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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奇才》续篇

在我正在安装城堡最后一个塔尖的时候，天空一角亮起几个字：您 15：00 的预约客人来访，是否联机？我点点头。一个巫师骑着扫把从天空钻了一个洞，飞了进来。他按住扫把停在塔楼前面，赞叹说，“这个城堡真不错啊！”那当然了，我设计了好几个星期，当中推倒重来了好几次，才搭建出这一个混合着罗马和哥特式的巨大城堡。灰白岩石的墙垛，高耸入云的塔楼，半圆拱门的门楼，深深的护城河中游弋着美人鱼，两层幕墙当中是一个灌木组成的复迷宫，迷宫中央放着一个永远等待英雄的公主。真是杰作！我叉着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过了会才意识到自己还有个客人——他是来找我设计场景的。

我把自己从搭建城堡的巨人形态缩回到和巫师差不多大小，回头跟他打招呼，“你好！怎么称呼？” 他从扫把上跳下来，“你叫我巫师就行。你这个城堡卖吗？”“嗯……这我还没想好呢。我有点儿想自己留着，花了不少心血呢。”

“自己留着，怎么，你时间不多了吗？要退休了？”这个问题有点儿敏感，虽然我剩余时间的确不多了，但也不想直接跟一个陌生人说。我岔开话，“那个，你是来找我是设计场景的吗？有什么具体要求？你之前给我发的信息不多。”

巫师好像也意识到自己不该提时间的问题，“啊对对。好几个人都跟我推荐，说你构建的场景真实又够恢弘，这个城堡就能看出来你的实力。我想托你设计一个场景，价格嘛，你随便开！”随便开，这个口气够大的。设计个场景而已，最多也就开个 1-2 个星期的时间，这也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啊，我可是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了。巫师看我没接话，顿了顿，又说：“我的预算是 6个月。你看你有没有兴趣？”

我心一惊。6 个月！这人这么有钱吗？什么场景也花不了 6 个月啊。可别是个骗子？可不能不防备点儿啊。我考虑了下，说，“巫师，你这个是个大活儿啊，我也不是专业的，要不你再看看别的设计师？”巫师哈哈一笑，“你实力不是问题，你是不信我吧。我预算高是有原因的。来你坐下我跟你慢慢说。”他挥了挥手，在草地上变出一条长椅，坐了下去，拍拍右边的空位示意我也坐下。我迟疑了下，隔远点儿也坐下了。他继续说,“你也知道，在脑机世界要构建出一个场景，完全依赖联机人自己过往的经验、见识和经历。我们可以构建出太空、洞穴、海底、草原等等各种场景，但是一定是在联机之前在书本、电影，或者现实生活中见过的。人脑无法构建出从来没见过没经历的东西，所以才需要你们这些设计师，来帮助那些没经历没想象力的人构建场景。你们可也不便宜啊，多少人付不起请设计师的时间，都困在自己毫无想象力的场景里面，单纯地疯狂地不断体验性爱、刺激多巴胺，体验虚无的快感直到联机时间用尽，或者干脆在多巴胺浪潮中死掉。而一个有品位的场景，必须要求设计师有经验、有想象、有细节，从颜色、质地、结构、气味……等各个方面去用心构建。视觉是简单的，最难的是味觉和嗅觉体验。我要的这个场景就有点特殊，我想要一个美食之旅。而要做到这个，你自己就得有美食经历。我相信，你上次吃真正的食物，都得有个好几年了吧？所以，你如果接了这个活儿，你得跟我出去几趟。为了弥补你的付出，我打算付半年。明白了吗？”

