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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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儿

“我死了吗?”我不太确定,上次好像也是这样——人声嘈杂。妈的哭泣,爸的责骂。乡亲们的叹息。还有谁在安慰着谁。

“当然,我都死了,你以为你还能回得去吗?”

“谁?你是谁?”好像有谁在和我说话,可是,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我看不清。是黑色的一团吗?

“你忘了吗?我是大黑。”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又有声音响起。

哦,大黑呀,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养的一条纯黑的狗。三年前谁给我的来着,嗯,是茜茜。作为回报,我还把小绿送给了她。也不知那封信,茜茜有没有交给她的哥哥?不过,不重要了。我这样一个疯子,死就死了,有什么打紧呢。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大黑最爱趴在我的脚下,吐着舌头。时不时用它长长的尾巴蹭我的脚踝。大黑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纯黑的美,我根本无力抗拒。像它的前主人茜茜——不,其实更像茜茜的哥哥大东。我第一次去茜茜家时,正赶上她家母狗下的小狗满月。一窝六个,个顶个胖乎可爱。我独喜欢大黑。它也喜欢我。为了交到茜茜这个朋友,我是诚心诚意从家里带来了我最爱的小绿给她的。小绿陪了我三年。那是爸爸送我的。为了茜茜,我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他们家搬来镇上和我家做了邻居,兄妹俩来上学,我没告诉过茜茜,我是补习的。

三年前,我初中毕业那年。田地龟裂,我们步古梁镇一片一片的土地像是一夜之间成了老人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且每日又比昨日更深了一些。火球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步古梁镇的男女老少。再这样下去,就连村前的大河也只剩下呻吟的气息。那个夏天,还没下过一滴雨。风都没有一丝。空气被烤得燃烧了。大街上狗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每喘一口都似乎拼尽全力,仿佛下一口气就能要了它的命一样。最难受的要数地里的庄稼,再不喝上一口水,第二天能不能醒来还是个未知数。要是这时老天爷给上一点儿雨,我们步古梁镇的人们宁愿付出所有。

你知道吗大黑?这时最着急的既不是镇东头的步家,亦不是镇西头的古家,更不是镇中心的梁家。步家那几十户虽说都是务农的,但年年种地,他们家家户户是有余粮的。古家那几十户经商的多,大大小小在镇上也算有个买卖,种地就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的事儿。镇中心那几十户人家祖上读书人多,差不多哪家都有考学出去的。最好的考上省城的大学,中不溜的考了市里的中专,最不济还能去县城里的职校。你在咱步古梁镇打听打听,姓梁的哪房里还没有个吃官饭的呢?远的不说,邻镇的镇长不就是他们老梁家的人吗?对于乡亲们而言,大黑你可能不懂,甭管大官小官,只要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那就是吃上了官饭。所以说了一圈,最着急的是那些零散的小门小户。有的人家是后搬来镇上的,还有的是男方入赘的,总之男人不是镇上的坐地户,外来的和尚会不会念经不知道,但在镇上没啥话语权是真的。

“他爹,要不去问问镇长,这样下去不行啊,”我妈本就软声细语,此时更是压低了声音,“老大考上大学是好事儿,这学费咋办呀?冬儿中专通知书没来,你说还让她补习吗?要是再考不上可怎么好呀?她这个年纪要不别念书了,这都初中毕业墨水够用了。镇上谁家的女孩子不是老早嫁人帮衬家里呀。老三念小学倒是花销少一点儿。要是今年庄稼没收成,别说冬儿补习,老大的学费都成了问题。”

“你甭管了,我来想办法。”我爸老徐虽是入赘来的,但怎么说小二十年了,不是步古梁镇的人也是步古梁镇的人了。哪里活人就让尿憋死了呢?爸猛嘬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

“你能想什么办法呢?”我妈这句话差点儿就说出口了,看着老实巴交的男人又有些于心不忍的吧。当年一听说入赘,那些来姥姥家提亲的人都吓退了。入赘倒没啥可怕的,关键是没人愿意养活卧病在床的姥姥姥爷还有我的傻舅舅。但凡舅舅不傻,我妈也可以风风光光嫁给那时的村长现在的梁镇长啊。姥姥姥爷和傻舅舅都走了,当年的小徐也成了老徐,我妈怎么忍心说什么重话?

