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中元节
——小文
今天是中元节,还是老家的哥哥帮我买纸写好袱子后,给逝去的先辈烧的(我所在的城市是禁止烧纸祭祀的,我不想在此评论此项政策的好与不好)。今夜,月光如静态的银,我坐在露台上望着远方的夜空,儿时中元节的情景又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的老家在川东北,我们那儿是把农历七月十四叫着“七月半”(不是七月十五),后来才知道它的正名是中元节。
这天的午饭一般都要蒸白米干饭,还会煮点腊肉和豆腐干(那个年代能吃上一碗白米干饭加点腊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饭蒸好后,母亲很虔诚地拿出那两只少用白瓷碗,洗过几次,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找到米饭的中心处,舀出一小勺饭来盛在碗里,再切几片腊肉和豆腐干放到另一个碗里,然后将两个碗放到菜板的最高处(可能是防止我或狗偷吃),她似乎是屏住呼吸把这些事做完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然后轻松地对我们说:“可以开饭了……”
父亲读过三年私塾,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个文化人。午饭后,邻居们用撮箕装着自己家里袱子(用白纸封装的一袋一袋的冥币)来找父亲填写封面(也称写袱子,类似邮寄信件时填写收件人寄件人等)。由于来的人很多,父亲忙不过来,有时便让我帮他填写前后两句固定的内容:“公元XX年农历七月十四日化” ,“一包奉上,火种领受,中元封票洋正。”这些文字都是按列竖着写,其中的“上”字是单独一列,写在最上面。父亲平常说话做事都很乐观,但写袱子这事特别严肃认真,期间很少言语,那铜色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不能活动。中间的内容他亲自写,写好后总要把接收冥币的逝者和烧冥币的世人关系再复核一偏,查看称谓是否正确,似乎在担心逝者收不到钱而怨恨他。不忙的时候,他也教我写中间两列的内容:“在给自己的父亲写袱子时,不能直呼其名,要在姓与名之间加一个‘讳’字,‘讳’字也要单独一列……”然后便把他写给爷的袱子找出来给我看。旁边一群妇人听后,便笑着起哄:“小文,记住啊,否则你爹后来收不到钱用哟。”父亲抬头看看他们,也跟着尬笑,随后又严肃道:“我是在教孩子写袱子时不要忘了对长辈的尊重。”妇人们听后,笑声更大了。
傍晚是烧袱子的时间。家族里的每户人便拿出中午留好的米饭、腊肉和豆腐干等,集中放到一个小簸箕里(在米饭里加些水,我们那儿称为水饭),幺爸从箱底找出那盒舍不得抽的香烟放到簸箕的内侧,父亲也拿出那瓶红苕干酒靠烟倒放着;袱子集中在一个筛子里,像一个小山,父亲一般都会主动要求他来端这筛子——他给我们讲过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也是一年的七月半后,院里的人还是同以往一样,晚上去院外晒场乘凉,夜深人静时就听见院后的竹林坡上,人声嘈杂,还有人在“嘿哟,嘿哟”地喊号子,好像是很多人在抬一块很大的石头,接连几个晚上都是如此。有几个胆大的年青人提上灯笼去查看原因,靠近后,那“嘿哟、嘿哟”的声音就消失,正要返回时,突然发现路边有一包没有烧的袱子,依据上面写的内容,知道是某邻居去烧袱子时掉落在路上的,邻居在年青人的陪同下及时把袱子拿到坟前烧了,那号子声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可能也是怕我们把袱子掉在了路上。
我有一位聋哑的堂哥,他是大爸的儿子,小时候因脑膜炎病而导致他聋哑的,他很聪明,所有农活,无一不精。这时,他已用背篼装好早已晒干用于烧袱子的稻草和芝麻杆在院口等着,母亲这时也常常边笑边比划着对他说:“你要积极些哟,下辈子就不会聋的。”他知道母亲在打趣他,也“啊、啊”叫着跟着傻笑。
准备完善,家族里的男人便浩浩荡荡向家族坟地出发(在我们这里,女人是不参与烧袱子的)。
我们家族的坟地,是在屋后的山坡上,最左边是大爸的坟茔,中间是二爸的坟茔(大爸和二爸是在59年被饿死的),右边是爷婆合塟的坟茔。我们在周边找来几块稍大的石头,齐心合力把石头在爷婆的坟前围成一个圈,在石头上面铺上稻草,在稻草上面铺上芝麻杆(预示后辈节节高升),然后再将袱子在芝麻杆上一圈一圈错落有致地叠放,中间留出空洞,最后点燃几张散的冥币放进空洞里,下面的芝麻杆和谷草都跟着燃起来,红红的火焰从一包一包的袱子空隙里往外窜出来,呼呼作响。缕缕青烟相互缠绕着徐徐升起,越过树梢不散——我在院里乘凉时,听堂叔闲聊过,死去的亲人会顺着这青烟下来看我们——我在青烟里找婆婆那张熟悉的脸,我相信她也会趁这个机会来看我们的,目光上下搜寻……没找着……我觉得是烟滚动的速度太快。我突然想起大妈,她常常在这时远远地站在对面的地埂上,默默地看着我们这边。她是不是也在这青烟里找大爸呢?我猛然回头,看见大妈又站在那儿,夕阳里,离得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孤石一样的身影。
幺爸已将盛食物的小簸箕放在坟头,同时点燃几只烟并排放在旁边的石缝里,再把红苕干酒淋在坟前的空地上;聋哑堂哥端着水饭泼撒在坟茔的侧面;父亲和我们一起在烧散钱,他嘴里轻声说着:“那些无儿无女的,有鞋无帽子的,请在这边来拿散钱……”我们也跟着父亲七嘴八舌的念这些话语。末了,父亲和幺爸便在坟前跪下,毕恭毕敬地磕头,前额一定触地,然后双手合十在嘴前默默述说着什么——我也曾事后问过幺爸到底说了啥,幺爸说说了一些想念爷婆的事;说他们后人都很好,没做过恶事;同时也希望他们保佑小孩健康成长——他们起身后,便是我们晚辈接着磕头述事,我常常默念的是希望他们保佑我成绩好,没病没痛。
当最后一点火焰熄灭,我们便完成了这项重要的仪式,脸颊上也和悦起来,说话也随意起来。我问父亲:“烧给他们那么多钱,今晚能数完吗?”父亲呵呵笑着:“明天也可以继续数嘛!”
春秋流逝,一晃我也五十多岁了,儿时烧袱子的情形,还是历历在目,尤其在这中元节的月夜里,更是清晰如初。如今,爷婆的坟茔旁又增加幺妈的坟茔,大妈的坟茔,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坟茔。几十年来,家族的人散居四方,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像儿时那样,齐聚在先辈的坟茔前将袱子的火燃烧起来,但那缕青烟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久久不散……
2025.9.6初稿,10.8修改。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