出去！我上次出去，是去处理父母的后事。左手把他们的房产卖给 ADS,右手就把钱重新交给了 ADS，买断了 10 年的联机时间。从那之后我就没有出去过，身体一直躺在 ADS 的某个脑机中心，全靠营养液维持。就算在联机之前，我也没吃过什么东西能谈得上算美食——我只买得起廉价速食。高油高糖，一天一顿，只要能维持身体基本需求就行。从那之后已经过了 9 年多，再有半年，我的时间就到了。要是没有赚来足够的时间，我就要“退休”了，身体会被机器人从脑机一体舱中捞出来，丢到脑机中心外面，到那时我肯定是活不下去的。本来我已经准备像大多数人一样签 个ADS 的协议，用身体再换 1个月的联机时间，倒计时结束后直接让机器人安乐死，无用的身体交给 ADS 生产为肥料，也算是没有痛苦了。而现在，6 个月的时间就摆在我面前！

诱惑太大了，反而变成了压力。要么就在我完美的城堡中度过最后的时光，要么赌一把再拼来半年的联机时间。怎么选？“这个，我得想想……我很久没出去了，我不确定身体还能不能支撑的了……”巫师挥挥手，说，“身体不是问题，一个肌肉刺激疗程就够了。我是真的想找个人来帮我设计这个完美场景，我觉得也就你能做的出来了。你可以想想，为了表示诚意，我先给你1 个月时间。” 他向上指指手，天空爆发一阵绚丽烟花，组成几个大字：“用户 398345404，恭喜您充值一个月联机时间” 还没有等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巫师又骑上了扫把，掏出一根魔杖在半空开了一个传送门。“你想明白的话，给我发消息！”话音刚落，巫师就钻进传送门不见了。

思考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我骑着龙在我的庄园上空飞了几圈，回来之后对着“剩余联机时间204天”的账户余额盯了会，就给巫师发了消息：“我接了”。

醒来后的第一感觉，是强烈的不真实感。身体沉重又绵软无力，腿上传来阵阵的刺痛，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我几乎瞬间就后悔了。好好地为什么要出来？这副躯体我从来都不喜欢，原本自由的大脑又被束缚进来，我感觉有点窒息。在心里面咒骂了一句，我眯起眼四周看了一圈。这是一个白色的小房间，一个护士正在把我腿上的肌肉刺激贴片拿下来。看我醒了，她递过来一套衣服，说：“先生，你的断联流程已经完成，肌肉刺激疗程已经结束。接下去 24 小时还需要卧床，明天你就可以离开了。”我想抬手，却发现手臂酸软地根本抬不起来，只好说，“你放着吧，谢谢。”声音沙哑无力。原来我的声音这么难听。护士倒是毫不在意，她放下衣服走出了房间。我差一点就叫住她“快点把我再联机进去！”开始喉咙里面只发出了“咕噜”几声。唉，忍受吧。为了赚到6 个月的时间！

隔天我扶着墙壁，艰难地挪着腿踱出脑机大楼。一路上除了护士和几个机器人，只看到四五个和我一样刚刚断联的人，或坐在地上，或哆哆嗦嗦地走着，眼神都是一样地空洞。不知道他们是时间到了被强制断联，还是像我一样脑子抽风自己出来找苦吃？脑机中心布局和我 9 年半前进来时候基本一样，没有变化，我循着久远的记忆找到大门，跨了出去，一股和煦的阳光倾泻下来温柔地包围住我。我静静地站了一会，身体总算温暖起来了。

一辆白色的小车停在大楼前，一个身影下车向我走来。他看上去已经五六十的年纪，头发花白，身形却还健硕，衣服下隐隐约约透出来肌肉的形状，皮肤是淡淡的小麦色。这一看就不是长期联机的人。他上前握住了我的手，“设计师，你好啊！感觉怎么样？” 和他的手一对比，我惨白又瘦骨嶙峋的手看上去更扎眼了。“感觉不好。巫师，我希望你要的场景值得起这些折磨。”“哈哈，我是邀请你来享受美食的，怎么能是折磨。快上车吧。”巫师本来想放开我的手，想了想又紧紧握住，搀着我上车了。我这一幅骨架在他有力的臂膀加持下走地轻松了些。