“梁镇长前几天来,”妈给爸拍着背,隔了一会儿妈接着说,我竖起耳朵听了个大概,“说要替梁局长找个保姆,要不,让冬儿去吧,管吃管住……”

我不知道接下来妈和爸又商量了啥,因为院子里的老母鸡冷不丁不合时宜咯咯哒叫了起来。下个蛋而已,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到年底该杀不还是得杀了吃肉吗?梁局长我是知道的,县里教育局的。老亲旧邻,论起来我要叫他一声姑父。快有六十岁了吧?听说老婆死了,儿女长大成家单过,梁局长一个人冷锅热灶想找个知根知底的,前些天还去我们中学检查工作来呢。六十岁的人看上去倒像四十出头,当然谈不上年轻帅气。只是底子好是真的,喜欢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可我不想去做保姆,我想补习,但是,妈说的没错,要是再考不上呢?我的出路在哪里?也像母亲和镇上的女人那样早早嫁人吗?那样的日子,我并不喜欢,我要跳出农门,吃上官饭。古家哥哥去当兵了,等他退伍回来,我差不多中专毕业就可以和他并肩了呢。

我的前途到底握在谁的手里,到底是妈还是爸,我不知道。十五岁的我开始有了心事,还好,我有一个暑假的时间去考虑何去何从。

镇上的乡亲们酝酿了好些天,求雨的事儿终于被大家定了下来。反正是造福镇上的善事儿,镇领导们不出头也没关系,村民们自发组织,谁家多少都要按人头拿点儿。再穷不能穷了各路神仙,供上一口镇子里最肥的猪是少不了的。我家纯色的大白就这样被献了出来,大白也许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吧。哥的学费有了,我补习的费用还是没有着落。

“别急,有办法的,等过几天唱完戏我去趟城里。”爸对妈展望着,好像城里的钱等着爸去拿一样,“冬儿补习的钱不会太多,我已经想好了。早点儿睡吧,忙了一天也累了。”

哥一个人占一间西屋,我和妹和爸妈在东屋。家里的地方不大,甚至有点小。小得月亮挤上了炕我还睡不着。

……

爸一大早就去城里了。哥领着小妹去戏台底下了。我忽然不知道怎样面对妈。别扭。啊啊啊,我该怎么正眼看妈:“你也去听戏吧,我看家。”

闻听此言,妈也走了。家里我一个人。昨晚妈和爸的声音就像长在了我的身体里。我好难受。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是不是有点儿不知廉耻——我才十几岁,我就想男人了。家里十四寸的黑白电视不香了。课本不香了。我有些精神恍惚。要是古家哥哥在就好了,我可以去请教他问题。他比我大几岁,还念过高中呢。古家哥哥的嘴会是什么味道?他会不会回家探亲。大黑,你说我是不是有点下流。此时此刻,我的脸都是烫的。

“请问家里有人吗?”大门口来人了,我吓了一跳。

“谁呀?”我边说边往外走。

“我能来口水喝吗?”

“梁局长?”我还挺惊讶,我们家离戏台不远是真的,戏台底下卖啥的没有,怎么就至于来我家讨水喝,他们老梁家离戏台能远到哪里去呢,“怎么是您?”

“你认识我?”

“您来过我们学校。”

我给梁局长弄了井拔凉的水。他接水的时候我还不忘抻了抻我的碎花半袖。初中后渐渐发育的我,衣服明显有些瘦了。

“脸怎么这么红?生病了吗?”梁局长热情地把手探过来,我竟然还挺受用的。

“没有。”我的脸应该是更红了,也许,我的前途在梁局长手里:局长和校长搭句话是不是比什么都好使?

