让我想想,我该祝你什么。你有六哥,自然是快乐的,这个不提了。心里想的事儿,也自然会实现。我就来点儿俗的吧:我们小叶子长得越来越漂亮。个子再长高一点。人再胖一点儿。身后的大灰狼再少一点儿!”

说完两杯相交,一饮而尽。

这时饭店的老板拿了两瓶酒过来,说是老乡送的。

傅海棠站起来和他走了一杯,然后揉着叶纯忻的头对老板说:“我妹妹以后来您这儿吃饭,麻烦和李师傅说一声,菜里别放糖。还有,她不吃香菜和芹菜。”

两杯酒空腹下肚,傅海棠觉得有些上头。

拉着叶纯忻的手撒娇说:“我要吃饺子,小春宝贝儿,喂我一个呗!”

叶纯忻拿她没有办法,在饺子醋里加了多一点的辣椒油,蘸了一只饺子塞在她嘴里。

傅海棠细细地嚼着,依然抓着叶纯忻的手不放,沿着手掌细细地磨着她每根手指,沉声说:“呀。你爷爷奶奶,嗯,你爸的爸爸妈妈那儿。你有空去看看他们吧。”

叶纯忻的手指微微地曲起,但僵着没动,任傅海棠又捋直。

“哥,这几年想明白了一件事儿。太多事情都有两面性。咱们看到的大多时候都是片面的一面,愿意相信的一面。”

傅海棠将叶纯忻的手掌翻过来,在她的掌心胡乱地划着。

“哪有不惦记孩子的父母?哪有不想家的孩子?当年你爸舍了父母跟你妈大老远的去了北方。他的父母除了惦念,也该有埋怨吧?这也是能理解的。这些年你们见得少,一是路途遥远,机会难得。另外,”

傅海棠望着叶纯忻低垂的眉眼顿了顿:“我想,可能也是怕吧,怕见到你,想到自己送走的黑发人。不管怎么样,好与不好都是猜的。他们到底怎么样,你也没有认真地接触过。不如趁这个机会去看看。你和爷爷奶奶间有遗憾,是揣测的遗憾。与其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不如弄个明白。去见了,若还是你想的那样,也就搁下了。”

其实还有个愿望傅海棠没有说。她私心里希望叶纯忻在这个形单影只的城市里,能有个依靠,或许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哪怕是破败、贫穷,只要温馨就好。

“嗯。”叶纯忻吸了下鼻子说,“知道了。”

傅海棠伸手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伸手给她在碟子里布了菜,“多吃点儿,都是你喜欢的。以后没有六哥陪着,菜都不是这个味儿呢!有吃快吃!”

叶纯忻听话地一口一口地吃着。果然有六哥陪着,菜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居然是中规中矩的家乡味道。

突然想起了什么,叶纯忻鼓着腮帮子,侧头看着傅海棠,含含糊糊地嘟囔:“我怎么不到十六?我十六了呀!”

“那是虚的!”傅海棠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现在登记的出生年月都是按公历的。你以后拿的身份证上的生日,和我的还差几天呢!”

“还有,”傅海棠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温言书和周易,“以后要是有戴眼镜的登徒子和你打招呼,你就说,你不到十六!”

叶纯忻咬着筷子尖儿,露出不解的表情。

“就是说…”傅海棠用筷子在碟子里煞有介事地点着,“没到十八岁,不能谈恋爱。你得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将来好来和哥儿几个聚。要是被我知道你招蜂引蝶地玩早恋,看六哥不打断你的腿!”

叶纯忻憋着笑低头喔了一声,说:“知道了,我不处对象。”

傅海棠听着叶纯忻的回答较为满意,又给俩人倒了酒。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傅海棠七七八八地又把她的防狼秘籍传授了一遍。

叶纯忻依然是乖巧地听着,应着,偶尔调侃几句傅海棠列举出来的“艳遇”,问问傅海棠遇到的男孩子长得怎么样、什么个性、被她打哭没哭……

酒过三巡,傅海棠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过自己的包,一边翻,一边对叶纯忻说:“闭上眼睛!”

叶纯忻秉承对傅海棠言听计从的习惯闭眼。

“铛铛,睁眼!”

触手温凉,清脆的磕碰声。叶纯忻睁眼见掌心中,有两只翠绿、包着银衣的镯子。

她抬头诧异地对上傅海棠闪着星光的眼。

“嗯,”傅海棠回忆着外婆的话,指着叶纯忻手中的镯子说,“姥姥说这是乌希哈和萨拉,意思是星星和月亮,永恒不分的意思。我们一人一只,你想当星星还是月亮?”