小车开始往城市中心开去。我倚着车窗往外看。整个城市和我记忆中的都不一样了。在我进入脑机大楼前，城市是暗淡的，街道上满是迷茫的人们，赚到足够的钱后就奔去脑机中心，享受十几分钟的联机时间。整个城市最亮眼的只有灯光璀璨的 ADS 大楼，和围绕着大楼一层层的脑机室。而现在，城市大片的建筑消失了，整个城市似乎都变成了一个花园，到处绿意盎然，鸟语花香，小车甚至不得不数次停下来给悠闲路过的鹿群让道。ADS 大楼仍伫立在中央，远远看去那数栋银白色的大楼好像几个守卫城市的巨人，傲视着整片大地。我想起了我的城堡，它静静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中，等待我的回归。

“怎么样，和你想的是不是不一样了。原来 2000 多万人口的大城，大迁徙之后只剩几十万还在外面生活。整个城市都是 ADS 的了，估计整个大陆，整个地球，都差不多。”小车转进一条泥土的小道，开始往一片农场开去。

“巫师……哎不对，现在叫你巫师有点奇怪。我怎么称呼你？”

“名字也就是一个代号，怎么我不骑扫把就不像巫师了吗？”他转着方向盘，呵呵笑着，“你可以叫我老麦。你呢？”

“老麦……我原来的名字叫王哲。你看来不像是一直联机的啊?”

“嗯，我有自己的脑机舱，时间就灵活的多。我没有 24 小时联机，刚开始的时候日均大概十六七小时，近几年在逐步减少了。” 居然有自己的脑机舱！看来他真的挺有钱。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脑机中心用充值时间的方式来联机。脑机舱最早发布的时候售价 50 万美金，后来一路涨价到 130 万，不是一般人能买的起的。

“有自己脑机舱的人可不多啊。”

“这个脑机舱之前是我妻子的。她在一场意外中瘫痪了，全身动不了，为了让她开心一点才买的脑机舱。我当时买的早，卖了房子加上意外赔付的保险费，才买了一台二手的初始版本机器。”

“那你妻子......”

“她三年前去世了。”老麦平静地说，“她联机了 5 年，后来身体实在支撑不下去了。”车子离农场越来越近，大片的绿色占据了车窗外的景色。

亲人去世现在也不是什么大事。在脑机世界里完全可以重建和亲人团聚的美好场景，而且可以比现实世界美好的多。我就给我父母搭了一座黄金宫殿，里面塞满了他们生前不舍得买的各种东西，豪车、美衣、各种华丽的家具。他们在我的想象中幸福地生活着，再也没有生前缠绕的病痛，无需面对每天省吃俭用的窘境。多美好。而现实是，父母为了我的求学而举家搬迁来到这个国家，结果学位没有拿到，脑机就开始普及了。大批学生进入脑机世界，学校关闭，我也在脑机中找到了我的梦想生活。再后来，他们的工作被机器人取代，我又日渐沉迷在联机中，他们再也负担不起每天的生活和我的联机费用。终于那天我从脑机中被唤醒，警察告诉了我父母的死讯。他们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儿子，爸妈能给你留下的只有这些了，去过你的梦想生活吧。他们留下的遗产让我换了十年的联机时间。当然，过往的现实是我极力避免去回想的。对我来说，脑机世界比现实要真实地多。谁愿意去多想联机前的生活呢。

“老麦，你为什么要搭建一个美食场景呢。中世纪冒险，外太空战争，不是好玩的多么。食物能有什么刺激的呢。”话虽然这么说，我的身体可是很诚实。肚子空空荡荡，之间输入的营养液已经消耗殆尽了，生物本能在呐喊：需要食物！需要食物！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了。

老麦听到了，哈哈大笑，“你看看，饿了吧！食物能有多美好，取决于你有多饿。联机之后人就靠营养液喂养着，身体和大脑都没有饿的感觉，谁能关注到食物这个模块呢。大家都在追求在现实中得不到的刺激，上天下海，恋爱冒险。我联机的时候就已经四十多了，我大半辈子了就是爱吃，美食是刻在我骨子里面的，不仅仅是要喂饱肚子。刚开始联机的时候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就在各种新奇的场景和体验中不能自拔，几年过去了，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那天我突发奇想，想给自己变一块牛排，可是就是设计不出来对的感觉。要么是质地不对，要么是气味不对，反正就是没有细节。我这把年纪了，本来构建场景的能力就不行。这么几次下来，想的我抓心挠肝的，就是构建不出来。所以才想找个人帮我做。”