“那就好。考上哪所学校了?”梁局长并不见外,自顾自坐在了炕沿边。我靠着柜子站着,还有一些拘束。

“没有。想要补习呢。”我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梁局长,“您能和校长说说帮我减免一点儿费用吗?我,”

“当然。想要上学是好事儿,这是女孩子的前途。不过,话说回来,前途也并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没等我说完,梁局长的眼神有些热辣辣起来。

“我不会做什么家务活,等我考上学毕了业一定好好报答您。”我想到了妈说起的保姆一事儿。

“想要报答也不必等以后。”梁局长向我招招手,我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他示意我凑近一点儿,“现在就行。”

“现在?怎么报答?”我不太明白。

梁局长抓过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当官难难当官,徐九经……”我再也听不见了。锣鼓声都消失了。

“会不会怀孕?要是怀孕了我可怎么见人?”那天以后,大黑,我知道我不纯洁了。但上学是我的心愿,我也没啥好后悔的。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左不过早晚就是这点儿事吗。早一天晚一天,似乎也没啥。

“给,这是冬儿上学的钱。”晚上爸从城里回来,他不知道我自己已经把上学的事儿解决了,兴冲冲地把一沓钱交给了妈。

“你从哪里弄到的?”妈有些不敢相信,这足够我上学的了。

暑假古家哥哥并没有回来。我的肚子却大了起来。

“我怎么瞧着冬儿不对劲儿呢,”妈和爸没事儿嘀咕我。我自己也觉察了。园子里的熟透的甜杏我是不吃的,专捡哪片叶子下的青杏子还有没熟的青柿子吃,歹酸歹酸的。看什么饭都不香,从前不吃醋的我,现在不管什么饭也倒上半瓶醋。

“你换件衣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终于有一天,妈觉得我有问题了。

“看什么?我没病。”大惊小怪,我暗自怪妈多事。

“孩子,我们是你父母,难道还给你空档桥走吗?”半晌,妈哭了,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个人是谁?”

“什么那个人是谁?”我装糊涂。

“你这个月没来例假。”妈这么一说,还真的是,我从十三岁起,例假正常着呢。我开始有点慌了。梁局长说他快六十岁的人了,没事儿的啊。怎么会呢?我一着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坦白了。

妈只是哭。爸只是抽烟。我只是茫然地回屋躺下。

“趁着不显怀去打掉吧。”

“那样对孩子身体伤害大。”

“怎么样都是伤害。打掉孩子还能去上学。不然,你觉得人家会娶咱闺女吗?他都当爷爷的人了。”

“我们去告他。”

“拿什么告?告完闺女的名声不也都毁了吗?”

妈和爸的声音越来越小。

轰隆隆,空中似有雷声闪过。

哗,雨到底还是来了。步古梁镇的雨到底还是来了。大雨扯脖儿下了半个月。田地喝饱了。爸妈带我去城里的小诊所做了流产。爸带回来给我上学的钱都花光了。半个月后,我们从城里回来了。乡亲们问东问西,烦死个谁。或者,这镇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只能装作我不在乎。

爸妈没法不在乎。妈整夜整夜哭泣。爸整夜整夜抽烟。

没过几天,爸就得急病死了。妈不敢说是我把爸气死的。

但我知道,一定是我把爸气得急火攻了心。

我大概是家里的罪人。爸是家里的顶梁柱,该死的应该是我啊——我趁妈不注意,喝了农药。大黑,农药也谈不上苦与不苦,面对死亡也没有那么可怕,不是吗?

