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金康出了工场间大门,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估计已超过上午十点钟。他想今天不仅商店停业,报纸停刊连电车都停驶,自己要徒步走到南市厂里,照现在这种混乱局面至少得二个多小时,这时厂里就是能发工资也是人去楼空。想到这里,竟全身躁热冒出许多的汗,头上的汗特别多,顺着脸颊往下滴,用手拉起脏兮兮的上衣去揩汗,反倒把脸抹得一条青,一条黑,像戏曲里扮演的判官差不多,很是狰狞,只不过本人却一点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已经肚子饿了!”于是只好把束在腰里的皮带紧了紧。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拣一条最短的路,争取在十一点半前赶到厂里。于是他决定沿着肇嘉浜走,那里虽然道路崎岖不平,但因地处市郊,没有拥挤的难民,就可以加快步伐直奔小南门。主意打定,就小心地跨越弄堂里难民占据的一个个地盘。人家抬头一见他这张凶神恶煞的脸就主动挪出一点让他落脚的地方,顺利地穿过福佑里到了姚主教路,这是一条比较开阔的柏油马路,走到路的尽头就是有名的肇嘉浜。
薛金康顶着火辣辣的毒太阳和轰隆,轰隆的炮声,沿着这条臭河浜,迈开大步飞快地走着,一座座横跨在肇嘉浜上南北方向的木桥或是石桥被抛在背后,走完肇嘉浜就到了与之接壤的陆家浜,那里人烟稠密,有了瓦房和店铺。
见到陆家浜,他估计还有四、五华里路就能到南市的南码头了,这时他感到饥渴难当。从昨天傍晚吃了一碗米饭、两条萝卜干。半只咸蛋到现在,没有一口米水进肚,而付出的却是重劳动,特别是到了福佑里工场间,搬铁车、腾房间,他都是拣最重的活做;现在又在太阳底下一口气奔了十多里路。他突然感觉自己眼睛发花手脚发软,冷汗淋漓,混身乏力非常难受,不得不放慢脚步,赶快要买点东西吃。
一个头上包块蓝花布头巾的妇女走过来,她胸前挂着一只小木桶,左手臂上挽着一只小竹篮,里面放着十几根金黄色的油条。微风送来一阵扑鼻的油条香味,刺激了他空荡荡的胃激烈地蠕动起来,更是饥饿难忍。他本能、贪婪地盯着那些油光锃亮的油条看。那妇女判断对方是个潜在的买主,于是就殷勤地跑过来兜揽生意:“爷叔!侬要买白糖,油条粢饭团吗?”
“多少钱一个?”薛金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沙哑的嗓音问
“二两粢饭、一根油条。加糖一共三只角子。”农妇一面说,一面掀开小木桶上的盖子,一阵更为浓烈的糯米饭香味往外喷溢。
“侬讲啥?乖乖:昨天只要五个铜板,现在要三只角子?平时一角洋钿到老正兴饭店可以吃一碗排骨面呢,这不是在抢钱吗?”薛金康吃惊得瞪出眼珠子,急吼吼地说着。一付青面獠牙凶恶的样子。
“你睏睏醒好吗?现在是打仗时期,啥东西勿涨?再说,我冒着飞机大炮的危险出来赚点钞票,是拿命来换,你不买拉倒,用不着说话难听。你有本事到老正兴去吃排骨面好啦!”那妇女也是狠脚色,顿时拉长脸一顿数落后,把木桶盖子“嘭!”的一盖,丢下一个白眼,头一扭就气呼呼地走了。
薛金康实在是饿极了,他的口袋里还有8角钱,原本准备咬咬牙花三角钱买她一个粢饭团的,只是心里气不过,冲着她发个牢骚,谁知道这个做小生意的女人,脾气比阔太太还厉害。见她赌气走了,自己也犯不着求她,心想“到南市小商小贩多的是,三角钱一个粢饭团还怕买不到?”他硬撑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就是不见有卖吃食的。
前面路边有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头,用一条木凳,上面放着几杯澄黄色的大麦茶,摆着凉茶摊。他走上前去,也不问价钱,伸手拿起一杯,直着喉咙就往里灌,一连灌了两杯。喝好,用手抹了抹湿漉漉的嘴,问卖凉茶的老头“两杯茶多少钱?”老头伸出一根手指头。
“一个铜板?”老薛问。他一面从自己的裤兜里去摸铜板。
“嗨!两杯茶一角小洋!”老头这次不再伸手指头,而是提高了嗓门回答。
“啥?两杯茶一直是一个铜板的价钱,你不要糊里糊涂搞错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吃饱了同你玩耍?闲话少说,给我一角小洋!”老头板起而孔,伸出一只手等着拿钱。
“嘿嘿……一角小洋要换25个铜板,你是不是良心黑了点!”他气过头反倒笑起来。但这种阴森森的笑声,使人听着汗毛竖立。
老头一听,顿时把脸涨得通红,“呼!”的一声从小板櫈上跳起来,他的一根手指头戳到薛金康的眼睛边,“你这个人看上去又高又大,卖相蛮好,想不到讲出话来一点不通人情。你听听看,大炮轰隆轰隆响,飞机头顶上飞来飞去,我在这里摆茶摊是拼着一条老命,你说我拿老命来换你一角钱值不值?”