“就算这样，6 个月的时间是不是也太奢侈了。你可真有钱的。”

“其实啊，现在脑机世界的时间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贵了。最早大迁徙开始的时候，现实世界和脑机世界的汇率是一比一吧，一年的联机时间要卖 5万美金，这几年一路下跌，现在已经降到一比十了。现在买半年的时间，只要2500美金。我在现实世界还有点积蓄，外面也没什么能买的，花这点给自己构建个场景，也还值。倒是你们这些长期联机的，时间就等于生命，可是等时间用完了呢也没看到有人出来再赚钱续上，宁愿就躺着变成肥料了。估计是就算出来也吃不了现实的苦吧。”

是的，现实太苦了，谁愿意出来呢。到现在我的身体还是很虚弱，四肢无力地耷拉着。脑机中心给的衣服很薄，我的身体空荡荡地包在里面，没有留住一点温度。口渴，肚饥，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脑后。这副躯体和我在脑机中常用的高大巨人、强壮武士、体面绅士等形象相比，简直丢人。

小车终于在一片绿油油的园子旁停下来了。老麦扶我下车，兴奋地说，“快看看，最新鲜的有机蔬菜！” 我站在菜地旁。空气中有股青草和泥土混合的味道，各种深绿、浅绿、淡绿的菜叶在地上铺成一块绿毯，旁边是一排排的架子，一根根或弯或直的瓜果从架子上垂下来。再远一点是一排低矮的架子，圆润的红色果子挂在枝头。我并不认识这些蔬菜，记忆中只有在遥远祖国的童年时期我吃过新鲜蔬菜，后来这些天然食品越来越贵，不是一般人能吃的到的，见都不一定见过。“老麦，你说的美食，就是蔬菜？这怎么吃？”

“你看我的。”老麦一弯腰就开始摘红色果子，专挑那些又大又圆的摘。摘了几个，他把果子递给我，“来，拿衣服兜着，” 说完又开始挑那些绿色长条形的瓜。不一会儿他就抱了一怀的瓜果。新摘的瓜果散发着清香。“来，先把这些放车上，旁边还有一片果园，我们摘苹果去！你趁现在多看看，多闻闻，把细节都记住了啊！”老麦显然很兴奋。我拿起一个红色的果子深深闻了下，很奇异的香味。像草，像花，交织在一起。果子的质地柔软又有点韧性，表皮光滑。看了会，我迟疑着，咬下一小口。表皮下包着的汁水立刻迸出来，微酸又有点回甜的味道立刻引爆了我的口水，我能感受到口水从舌头下奔泻出来，空空的肚子似乎在尖叫，受不了了，快吃，快吃！我又咬下几大口，果子胶冻状的果肉填满了我的口腔，果汁糊了一脸。大脑的某个地方似乎被点亮了。老麦兜着红红绿绿的一堆，说，“先别急着吃番茄，我们赶紧再摘点。” 番茄，原来这个就是新鲜番茄。真好吃！我塞了满嘴，说不出话只能混合着口水”呜呜”地回应。老麦乐呵呵地看着我，问“怎么样，你现在告诉我，食物有多美好？” 我没说话，又拿起第二个番茄开始啃。“来，吃根新鲜黄瓜。”老麦递过来一根果子。

我接过黄瓜，咔嚓啃了一口。好脆！口腔有点奇怪的紧缩感，不一会就消失了，舌头上只剩下清爽的味道，带着一点点微微的甘甜。我正在细细品味着这种青草般的气味，天上远远传来一阵蜂鸣声。“快躲起来！机器人来了！”老麦按着我的头趴到一颗果树下，怀里的瓜果落了一地。我往上望去，一个无人机掠过菜地，盘旋了一会，飞走了。