真正可怕的是,活着。

我疯了——爸的衣服口袋里,是县医院卖血的收据。鲜红的公章,刺得我眼前一黑。

大东

“有种你就杀了我,”小绿看着我,那么决绝,“我们都落个解脱。”

真的可以吗?埋了小绿我就解脱了吗?我才不要上它的当,再一锨土我就可以葬了过往。

可是,我犹豫了。

我早就想死了。我一个复读生的压力有多大,谁懂?三年的初中,我念了六年。我是家里的独苗。不是说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而是家里只有我这一个带把的。我还有俩个姐姐。大姐嫁到了邻村。小东西上了几天小学——小东西是我二姐茜茜,妈说贱名好养活,我从来不叫茜茜二姐,妈说就叫茜茜小东西就行。小东西早早辍学在家帮着父母干农活了。十八岁,小东西也有提亲的了。姑娘都是给别人家养活的,我知道父母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我是用来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可是,在我们仁辛乡仁辛村里,像我这样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早就成家了。和我同学过几天的小伙伴们,已经有当爹的了。我却还拿着父母的血汗钱在凤城县上补习班等着参加一个月后的第二次中考——你不用担心我超龄,我身份证上在八十年代统计人口的时候就小着几岁呢。或者,我和龙凤胎小东西我们俩的年龄被人口普查的不小心弄错了,或者,父母早就预想到求学跳出农门的路上会有这种意外吧?

当然,我想死也并不只是想想而已。我是研究过各种死法的。疼。后来一寻思,好死不如赖活着。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自杀死的,估计到地下连小鬼都瞧不起我。小时候我养过一条狗叫大黑。有一年家门口来了一头豹子,大黑拼命挡在我面前。爸和叔叔大爷们把豹子撵走了。大黑死了。狗肉真香。我一口没吃。我想大黑,大黑死了我还能时不时想起它。我若死了,谁会想我呢?

爸又去邻居家喝酒了。这注定又是全家人的不眠之夜。

“你快去写作业。”妈天塌下来都不会忘我的人生大计。

“妈,我去把冬儿叫过来。”茜茜自觉地去邻居家喊来了我的同学。冬儿和她母亲是三年前我初三那年搬过来的。没人知道她们是从哪来的,好像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冬儿出挑得让人稀罕:长直黑的马尾,在她的肩膀晃来晃去,缠住了少男们的双眼。眼神明亮得,里面住着一汪清泉呢。转学插班的冬儿一下子成了我们仁辛乡中学的校花。

爸去喝酒的邻居家,就是冬儿家。冬儿和她母亲相依为命,冬儿说打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她的父亲。有人说冬儿的父亲跑了,有人说冬儿的父亲死了。也有人说冬儿还有哥哥和妹妹,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冬儿家搬来没多久,就总有同学在我和冬儿的背后指指点点。懵懵懂懂的我还不知道是哪的账呢。初三毕业后,我死活不念书了。妈问得急了,我就嚎啕大哭。

冬儿喝农药了。好在冬儿被抢救了过来——如果当时没抢救过来,是不是结果会好一点儿。我猜我心理变态,哪有盼着别人死的?有人说,冬儿疯了。

我知道,冬儿没有疯。但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光。有天放学,我们一起回她家去。我要借她的笔记抄抄。

爸在冬儿家。这本没有什么。但爸躺的地方不对。他在冬儿母亲的身上……

冬儿有两年没去学校。我也没去,休学在家。两年里,我没去找过冬儿,冬儿也没来找过我。过去一起学习的日子,不过是一场梦。我买了一个绿色的布娃娃,让茜茜给冬儿拿过去。冬儿喜欢绿色,她总说绿色养眼,让人心灵宁静。

嗯,两年,我再没和男人说过一句话。

不久后一天,男人从外面回来,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扑通一声跪在妈面前。不大一会儿,跟过来一个男人,他手持一把斧子,眼珠子冒火:“他妈的你个王八蛋,王八糕子,你给我滚出来!今天不杀了你我不是男人!”

