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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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道旁一条弯曲起伏的山路,连通了我们山坳里的办公处所。下班了,我们迎着幽深的暮光,驱车驶入了南北方向的国道,然后分别奔向各自的窝。

左拐,向南,汇入车流。同一时间段同一方向的赶路人,大多属于同一家公司。但不同的人受着相同的各种各样的制度、规则、奖惩措施的重重捆绑,一日下来疲劳得几乎拖不动自己的尾巴。唯有下班回家,才可以蜕下层层外皮,摘掉伪装的面罩,活过来一个真实的自己。因而此时的他们鸣着车笛,争先恐后地从低低的桥洞下钻出来,急吼吼地奔驰着。

这条路,如今我已走了几百遍。上班时由南向北行驶,盛夏的朝阳用小毛刷轻轻扫着右车窗,道旁的大树和树丛,地上不知名的碎花,都蒙着一层流动的金箔。间隔相同的树木,一根一根拨弄着阳光的琴弦,和着掠过树顶的山鸟的鸣唱,觉得自己在驶向梦想中的自由王国。若是变为全能视角,你展翅飞在高处,跟上我的速度,不久就会看到,大山深处浓荫蔽日的山路上,一辆黑色的轿车在茂密的植被下快速穿行着,时不时听到一声清脆的喇叭声(那是那个人故意按响的),一圈金色的光环始终在照耀着他……

……刚才时空错乱,现在正是晚秋。好在已把时空的道轨重新搬了回来,于是,重复之前的操作,左拐,汇入大路,鸣笛,超车。

明明清楚,道路拐弯处有一块鸭蛋青的方石,上面红漆着村庄的大名“鸡鸣铺”,可是每到这里也总是忍不住迅速瞟一眼,好像看不到它杵着,就是走错了路。上坡,秋风卷地而起,没到高坡却顶了一车头青黄的落叶。然后是右转下坡。光线幽暗,前车打开了车灯,车身上方的树冠里露出一个告知牌:水溢河。往前开,路旁依次闪出“煎饼窑”,“鹿头”,村庄的名字。接着要穿过一个村庄,就是车头前的偏店村。窗玻璃外车辆交错,大灯打在一辆箱卡的尾部,它侧身插在道路中间线上,暗红的重卡喷了一地怒气。交警全天执勤,才勉强保证每次堵车不超过十分钟,要想顺溜丝滑地通过此村,最好在子夜。村南的信号灯下,一队橘红的车灯依次流过,前方路面开阔了起来。这时候车速变快,各种型号的车辆像一艘艘快艇从身边划过,带起了车身周围黑暗的涌浪。

十字路口亮起了路灯,道路骤然通明。引擎轰鸣着又上了一个坡,终于看到下坡道上一个路口的黄灯在闪烁。路灯下的冬青池,木质月季,在车前一一滑到车后,又落在后车的车前。

到了,就是这个路口,槐树口。


槐树口,就是我上下班必经的路口,向左转,很快就到了我的寓所。

同事们对各自租住的地方,有不同的称谓,这称谓多少折射了他们对于所租房屋的心理认同度。包头的人把他们住的地方叫“家里”,唐山的人叫“住的地方”,南通的人叫“租的房子”,我则称之为“寓所”。办事处解散后,我们白天仍在同一处点卯,下班后奔赴不同的住所。包头的人大多年老,属技术专家,坚韧耐劳,可以处处为家;唐山的人年轻一些,距家不太远,回家时或驱车或乘高铁,当日即可到达,自不会把他们的住处当成家;南通的人出生于富庶之乡,即使住得豪华阔绰,也只把自己当做临时的租客。他们几人都是不同级别的掌印者,职位也响亮,杨总,刘助,马处,林处。唯有我只是一个短期的帮工,或叫“帮闲”。其实,我们都是帮工,有长工,有短工。

哦,我们来自三个省区,河北,内蒙古和江苏,为了一个共同的挣钱目的(只有我除外),齐聚在太行山深处的一个褶皱里。虽然到来之前,已被告知大致的人员信息,但第一次见面时,还是被彼此的语言弄得尴尬不堪。常常是,江苏人快如流水的语速,使内蒙人即使思考后仍然答非所问。有时对方好意问询他的健康,他同样快速地回答说,他已在相关行业干了21年了。我的普通话等级是二级甲等,大伙都明白我的意思,可我几乎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后来,我们都非常默契地放慢了语速,并尽量说得靠近标准普通话一些,磨合两个月后,才不至于把“近日把办公室搬到新四楼,部分用品晚些时候再搬”说成“十日后换办公室,有的人上四楼,有的人暂时不搬”,更不会把“杨总现在磨机房”这样简单的句子,再三拆解成“磨机房?杨总?让谁去?”