“这是什么情况？” 突如其来的躲藏让我有点头晕，手掌也擦破了皮。

“嗐，这片菜地是 ADS 的高管们专属的，那么大一片，那么几个人根本吃不完，我们摘点没关系，别让机器人发现就行。你放心，没事，我经常来！”老麦开始捡拾地上的果子。

“你这……我以为这是你种的呢？那这不是偷吗？”

”现在整个城市的地产都是 ADS 的，我们平民哪能有这么大块地来种菜啊。你就放心吧，ADS 那些高管们看不上这一点东西。” 老麦又弯着腰，到旁边的果园里摘了一兜子水果，才招呼我上车，往城外开去。一路上，我摸摸这个，闻闻那个，每种水果都有独特的香气，但都有种清新的甜蜜感，我终于忍不住先开始吃起来。这个清脆爽甜，那个软滑多汁。舌头在甜味的冲刷下醒了过来，肚子里终于不再空荡荡的，开始充实起来，很舒服。

当晚，老麦在他的住处招待了我。新摘的番茄和黄瓜做成了浓汤，冒着腾腾的热气。我们隔着桌子，安静地各自品味着汤。热腾腾的汤从我的口腔一路温暖到肚子，再蔓延到四肢，每个手指每个脚趾都在这暖流中舒展开了。番茄和黄瓜的香味在浓汤中交织混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汤底浓厚，老麦豪气地加了不少奶油，口感顺滑柔和，当中又躲着小块脆脆的黄瓜，给牙齿惊喜。一碗汤喝完，老麦问：“怎么样？我手艺可是不错的。只是现在能搞到的食材越来越少了，做不出什么好菜了。这个你能在脑机还原吗？”我细细品着最后一点留在舌尖的酸，咸，香。“应该可以。构建场景就是需要细节，气味，触觉，味道都得有。一种体验能通用到其他物品的设计上去，今天我能给你构建出来蔬菜田和果园，没问题。”

老麦很开心，说，“趁你还在外面，我这段时间带你多吃点，就靠你把握细节了！明天我带你去搞肉吃！”

第二天，老麦带着我去到城市边缘的一个居民区。和城市中心的干净整洁不同，这个居民区是几栋灰扑扑的楼房，中间围着的空地搭了一片集市，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老麦带我穿过一堆一堆卖衣服、日用品的小摊。他说，“现在住在外面的基本就是三种人，一种是 ADS 那些高管，管着脑机中心、机器人、能源工厂，什么好吃的都尽着他们享用了，那么大的农场他们只挑里面最好的一部分，其他全送去垃圾厂销毁。第二种是像我这样还有工作的，主要就是给那些上等人服务，总有些事情是机器人做不来的。还有一种呢，就是脑机迁徙之前就没有钱的，他们从来就用不起脑机，现在就靠 ADS 手里漏下来的垃圾活着。还别说，他们真能搞到不少好东西。”说着，老麦拉着我来到一个摊子前。一块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毛毯上面蹲坐着一个老人，面前放着一篮子干瘪的蔬菜。老麦对那堆菜显然没兴趣，他跟老人打招呼，“阿普！今天有什么好货没有？”老人抬起褐红色爬满皱纹的脸，眼睛眯成两条缝，“老麦！就等你来了，有好货！”老人从身后的棚子里拖出另外一个篮子，“我在垃圾厂蹲了一天，就抢到这些。那些该死的垃圾车越来越快了。”老麦蹲下开始挑拣。“嚯这块牛肉好啊！还新鲜呢。这还有半瓶酒！阿普你这次收成不错啊！”阿普嘿嘿笑着，“你看看，这篮子能换多久？” 老麦拎起篮子，说：“你明天来吧，这篮子至少能换个 1 小时！”阿普满意地点点头。老麦说，“下次帮我留意下有没有香料，调料那些。还有酒，越多越好。自己注意安全啊。”