杀,杀了好。结束这一切罪恶。我在心里给后进来的男人鼓劲儿:加油。

“冬儿她爸,”妈奓着双手把男人护在身后,“他不是人,你看在老嫂子的份上,这事儿咱揭过去吧。”

我暗恨妈的软弱:这是多好的除掉男人的机会。任着犯法也要先除去他。谁给他的勇气吃喝嫖赌不说,还打老婆骂孩子。凭自己赚那两个半子吗?没有他,我们照样生活,没准活得更好。妈声泪俱下求着冬儿她爸。这是赤裸裸地助纣为虐呀。妈难道忘了男人落在她身上的拳头?妈难道忘了男人带给她精神上的屈辱?

眼见挡不住冬儿爸满腔的怒火。妈示意我过来帮忙,姐姐们都吓得什么似的不敢上前,男人求我:“儿子,快求你叔叔饶爸一命吧,爸再也不敢了。”

十几岁的我,站起来比男人和冬儿爸还要高。饶了男人,谁来为冬儿的人生买单?

“你出钱给冬儿治病。”我站在冬儿爸和男人中间,谁都没看,继续提我的要求,“冬儿和我一起去县城上学。我要认她做妹妹。”

男人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对着冬儿爸满脸堆笑:“好好好,我都答应。我不是人,你饶哥这一回,哥当牛做马报答你。”

男人这次保住一条命,下了血本圆这件事。当牛做马倒也没轮上,先宰了一口猪是真的,请村里主事儿的老少爷们来做个见证。

那口白白胖胖的猪叫小白,原本是能活到我考上学的。茜茜见天把小白从猪圈放出来,喂它吃饱喝足,还要在院子里转上两圈消化了再回圈里继续躺着,继续哼哼。杀它那天,小白也许是有感知的。它从来没有叫得那么撕心裂肺。打着挺儿不愿从猪圈出来,好几个老爷们撵了好几圈才算逮住它。五花大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杀猪菜真香。我一口都吃不下去。血肠,瘦肉。我每年都吃,吃得满嘴流油。这次,我没吃,蹲在猪圈门口狂吐。

我对死亡也不是没有感知的。大黑,小白,都活生生死在我的面前。它们临死前,也是疼的吧?不管是被同类害了,还是被人类杀了,它们身为畜牲,也是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吧。我知道它们是疼的,但我却不知道别人眼里疯了的冬儿疼不疼。

冬儿我们俩一起在县城的补习班念初三。不知为什么,没人敢和冬儿玩。她的眼神越来越空洞了。有时,我明明觉得她在听课,但我看向她的时候,她的眼神飘忽,又让我觉得,她看我比看老师和黑板更多。

冬儿不再看黑板了。课堂上一手托腮,一手拄着下巴。冬儿只歪着头看我,她的同桌。

课间,我走到哪里,冬儿走到哪里。我进厕所,她就在旱厕外等我。

我上不来气,我无法呼吸。

周末,为了省钱,哦,不,我们都不愿回家。

冬儿早自习晚自习都陪着我。我其实不需要她陪。真心话。如果我愿意,补习班的女生都甘愿陪我。我虽然皮肤有一点黝黑,但我的外形和那个男人一样,英俊潇洒。

“兄弟,你这补习还带着童养媳啊?”

“瞎说什么呢,她是我妹妹。”

“谁妹妹看哥哥含情脉脉啊!”

同学们一哄而散,我想,他们是对的,走得太近的关系本身就是一个灾难。

我开始有意无意躲着冬儿。冬儿就差贴我身上了。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怕蛇,怕得要死。

“谁让你看他啦?他是我的!”面摊上,我是想着周末吃个饭把话说清楚。谁知店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儿,冬儿以为我是她胸前的袋鼠。别人但凡看也不许多看一眼。抄起凳子就要砸过去。

我断定冬儿真疯了。

我没疯。

保持距离的话并没有说出口。我还是心软。疏远,我是能做到的。冬儿说她从小就没见过她的父亲是怎么回事儿?我不知道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避开这一切就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还有一个月要中考了。

