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看得心里发酸,赶忙从人群中退出来。一挤出人群就看见兰娣妈 挺着大肚子,伸长着脖子在往里瞧。奶奶一把拉着她朝西走,边走边埋怨道:“你挺着大肚子,在人堆里轧啥闹猛,万一被人撞着有多危险?我刚才看到店堂里挤着许多人,蒋老板的姐姐、姐夫和三个男孩子一家五口从虹口逃难来了。这样一个小店,要养活13口人,难哪!几个男人都是饭钵头,就算有米下锅,一顿饭要烧多少米才够吃呀?就是吃咸菜萝卜干,一天至少也要烧一面盆,一钵头。我替蒋师母想想都要吓煞!”
兰娣妈听了嘴里像嚼着一颗酸梅子,苦着脸撅着嘴说:“啧,啧……是啊,是啊,十几个人吃起来,像蝗虫一样,一天吃掉一斗米还不够呢,这咋弄呀?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好婆,我也不怕坍台,告诉你听,金康厂里已经欠了三个月的工钱,家里米也吃光,现在只剩下2元多钱要对付今天的开销。我实在急得坐不住,刚才到徐家汇去看看行情,这几天物价又涨了不少。8月9日那天一石米9元,今天是12日已涨到15元了。我家老头子的工钱,老板答应明天才能发一半,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手。我们都急死了。好婆呀,万一真打起来咋办呢?”
奶奶听了,已是再想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唉,唉,唉!”地叹气。
兰娣妈见奶奶也没有什么好主意,自家的事也就搁在一边,就转了一个话题问:“福根叔他们什么时候发工资啊?”
“说是今天上午发工资,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呢。”奶奶听到问起工资的事,就兜起满腹心事,顿时愁容满面。
谁知兰娣妈一听竟像脚下踏着一条蛇一样的惊吓,停住脚步,用手紧紧挽住奶奶的手臂,紧张兮兮地说:“哎哟喂,好婆,不是我触你家的霉头,拿了工资可要放放好。刚才我在洪丰南货店门口,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蹲在店门口嚎啕大哭,说:早上发的16元钱工资,想买点小孩吃的奶糕,等店里伙计包好奶糕,他付钱时,发现衣袋里的皮夹子已经没有了。真是作孽啊!听说孩子只有三个月大,老婆身子不好没有奶水。好婆,你想想,这个贼真该要千刀万剐,是不是啊?”
心直口快,一根肚肠通到底的兰娣妈,不经意的一句话,却似“铁拳”咚的一声狠狠砸在奶奶的心头。“难道早晨的乌鸦叫,刚才的右眼跳都在应验工资被偷这件事上?”老人一时气急攻心,脚下一个趔趄,却把兰娣妈吓了一跳,赶紧叫道:“好婆,你当心点!”奶奶也没有心情说话了,走到自家门口,一面掀竹帘,一面回头叮嘱:“兰娣妈,你小心走好!”
奶奶进得门来,全身无力,放下菜篮,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雪莲看到奶奶面色焦黄,嘴唇灰白,摇摇欲倒的样子非常吃惊。她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老人,拿起纸扇给奶奶扇风,一面着急地问:“奶奶,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发痧了?”
老人摇了摇头,缓缓喝下一杯凉开水,才呼呼地透出一口气来。然后定定神,叹了一口气,又不禁笑了笑,暗暗地骂自己:“怎么就老昏了呢?连一点点惊吓都吃不起,别人被偷掉钱,竟会拉到自家头上来,这不是‘引鬼上身,自讨苦吃’吗?”
雪莲见奶奶气色吓人,就怕她生病,现在见奶奶在笑,才放下心来。老人休息片刻后,身上恢复了气力。她想:“现在赶紧把几个吉祥菜烧好,先来冲冲晦气。”于是叫雪莲帮着生煤球炉。姐妹两个剥点豆瓣烧碗汤,自己动手洗好猪蹄,然后烧菜做饭,忙得满头大汗,直到十二点,两个孙女才吃了中午饭。
随着时间的流逝,二点钟过后,老人的担心就步步逼过来,她设想到了种种的不测:今天又没拿到工资?领到了工资,但在路上给坏人抢了?工资在路上买米买煤给小偷扒窃了?或者是儿子把钱接济了更困难的人?这事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她知道儿子的脾气,人虽穷,但把人情看得比钱还重,只要他的袋里有钱,就会毫不犹豫拿出来接济更困难的朋友,在这一点上,母子俩很相似。“但现在马上要打仗,如果钱没了,自己吃什么呢?”老人一个人闷坐着,脑子里闪现着吓人的问题。台子上的小闹钟已指向4时,这两根移动着的指针,像两根尖尖的钢针刺着老人那衰弱而敏感的心。她痛苦地想:“仗还没打,老百姓现在已经苦得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