回程路上，老麦跟我说，“别看阿普一把年纪了，上垃圾车翻东西还是一把好手。他女儿联着机，他每次就跟我换点联机时间去看看他女儿。不过啊我说这也没什么用，他女儿在脑机都不知道用了什么形象，总不可能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阿普又不会构建，估计就是自己的实体样子，顶多干净点穿身好衣服，他女儿在脑机世界也不怎么搭理他。”

这个晚上，老麦精心布置了餐桌。两块煎好的牛排是餐桌的主角，滋滋冒着油，散发着焦香。牛排旁边是两杯酒，老麦没有找到高脚杯，一个是咖啡杯，一个是塑料水杯。老麦拿起酒，“Chateau Mouton Rothschild……2009……啧啧，这可是好酒，就这么丢了。来尝尝！” 老麦把暗红色的酒液倒进我面前的塑料杯。一阵优雅的芬芳散发开来。我端起来细细闻着，这种混合的复杂香味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好似花香，又像果香，还有点泥土的味道。轻轻啜了一口，冰凉的酒液神奇地在舌尖引发了点点温度，口感丝滑又有点柔和。微酸微甜的味道混合着香气在整个口腔内翻滚。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舌头和鼻子两个感官能有如此复杂有层次的体验。“你刚出来身体还虚，少喝点酒，来吃肉！”老麦张罗着给我切牛排。牛肉应该是很嫩，但是我快十年没有咀嚼过的牙齿还是废了不少气力，才把一小块牛肉细细嚼烂。老麦没有什么调料，只洒了一点点粗盐，却把牛肉的味道很好地烘托出来了，我甚至能分辨出牛肉中的细腻的脂肪的味道。老麦切着他的那块，一脸享受的感觉。“哎，就是为了一口肉，我也舍不得整天联机。要是你能构建出这种感受，那可就好了。”我没说话，继续咀嚼着。这种体验太美妙了，我得都牢牢记住，回去之后才能构建出来。

一小杯酒下肚，我有点晕乎乎的了，脸上开始红红地有点烧。“哎老麦，我现在真能体会到你说的美食的美好了。可惜啊我联机之前从来没有体验过，我那个时候的吃的都是烂乎乎的能量餐，便宜啊。所以我场景里面从来没有做过美食，没有基础啊。估计脑机世界里面大多数人都跟我一样。”

老麦倚在餐桌旁，“你现在理解为什么我要找你做美食场景了吧。古人说，食色性也。明明饮食和做爱一样是本能，为什么脑机里面就没多少人研究美食体验呢。估计都像你一样，没吃过好东西。”

“你还有什么想构建的，让我都体验体验，我回去了好给你做。”

“没问题！明天我再带你去 ADS 餐厅。那可不便宜，平常专供那些上等人，我有个朋友在那，能给我顺出来东西，我带你吃甜点去！”

接下去几天，老麦带着我整个城市找寻美食。我们在 ADS 餐厅的后门小巷吃到了甜点和冰激凌，在居民区集市上买到了烤土豆，还啃了阿普送来的半条面包。老麦还偷着在公园下水捞到了几条鱼，回来做成了烤鱼。短短几天下来，我吃的满面红光，感觉骨头上都开始长肉了。我拼命把所有美食之旅的体验都深深刻在脑子里面，开始构思怎么给老麦做个完美的美食场景。

最后一天，老麦显得特别神秘。他自己一个人去了趟集市，回来的时候抱了一个布包。他说，“其实，我现在日思夜想要吃的，只有一样东西。但是这个原料实在是太难弄，我好不容易给凑齐了。今天我给你做，你可得都记住了。”打开布包，里面是雪白的面粉和小半瓶深褐色的调料。老麦又掏出来一块肉，把窗台上摆着的盆栽挖了出来，“按理应该用白菜。但是ADS 的人不吃白菜，实在搞不到，用这个包菜将就下吧。”又挖了挖土，翻出来几块植物根茎，“大蒜，可是不能将就的，必须得有。”

