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菱花塘,到了七月就漫成绿绸子。塘边住着个叫阿菱的姑娘,每日划着乌篷船采菱,船头总挂着串晒干的菱花——那是娘走前教她做的,说菱花能引善魂,避水祟。
这年夏天怪得很,才入伏,塘里的菱角就稀稀拉拉的,连最肥的“胭脂菱”都少了大半。阿菱蹲在船舷边捞菱,指尖刚碰到水面,就觉一阵凉意在水里游走,像有谁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
“谁在那儿?”阿菱摸出娘留的铜菱刀,往水里望。塘面的菱叶忽然往两边分开,浮出个穿绿布衫的少年,发梢还挂着细碎的菱花。他看着阿菱,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星子:“我叫阿漾,守这菱花塘五十年了。”
阿菱握着铜刀的手松了松。她早听塘边的老人说,菱花塘里住着个水客,专护采菱人,只是从没谁真见过。
“那你知道,今年的菱角为啥长不好吗?”阿菱把船往他身边划了划。水面泛起细浪,阿漾的衣角在浪里轻轻晃,竟没沾半点水。
原来五十年前,阿漾是塘边的摆渡人。那年夏天发大水,上游的堤坝塌了,浑浊的洪水往塘里灌,眼看就要淹了岸边的村子。阿漾撑着摆渡船,一趟趟往高处送村民,最后一趟却被浪头掀翻。他把最后一个孩子举到岸边,自己却被漩涡卷走,连尸身都没寻着。后来村民在塘边种满菱角,说菱叶能护住他的魂,让他留在熟悉的塘里。
“可现在塘底的泥越来越硬,连小鱼都少了。”阿菱戳了戳船板,“再这样下去,冬天没菱角晒,村里的老人该没嚼头了。”
阿漾低头看着水里的菱叶,伸手摘了片递过来。那菱叶竟在他掌心化作颗翠绿的种子,还带着水的凉意:“这是‘菱魂种’,种在塘心的老菱桩下,三日就能让菱角长满塘。只是……”他顿了顿,指尖的种子晃了晃,“每用一次,我就会淡一分,到最后,可能就留不下了。”
阿菱捧着种子,眼眶忽然热了。她知道“留不下”是什么意思,可看着村里老人空着的菱角筐,还是划着船往塘心去。老菱桩藏在最深的水里,阿菱潜下去时,还能听见阿漾在水面轻声指路。
三日后果真如阿漾说的那样,菱花塘又漫成了绿绸子,胭脂菱挂在菱叶下,红得像缀了满塘的小灯笼。村民们都笑着采菱,连最年长的张阿婆都摸着阿菱的头说:“今年的菱角,比往年甜哩。”
可阿菱再去塘边时,却见阿漾的身影淡了许多,说话时连声音都带着水的轻响。“你该歇歇了。”阿菱把晒干的菱花递给他,“剩下的我来想办法,我也能护着菱花塘。”
阿漾却笑了,伸手碰了碰菱花,那菱花竟在他指尖开得更艳:“我守着这塘,本就是为了看着大家好好的。只是有件事想托你——若我真的散了,你把塘边那棵老柳树下的木桨找出来,那是我当年摆渡用的,上面刻着村里人的名字,别让它埋在泥里。”
入秋时,菱花塘忽然闹起了水藻,绿油油的水藻缠得菱角长不出来。阿菱看着发愁,没等她找阿漾,就见塘心泛起圈绿浪。阿漾飘在浪上,手里举着颗更大的菱魂种,只是他的身影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了。
“塘心的水藻根太深,得用这颗种才行。”阿漾把种子递过来,声音轻得像菱叶的沙沙声,“这次用完,我可能就真的要走了。记得找那木桨,别让村里人选忘了,曾有人护着他们过河。”
阿菱没说话,只是攥紧种子往塘心去。这次的菱魂种比上次更有力量,水藻很快就退了,菱角长得比夏天还肥。可当阿菱划着船找阿漾时,塘面却只有菱叶在风里晃,再没了那个穿绿布衫的少年。
她想起阿漾的话,在老柳树下挖了挖,真的挖出了那支木桨。木桨上的名字虽然模糊,却还能看清每个字的轮廓,像刻在时光里的牵挂。
那天夜里,村里的人都看见菱花塘里飘满了菱花,绿的叶、红的菱、白的花,映着月光,像撒了满塘的星子。天亮后,菱花虽散了,可塘里的菱角却长得更旺,连冬天都没枯。
后来阿菱成了塘边的摆渡人,船头挂着两串菱花,一串是娘留的,一串是阿漾化作的。她总给孩子们讲绿衣客的故事,末了总会说:“真正的守护从来不是一直陪着,是把想护着的人放在心里,把甜留给他们——这才是最该记下来的事。”
每年七月,菱花塘的菱角还是那么甜,路过的人都能看见,有个穿蓝布衫的姑娘划着乌篷船,船头的菱花在风里荡,像有个绿衣客,还守着这塘,守着村里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