“这个看起来很贵的!”叶纯忻用另外一只手盖住掌心中碧翠的手镯,防贼似地四处瞄了一圈儿,“你怎么就这么拿出来了?舒妈妈知道吗?”

“没事儿,”傅海棠满不在乎地说,“我姥姥给我了。可能值点儿钱,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我就是觉得这星星月亮有点儿意思,才想着给你一只,我一只。你先选。”

叶纯忻打开手,细细地品着手镯上面的图案和文字。“那我要星星吧。不是说星星是伴着月亮的嘛!”

“行。”傅海棠心想,最近距离4.162光年,真是遥远的陪伴。

她把星星的镯子给叶纯忻戴上,自己戴了那只月亮的。

两只手腕放在一起比了比。叶纯忻白皙赢弱的手腕,将镯子映出高贵、奢华的气质。

“是显得挺贵的。”傅海棠端详着。两只带着镯子的手,十指相扣,轻轻一碰,镯子发出清脆的金玉之声。“今晚先这么待着,以后在学校就别带了,太显眼!”

“要不然,”叶纯忻抿着嘴,假装不敢看傅六爷,“我在内裤上缝个兜儿,以后就把它藏那里吧。”

“哎呀!”傅海棠夹了一下她的手指,不着调地调侃着,“敢拿你六爷开玩笑了?我这可是把‘总在一块儿’的名头给你做实了。爱妃,你要是敢朝三暮四,小心朕……”她想了想,没想出合适的刑罚,就胡诌道,“拿根麻绳拴身上,让你哪也去不了!”

叶纯忻也不计较她六哥才疏学浅,就把下巴窝在脖子里笑。

吃吃喝喝两个多小时,深浅不顾的两个女孩子都有些醉了。

临走时,傅海棠非要把剩下的菜打包,说是带到京都给哥哥们吃。

“你回程要去京都吗?”酒醉藏不住的嫉妒的语气。叶纯忻知道傅海棠兄妹情深,可是她这次还是希望傅海棠能把更多的时间给自己。

“不去。”傅海棠晃晃晕沉沉的头,在叶纯忻头上蹭了蹭,是她熟悉的海洋味道的洗发水,“路过。给了他们回程信息的。我看他们哪个敢不来站台看我!”

傅海棠半扶半依地拖着叶纯忻在回宿舍的路上晃晃悠悠地走着。右手搂着叶纯忻,左手挥洒着打包的塑料袋。塑料袋随着摇摇晃晃的步伐,沙沙地响着,和着两个人的身影,拼凑出酒鬼的模样。

傅海棠哼哼唧唧地哼着一首跑偏的旋律,听见身后有一声轻笑。酒醉却依然警觉的神经,促使她蓦然回头。看到身后跟着的两个人。

温言书,双手叠在身前,面无表情。正巧有一抹灯光在他镜片上闪过,就仿佛是他投过来不屑的眼神。

周易的左手的拇指插在裤子口袋里。她转头时,他将头撇向路边的店铺招牌,右手摸着后脑勺,上扬的嘴角还没来得及落下。

“你们跟着我们干什么!”傅海棠如果是清醒的,是绝不会问出这么自作多情的话。

温言书推了推眼镜,用另外一只手指了指远处街角处影影绰绰可见的、蹲着一只獬豸的檐角,温言道:“不好意思,我们顺路。”

傅海棠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转过头去没再理他们。依然拖着叶纯忻一路前后左右摇晃着,继续哼着那首《一生何求》。声音时高时低,旋律四海八荒地跑着,歌词是风飞九天地忘着,只在情绪高昂处吼出一句“是我的所有!”

第二天一早,傅海棠背着双肩包去火车站。她坚持只让小春送到学校附近的公交车站。

她说担心小春在火车站哭晕了头找不到回来的路,误了军训。在学校门口,哭就哭吧,都是学医的,哭晕了也有人治。

叶纯忻看到傅海棠消失在车门的一瞬间,就开始觉得身子沉,脚发软,似乎那颗心非要落在地上把自己摔碎了。

她扶着膝盖,身体前倾,勉强控制住自己想要蹲到地上嚎啕大哭的冲动,望着启动的公交车。

车子没开出几步,有人迎面跑来,对着公交车招手。已经在缓缓滑动的公交车,气闷地停下来。

车门开的瞬间,一个人影从车上跳下来。她看见傅海棠飞奔过来。她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傅海棠拉着往学校的方向跑。

疾驰中,傅海棠甩开手臂送她向前时,似乎看到了姥姥袖口的那只海东青,展开洁白的羽翼,振翅飞翔。

“跑,小春,用尽全力跑!别回头,向前面跑!六哥就在你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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