老麦开始忙活起来了。面粉加水变成一个团团，把肉和菜剁地细细的，又变戏法一样把面团搓成了一个个小圆片，把剁碎了的馅包在里面，手一捏，就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面点。我在旁边看着老麦认真地做每一步，完全帮不上忙，只能记着过程，当做场景素材吧。忙活了半天，老麦终于捧上一碗热腾腾的食物，“饺子！吃吧！蘸醋就着蒜吃！”

我夹起一个圆乎乎的饺子，蘸了蘸那碟子珍贵的醋，咬了一口。柔滑的面皮包着肉和菜，除了醋酸味，没有过多其他的味道，很朴实。我又咬了一口蒜，冲鼻子的辣味差点把我呛出眼泪来。我感觉饺子的味道跟之前的相比，并没有那么出众。怎么老麦对这个这么执着呢。看他慢慢地品尝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面前这一碗饺子已经不仅仅是食物，而是打开了他回忆的钥匙。“唉，可惜了，味道还是不对。面皮太软了，包菜味不对，这个醋也是酒醋，要是老陈醋那多好……”

“饺子，饺子……我想起来了。我妈曾经跟我说，在我们移居这个国家之前，每到过节的重要日子都要吃饺子。可是那个时候我还小，不太记得了。”

“王哲啊，你还小是不知道饺子对我们有多重要了。我妻子以前包的饺子，那才叫好吃。皮儿不软不硬，白菜猪肉馅，那个味道……唉那是再也吃不到了。你构建的时候，记得把饺子皮再调韧一点。味道嘛，你看着改吧，我还能记得那个味儿，到时候我自己想着调。”

“其实，你要是想念你妻子，在脑机自己就能想出来啊。”

“不一样，不一样。我想象出来的，不是她。我可以把她想的还是原来那么美，那么开心，看着我笑，可是她不是活生生的，会跟我闹，跟我吵，还给我包饺子的那个人。反正就是不一样。”

我默默无言。脑机世界是完美的，我们记忆中的故人，就那么静静地笑着，存在于脑海中，就像我住在黄金宫殿中的父母一样，没有痛苦。这当然不是真的，可是只要我的大脑觉得真实，不就够了吗? 一定要记着现实的苦和泪吗？

现实的美食之旅结束了。我现在已经可以不扶着老麦，自己稳稳地走进了脑机大楼。“里面见！”老麦对着我挥手，“靠你了！好好构建，我等你消息！”

回到我的完美世界，城堡还是那么恢弘，我的宠物龙守卫着城堡等着我。我重新开了一个空间，开始构建，绘图。老麦为了给我找美食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我现在要更完美地把这些体验给他复现出来。

老麦来验收场景的时候，还是骑着他的扫把。我驾起龙，带他从入口开始巡视。庄园大门几片白云上垂下一面大旗，上面写着“老麦庄园”，白云下是一片无边的菜地，红的黄的绿的番茄压弯了枝头，巨大的黄瓜垒成几面墙，中间穿插着一米多高的绿叶菜。几个精灵在菜地中间忙碌着采摘瓜果，看到我们过来，精灵供上了一篮子带着露水的番茄。老麦捞起一个咬了一口，“味道不错！跟真的一样！” 紧挨着菜地，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林，熟透了的苹果、蜜桃、橘子密密挤在枝头。飞过果园，一条红酒河奔流而来，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芬芳。白色的大鱼在河中游弋，不时地跳出水面。红酒河在山谷尽头转折向下变成一条瀑布，我们穿了过去，老麦张口去喝，“嗨，跟那瓶酒一模一样！” 瀑布下面是一片平原。黄色的小麦田一望无际，成熟的麦粒聚集在一起，就“啵”地一下变成了一条条新鲜烤好的面包，压弯了麦杆。大批牛群在当中游荡，排队从平原中的一栋小木屋的一边进去，从另一边变成牛排，牛奶，冰激凌出来。老麦抱住一块半人高的牛排啃了一口，“真嫩！”顺手又抓住一根冰激凌舔了一口。继续往前飞，来到平原边缘的森林带。一个农庄伫立着，全木材建成的农庄还散发着木料的清香。我招呼老麦落地，走了进去。农庄里面是全木质的家具，粗狂又不失美感。木头桌子上，一块白色的桌布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旁边是一碟醋和几瓣蒜。“你尝尝。我把酸味调重了，比酒醋味道重一点。白菜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味道了，你自己调整吧。”老麦坐下，吃了一个饺子。“比我做的好吃！香！”又捏起蒜瓣啃起来，不一会，一碗饺子就吃完了。我挥挥手，又一碗饺子出现在桌子上，老麦端起来，又吃完了。

