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怀采薇

  看到《故事新编》中《采薇》篇时,便想起这句诗: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采薇”这一典故,代指隐居生活,正是伯夷、叔齐隐居山野,义不侍周的故事,是一个以忠义守节为底色的故事。

  《史记•伯夷列传》记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陷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可见原文对伯夷、叔齐的刻画,重在“义”。

  但《故事新编》的改写,似乎颠覆了二人的形象。在“平凡人”的生活中,伯夷、叔齐不再是义不侍周、骨气高傲的贤士,而是迂腐顽固、消极避世的存在,言行举止中不时透出些许荒诞可笑。他们尊崇孝与礼,享受礼乐制度带来的优待,却不因此满足。于是便占据着道德制高点,意图将“先王之道”贯彻到底,可也未曾想到回旋镖终会打入自身。他们直面对抗周武王,抨击其“孝”“仁”之过失,可自己曾来时路却是王位推让后先后出逃;他们议定“不食周粟”,可那首阳山的薇菜何尝不属于周朝国土。

  诚然,如此迂腐愚忠之人,是必将被时代的潮流湮没的。伯夷、叔齐的作为,在当朝百姓看来,正如小丙君所说的“都是昏蛋”“撇下祖业,也不是什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政,更不像一个良民……”之类。眼见局势大变,自身单薄的力量已无法挽回先前光景,便逃避现实,通过隐居山林与“不食周粟”来维护自己的价值观,稳固自我世界里岌岌可危的一切,甚至希望以此作为反抗。可惜地球不会因为两人停止转动,王朝不会因为星点荒唐而崩塌。当对信仰虔诚尊崇的“英雄”面罩被撕破后,散落一地的唯有荒谬与冷眼。两人的结局,可谓是自找麻烦。

  但《采薇》仅仅是对伯夷、叔齐等苟且求安、消极避世、不知变通这类人的讽刺与否定吗?当然不是,再看看小丙君的话,或许伯夷与叔齐并不是被批判至一无是处,鲁迅对其的态度也更多了无奈与同情。

  “他以为那两个家伙是谈不来诗歌的。第一,是穷:谋生之不暇,怎么做得出好诗?第二,是“有所为”,失了诗的“敦厚”;第三,是有议论,失了诗的“温柔”。尤其可议的是他们的品格,通体都是矛盾。”

  “你瞧,这是什么话?温柔敦厚的才是诗。他们的东西,却不但‘怨’,简直‘骂’了。没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况只有骂。即使放开文学不谈,他们撇下祖业,也不是什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政,更不像一个良民……我不写!”

  小丙君认为伯夷、叔齐二人失了诗的“温柔敦厚”,字眼间皆是“怨”与“骂”。可是有思想、有作为的人的“花”,常常是长满尖刺,以鲜血灌溉而生;有生命力、不空洞的诗歌,往往是扎根悲惨境遇,以致力量强大不惧黑暗。只有有所为,有议论,通体都是矛盾的人,作出的诗才是拥有深度与意义的,这些所谓皆是“怨”“骂”的字句,怎可谓不具有永久性,其间蕴含的力量,总是在某一刻振聋发聩。

  而一旁的村民,听不懂小丙君的话,但看见他气势汹汹,思索着其意正是反对为伯夷、叔齐立碑刻字,便也随声附和。

  甚至在此之前,当伯夷将他们二人的过往说出时,悲剧早已降临。村民一旦知晓这两位“奇人”的身世,无边的猜测和舆论便如洪水一般势不可挡。于是二位老者被迫成为了免费的展览品,只好任由他人指手画脚,问长问短。更准确点,不如说浅陋的村民,与无助的老者,构成了一出行为艺术。

  真是令人头昏。

  回到近代,那个光点在无尽的黑暗中夹缝求生的时代,那个宛若一潭死水的社会,太多这样麻木冷酷的看客,太多愚昧无知的文盲了。  因此那些“失了温柔敦厚的人”,被打上“不肯安分守己”的标签,成为大多数人攻击的对象。长久居于保护罩中的人们,怎能容忍刀与剑将其赖以生存的温室撕开裂口,夺走其所能获益的一切?尽管万象早已风云变幻。

  他们永远不能容忍,于是便拿出汹涌波涛般的“气势”,企图置那为数不多的“有所为”与“有议论”于死地。

  伯夷和叔齐是充满矛盾的,却也因其以生命践行规则而仍有高尚之处。因此他们于生命的最后时刻得到了上天的馈赠——鹿奶。无论这段富于神话色彩的经历是真是假,无论阿金姐有无亲眼看见伯夷、叔齐二人喝奶后欲要杀鹿,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二人生命的最后时刻完完全全掌握在她的手里,而她只需要动动嘴皮,便可以完全撇清伯夷、叔齐之死与自己的一切关系,向人们证实自己看似刻薄的话语只是玩笑,以此获得更多人的佩服与称她为“聪明”的赞赏,并向这石洞中的两具尸骨再插一把诛心之剑,向既定的事实再泼一桶脏水,认定两人是因为贪心、贪嘴而死,他们的结局是自己造就的。而这一切,于你我,于置身事外的看客又有何干?

  人人都希望圣人身上溅满污点,似乎这样就抓住了这些人的所有把柄,似乎这样自己缺乏根据的所有开脱与理由都显得无懈可击,似乎这样便足以掩盖人性的丑恶。也难怪,听完阿金姐版本故事的人们,“连自己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不少了”。

  更甚,当自己亲手造就的“污点”将要被时间冲刷褪去,当隐藏于万千蒙蔽与谎言中的内心将要被撕扯至鲜血淋漓,好像火舌将要噬尽薄纸边缘时,没有关系,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抬起一桶桶黑色油漆,将其不断倾倒于点尘不染的白色绸缎之上。自古至今皆如此。

  正是这样,伯夷、叔齐虽然在首阳山因“不食周粟”死去,但在首阳村村民的心中,亦或是梦里,他们仍然永远地活着,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拼命地吃鹿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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