“你真的不回去吗?”冬儿哀求我,“陪我回去行吗?以后,我再也不缠着你了。”

我差一点儿就融化在她似水的眼神里。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自己。绝情的我自己。

我要考上学把妈从家里接出来。我能把冬儿当妹妹——但我实在是不能承诺她爱情。我哪里还愿再回到老家去呢?我恨不得离家越远越好。

冬儿回家后再没来学校。没来更好,省得我分心。我心头竟然有些窃喜。

一个月后中考结束,我回到家里,茜茜把小绿给了我:“这是冬儿留给你的。”

“她人呢?”

“她,自杀了。这次,没抢救过来。她妈杀人被抓起来了。”

……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小绿看着痛不欲生的我,“你给了她希望,又把这希望的小火苗熄灭了,你敢说你不是嫌弃她是个疯子吗?”

“我,”我无从解释。小绿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讽刺地看着我。

“你什么你?你不是刽子手吗?你连她留给你的信都不敢看,你生怕和她再有丝毫瓜葛。怕不是你心里正庆幸着呢。”

“她把你还给我的时候,你难道不庆幸吗?难道你要给她陪葬?”小绿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呢,在生命面前,我们谁比谁高尚。

“陪葬怎么了?”小绿不屑一顾地看着我,“她把我看得至高无上,哪里像你漠视我的生命。她若真带走我,即便上天入地,我也甘之如饴。”

“她有什么好的,一个疯子。”我同情她,但我不能用我的爱情补偿她。爸加诸在他们一家人身上的痛苦,凭什么要我来还。

“疯子就不是人了吗?你难道不更虚伪。最起码,她敢爱。一个没有勇气爱的人,你以为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是呀,虚伪的我。

要借冬儿的笔记不假,但我完全可以不用去她家。我就是要把事情闹大,不闹大就像身体里的脓疮,只要不挤,那脓一直都在。痈疽这种毒,必须刀割斧凿,不然永无出头之日。

“疯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的幸福差不多是以她的生命为代价,你快乐吗?”

“啊,”我用尽浑身力气最后添上一锨土。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快乐的力气。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梦里我在洪水中,小绿躺在我的身边。不对,水中还有一颗心在向前飘荡……

茜茜

“你的良心不会痛吗?”黑暗中,是什么怼着我的脸质问我。

“我为什么要痛?”我不能示弱,丝毫不能。

“要不是你故意撮合,你妈和你弟会和冬儿套近乎吗?”这是什么?快怼到我脸上了。

“你是谁?”我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不小心回头,身后却是万丈深渊。我不禁汗水涔涔,腿有些软了。

“你明知道冬儿是疯子,却隐瞒了事实。”什么冷笑着。

“我没有!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我色厉内荏,声嘶力竭。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冬儿写给你的信啊。”半晌,那声音从我耳边散开去,在风中回荡。雪花一样的碎片漫天卷地,似乎要将我吞没。我啊了一声。

“不是我,是他们欠我的!”

“这世上从来没有谁欠谁,你体弱多病是事实!你妈和你弟欠你啥啊?”

是啊,他们欠我啥呢?我哇一声哭了出来。

“老婆,快醒醒。”我听见先生的声音响起来。

嗯嗯,又做噩梦了——这样的梦做有三四十年了吧?当年,我为什么要那么虚荣,为什么呢?