吃完饺子，我俩走出木屋，对着外面的夕阳。橙色的阳光给这个世界镀上了一层金光，平静又温暖。

“怎么样，还满意吗？现在我就这些素材了，等后面我再吃到什么，有了新的体验，再给你填充进来。”

“你真的厉害。真的，很好。年轻的脑子就是会想象。”

“你还能把你妻子加进来。这个你就靠自己构建吧。”

老麦望着夕阳，半响没说话。我在旁边静静地陪着。少了些什么，我能感觉出来，老麦觉得这个世界少了些什么。

“王哲，你记得你吃到第一口番茄的时候的感受吗？”

“记得啊。番茄的构建我花了很大心思。那种酸甜的味道，质感……”

“不，我不是说味道，是感受。你吃第一口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是不是？”

“是啊。那时候我饿了。”

“对。饿了，所以那一口最好吃。”

“老麦，你是想说什么？场景构建是一回事情，个人体验，那是靠自己的……”

“场景很好，很完美，真的。可是我不饿。”

我楞了下。是啊，联机的时候，身体靠营养液支持，本来就不会饿。

“不饿，所以不管什么美味，都不够好吃了。刚刚我吃了两碗饺子，我一点儿也不觉得饱。味道有了，但是没有需求，没有痛苦，再美味都不觉得满足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脑机世界，一切都很完美。有快乐，欢笑，刺激，爱恋。可是没有听过有谁是在这里追求痛苦的。大脑本身不就是趋利避害，逐乐厌痛的吗？有完美的场景来享乐，难道还不够吗？

老麦拍拍我，说，“你放心，我答应的报酬一定给。场景很完美！可能就是我这个老头不适应了吧！我曾祖父曾经跟我说，这个世界上，饿最好吃。我活这大半辈子，在这里我才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美食这个东西，原来骗骗脑子是不够的。还得满足胃啊。身心合一，才完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回忆起我出去的第一晚，喝完了汤胃里暖暖的感觉，饱腹的满足带来一种本能的安全感。这种感觉，能在脑机重建吗？老麦吃到饺子，回想起遥远家园和故去妻子的感觉，能在脑机重建吗？我不知道。

老麦如约给我充值了剩余的五个月时间。我不知道他后来在我的美食场景中待过多久。他偶尔还会来我的城堡打个招呼，后来就慢慢不见了。我又开始搭建新的场景。在城堡旁边，我搭了一个小房子，让父母从宫殿中搬进了这个他们生前住过的房子中。我偶尔也给他们做饺子，想象他们开心的脸庞。我把自己的形象改成了自己十几岁的模样，把龙变成了一只金毛犬。父母曾经说过，最幸福的生活就是一家人都在一起，不愁吃穿，养条狗。至少现在在脑机实现了。可是，除了我自己的脑海，他们俩再也不会感受到了吧。我联机的最后时光，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再次走出脑机大楼，我心里反而很安宁。我回头看看这栋自己躺了十年半的地方。在这里，我哪里都去过了，又哪里都没有去。我什么人生都体验了，又什么都没有体验到。

一辆白色的小车停在门口。老麦又老了一点，皮肤也晒的更黑了，看来他还是在外面度过了大部分时间。他对着我挥挥手，“恭喜你出来！走，我带你吃好吃的 ！” 我拍拍空空的肚子，笑了笑，向着老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