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乱离人,不如太平犬。
北宋重文轻武,养官养兵,国家官僚机器十分庞大,薪俸之高令人咋舌,至中后期,积弱既久,积弊已深。各级官僚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所辖吏员舞弊营私,浸泡刑名钱谷之中,鼠窃豺运,甚至私改文牍,敲诈勒索。民不堪命,所从来久矣!
水浒人物,不幸而生当末世,除了正常的各种赋税差役,还有岁币等各种额外的负担;既要征剿内部多如猬毛的盗匪流寇,还要迎击不断深入的契丹女真。艰难的生活,严酷的环境,许多人如同漏网之走兽,不择地而走,或者像烈焰中之马蜂,气急败坏,随机蛰人。
光是花石纲一项,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知多少人家,被逼破产破家,没奈何只得背井离乡,另觅生路。
当朝宰相蔡京的乘龙快婿,北京大名府留守梁中书,每年都用搜刮的民脂民膏,为他的泰山祝寿,号曰“生辰纲”。谁知做事不密,被强人在半路劫了,但这毫不影响他第二年的故伎重演,着了迷似的一次次冒险犯难。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林冲刺配沧州,大牢里没有在第一时间献上礼物,只见差拨过来问道:
“那个是新来配军?”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剌剌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文,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
其它地方呢?
宋江刺配江州,到点视厅上看时,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到囚徒?”牌头指着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财?好小相哉!”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两边营里众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见说要打他,一哄都走了,只剩得那节级和宋江。那人见众人都散了,肚里越怒,拿起棍,便奔来打宋江。宋江说道:“节级,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这贼配军,是我手里行货,轻咳嗽便是罪过。”宋江道:“你便寻我过失,也不到得该死。”那人怒道:“你说不该死,我要结果你也不难,只似打杀一个苍蝇。”
吏道纯熟的宋江,到此也不免被请君入瓮。难怪阎婆惜曾骂他“公人见钱,如蝇子见血”,“做公的人,那个猫儿不吃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宋江曾被人陷害,公文上赫然写着“郓城虎张三”。上峰一看,必然加以重罪。此非老吏,不能为也,必是谙熟衙门机关,常常枉法出入人罪,读来不觉毛骨悚然!
所以石秀被五花大绑,来见梁中书的时候,刚想扎个架势,谁知却被他骂道:
“你这为奴才做奴才的奴才!”
梁中书被击中命门,不觉神气沮丧,垂头丧气。
孟子说,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臣之间是如此,普通人更是如此。身处如此境地,感觉自身命如草芥,朝不保夕,因此看轻了所有生命,也看轻了自身性命,也不再珍惜其他生命。
有力者豪夺,玩阴者巧取;有权者肆欲,倚势者横行。底层弱势群体,被践踏的生命,哀告无门,叫天不应,呼地不灵,渐渐丧失人性,形成畸变的兽性。加上报复社会的心理,一颗绝望的心,做人做事毫无敬畏,再无底线,再无怜悯,只有仇恨,形之于文字,让人感到地狱也不过如此。
比如李逵:出身底层,也有孝心,本来应该是一个无害的人。像野草一样疯长的他,遇人不淑,竟然完全变成一个没有是非观念的打手。见惯了牢狱黑暗,还有人妖颠倒的现实,使他的里外,都是一团的漆黑。
劫法场的时候,李逵挥舞着他那把著名的板斧,嘴里喊着“黑爷爷”,根本不顾面前是谁,只是轮着斧头齐齐砍去,那一刻,他的眼前一片血光,世界完全变成红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