薛金康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说:“值、值!”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角小洋给了老头,返身就走,那老头还在背后教训他:“寿头码子!洋盘!蜡烛不点不亮! ”
在平时,这几角钱的小事根本不放在薛金康的心上,现在打仗了,如果这次去厂里还是拿不到工资,自己身边的8角钱就是一家六口的全部家产,现在却糊里糊涂花一角小洋喝二杯水,当了傻瓜还叫那老头教训一番,真是窝囊到极点。他怕自己正在气头上,伸手一拳把这瘦骨嶙峋的老头打得背过气去,所以赶快丢下钱返身离开这是非之地。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逃难时钱的珍贵。
说实话,真还仗着那两杯水,才使薛金康恢复一些体力,继续向前赶路,来到南码头。那里江面上飘着许多竹筏,岸上堆满各种木材、毛竹、青竹。南市属于中国地界,位于法租界的南部。它的范围包括上海县城和南黄浦一带。它沿黄浦江自北向南有五条主要街道,自西而东有六条主要街道。除了这十一条大街外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小巷,组成南市繁荣的商业网。自从上海开埠以来,它一直是商业经济中心。
那时,从花衣街以南直到南码头,有近百家木材商行。沿黄浦江一带的竹筏,木排堆积如山,许多商家都用木栅在前面或是后园围成一个大场地,作为堆栈。
这个地方是薛金康最为熟悉的,他每天上班都是必经之路,只要过了这个木材市场,走到董家渡,就是自己工作十多年的中兴铁工厂。只是今天这里的情况与昨天大不相同,家家商号关门闭户。街上人流涌动,人人神情严肃,步履匆匆;有的扶老携幼,肩背行李包裹,都是一副仓惶逃难的模样。这时他才醒悟过来,原来南市和徐家汇都在同一个屋檐下,都在经历着生死攸关的战争。他开始后悔不听白福根的劝告,一门心思要投奔到这里来,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再想想自己饿着肚子,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到厂里去拿几个活命钱,难道到了厂门口还有不进去的道理?这样子回去,对妻子,对朋友也没法说,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人堆里往里挤。他的逆向运动把一些人挤痛了,东西撞坏了,惹恼了不少人。有的开口骂娘“那娘格瘪三!你有神经病呀?轧到里面去准备寻死?”薛金康这时一肚子的怒气正没地方出,现在有人扔来了一根点燃的火柴,“蓬!”的一下胸膛里顿时燃起烈火。他双目圆瞪,像一头暴跳如雷的怒狮,正要扑过去抓那个骂人的家伙,没提防,后面一个人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高声喊叫:“薛老大!你不要再进去了,厂里关着门,鬼也没有一个!”那人一边说一边用力挤过来,拉着薛金康朝前紧走几步,来到一家招牌上写着《震丰木材行》的栅栏前。
他是翻砂车间工人倪阿金。薛金康在厂里是块“金字招牌”,他工作年份长,技术好,为人慷慨仗义,工人们都尊称他“薛老大”。倪阿金一边流泪,一边向他诉说:“我因为就住在厂子附近,今天早上七点不到就等在厂门口,后来陆续从各处来了十几个工人,大家一直等到十二点钟,都没见到老板和帐房先生。有几个工人气极了,准备要放火烧这厂子,结果被大家劝住了,没有烧成。”阿金师傅最后哭着说:“我现在口袋里只有三只角子,五张嘴巴要吃饭,这种日子怎么过,倒不如一个炮弹过来,死了比活着要好得多!”他用手指着街道对面站着的白发苍苍老母和瘦弱的妻子儿女泣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