8月初,我和包头的马处长一同租进了单元楼,5楼。屋里设施齐全,上一任租户还留下部分生活用品,这让我们少置买了很多诸如切菜板,钢丝球之类的零零碎碎。房东一边带我们查看房间,一边述说以前的租户,那是个山东威海人,在这租住两年,老板忽然资金紧张了,没到期满他就匆匆搬离了。抽屉里摆放整齐的华丽贴纸,和一众小饰物,可以看出,那是个讲究人。房东的儿子现在广东打拼,他们经年不回,就让他的父亲把房子租了出去。格栅上摆了一方相框,年轻的夫妇和一对儿女都灿烂地笑着。衣柜里挂满了他们的衣服,一件件捯饬得很挺括。入住后,每次打开衣柜翻找我的衣物时,常看到下格层里他们夫妻的衣物,便常联想着,身在广东某个城市打工的他俩,舍自己舒适的家屋于租客,自己却住在简易房里冬冷夏蒸。即使这般,也许他们还会满意地声称:孩子由爷奶抚养得很好,楼房在家里还挣着房租呢。每念及此,心里总是一阵酸涩,眼前浮现出一对儿年轻人在嘈杂的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场景,身旁的起重机嗡嗡地响着,塔吊在晃晃悠悠地上升。

槐树口这个路口的名称极富古情,必是蕴含着众多的历史掌故或传说。下班回来会在路口的超市与菜市购买消费品,慢慢与当地的人熟络起来后,就满怀期待地请教了他们。

几人却是这样告诉我的:路口的西边,原有一棵老槐树(那时候还没有如今这条国道,原有的大路是老槐树前的一条斜路),树龄不下几百年,树身上缠满了红布条,后来没了。没了?故事就这么干瘪吗?听到此,我只得自行演绎一些情节,以填补空旷的期待:身上缠满红布条的老槐树,无疑是一棵神树,是当地人的图腾,每绺红布条都是一个虔诚的心灵,一份感恩的真诚……

我不甘心,再问:“有神岂能没庙?”

他们接着说:“原来有庙,庙的前面有一个石碑,现在用砖墙镶起来了,据说是明朝嘉靖年间建起的,现在早没了庙,树下的大池也没了,路口的名称倒是留了下来。”是的,有次坐公交车下班,公交报站很清晰,这里就叫槐树口。

山区多古树,此地更多老槐树。然而,就这么简单直白的一棵老槐树?它之于当地人的传说一定有吧,庙宇兴废存亡的历史一定有吧。显然,这个掌故远远没有达到我饱满的预期,那多半是讲解者的原因。我想,他们自己对此也不甚了了。但这丝毫没有减弱槐树口这个名称本身自带的悠远意象,有时候我甚至把它想象成一处隘口,或宁愿它是一个渡口,一个古战场的遗址。

我之后一段时间的意象里,槐树口就是一个隘口,它应该就是一个见证历史事件的关口,同时还是某部作品的书名,否则就对不住这么个好名称。

再后来,我慢慢泄了气。人家本来没那么辉煌,何苦自我膨胀地期待对方多么光辉灿烂。平常的一个路口,平常的一段路,多好。早晨的槐树口,菜市刚开门,主人忙着往门外搬蔬菜,阳光和煦地照着,多好;傍晚,路口的小广场上有人在踢毽子,有人在坐着闲谈,拐角一个烧烤车冒出香辣的气味,孩子满地乱跑,多好。

槐树口,就是我上下班经过的路口。早上驱车出去,副驾驶位坐着马处,至此右转上路;傍晚由马处载着我,在此路口左转,进入上坡的街道,下坡,然后楼前停车,钻进楼道。

出寓所上大道还有一条路,就是南头成汤大庙的山门,那才是街道的正门(相当于故宫的午门)。晚上,我们两人散步由此门而出,步入右手边一座幽暗的风雨桥。铁质的桥板,铁皮的桥顶。尽头是一座观音庙。这一带原属寺庙群,高低错落着一大片。光线昏暗,行人稀少。及至上得大路,沿路一排夜市的摊位,人影憧憧,晃出一番烟火气。

我俩闲逛一会儿,随即走进一条僻静的小道。感觉最妙曼最舒心的就是这个小路。宽阔的河道北壁,陡成一条大堤,形成道路,道路依河而走,兜兜转转。楼房是城堡,河是护城河,小道是城墙。路旁有稀稀拉拉的树,夏季时,柳树里的日光灯,把枝条的影子婀娜地洒在柏油路上。秋天再看,柳枝已有点僵直,不由想到隆冬时该是什么样子。

一边漫步,一边闲聊。聊起彼此家乡,旷阔的华北平原,广袤的蒙古草原,高原上的胡杨林。内蒙也有胡杨?是啊,啥时候带你去看看?有时聊到明天的饭食,想起又该买肉买菜了。也说到单位的事,老付和小盼盼又吵了一架;氨水今天只到了一车,明天还得两车;近期发电量上不去,老总们急得要请客;协作方扬言要换人,气氛很紧张。东扯西扯,拉拉撒撒,说得不急,走得也不快。有时停下来,俯身辨别灯影下匍匐的瓜秧,讨论是南瓜还是冬瓜;有时靠在沿河的石栏上,抬头望一会儿明月,月亮悬停在山顶上。

散步终点是一道牌坊,边上的几株大丽花在月下娇滴滴的,像是几个高挑的维族姑娘。而天上的月亮,随着我们的步子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

他指了指北边,当然只是大致方向,说,槐树口就在哪,不多远,咱们绕了这么大圈,实际两个路口距离很近。

一会儿又问我:“上下班的车为什么都开得那么快?”

“着急着上班呗。”

“下班呢?”

“着急着回家啦。”

“回家着什么急?”

是啊,下班了还着什么急。都知道,下班才更急。有人装了一天,有人忙了一天,有人装着忙了一天,是该进入属于自己的天地了。一黑一白,一睡一醒,一喜一怒,一生一世。为了白天捱过了黑夜,为了黑夜熬过了白天,任谁都不轻松。所谓日子,就是在黑与白之间来回翻滚。光阴就是一条路,路是一条绳索,它皇皇然延伸,最后收成一盘。如之奈何?

朝有露,午有阳,晚有雨,夜有月,还不足以盛放渺小的灵魂吗?

槐树口,是我上下班经过的路口,一天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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