要是我没主动和冬儿做朋友会怎样?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故事——

我们仁辛乡仁辛村是凤城县里的贫困村,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们家过得还行,爸常年出去打工赚钱,我和妈在家种地。大姐结婚后很少回来,偶尔回来一次,浑身的伤。哭哭啼啼走了,每次都说要离婚,大姐夫来哄几句就又回去接着过日子了。这样的日子过着什么劲啊,为什么不离婚?我想不明白,只是听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更不明白了:凭什么呢?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婚啊。我要是多念点书就好了,一定能想明白的。我们村小是复试班,我以全乡第一的成绩小学毕业。可是不知为什么,妈和弟不让我念书了,我听见爸、妈、弟他们三人开家庭会议。爸说:“家里不差茜茜那点钱,让她接着念吧。”“丫头片子到初中就笨了。”弟弟的声音。“谁家丫头不是在家帮着干农活,过几年嫁人啊?”妈说。

有时候我觉得家里是爸做主的。有时候我觉得家里是妈做主的。有时候我觉得家里真正做主的是弟弟大东——我比他早出生几分钟,论理他该叫我姐姐的,但他从来都称我小东西。

“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得了。”妈最后拍板,我就这样被留在家里和姐姐们一起干地里的活了。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冬儿和她妈妈搬来,冬儿告诉我之后我才知道,这意味着我到年龄找个男人一嫁,然后像我大姐一样做家庭妇女。可我不想做家庭妇女,除了会种地,洗衣服做饭打鸡喂狗啥的,我都不会。更不要说去和她们一样东荫凉挪到西荫凉张长里短,或者像大姐那样逆来顺受。我是有些自闭的,但同时我也不想认命。我是人,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东西。

“你愿意学吗?我可以教你。”冬儿家是步古梁镇的,比我们村不知得大多少。我惊叹于她知道得好多,“知识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

可不就是吗?论长相,我也不丑,冬儿来之前,十五岁的我是村里的一朵花。村里老少爷们都夸我,人长得好,还有礼貌。冬儿来之后,渐渐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冬儿身上。就连我也被她吸引,她一颦一笑格外有味道,像是画里的仙女。她皮肤白,牙白,手也白,真好看,一瞅就是文化人。我成天在田里风吹日晒,脸上是高原红,山药黑。牙发黄不说,手上还有皴。我长到十五岁,连我们村还没出去过呢。

“城里马路宽得,能并排过四辆车呢,不,要是村里的马车牛车,能并排过去十辆。过节的时候,车水马龙的。我最喜欢元宵节,有花灯,还能猜谜呢。”冬儿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水汪汪的,我都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花灯。妈哪都不让我去,村里人我还认不全呢。我但凡要出去大街上玩,妈张嘴就是谁家女孩子天天往外跑多没规矩。我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妈就不喜欢我,好像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同样的话,同样的事,搁到弟身上,妈就会喜不自胜赞不绝口。轮到我,妈就会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我一通。

“妈,我也想要本小人书。”我看着弟的小人书稀罕得不行。

“等他不看你再看,哪有钱买?”妈很不耐烦。

我偷偷去窗下哭了一场,再也不和妈要什么。我是孩子不假,但人有脸树有皮的,我也是要皮要脸的孩子。

我喜欢的黑狗,我喜欢的小绿,都是属于弟的。我连本小人书都不配拥有。

或者,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我姑父是教育局长,我可以帮你找找去报补习班。”冬儿很热心,“你就可以也参加中考了。”

“教育局长?补习班?我行吗?”听上去就很厉害的样子。

“怎么不行啊?你现在就是理科差一点儿,去补习班再好好学学没问题的。”

“你怎么没去补习班呢?”

“乡下中学有名额。”

“名额?”我还不太清楚冬儿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教你唱歌吧。”冬儿转移了话题。

“好啊。”我喜欢唱歌,可是我并不会几首。

我发现,爸喜欢冬儿妈。村里男人没有不喜欢的,我要是男的我也喜欢,温柔如水的女人谁不喜欢呢?村里的女人长年累月扯着嗓子说话,我受够了。

“真的?冬儿的姑父真的是教育局长?”妈和弟不敢相信,“那要是找一找是不是考学就没问题啦?”

我看见妈的眼里有光。教育局长这么好使吗?冬儿是这么说的,我倒是没有见过,不能确定。但此刻我无比坚定:“当然。”

哼,我的朋友冬儿是有来头的,与有荣焉,那我是不是在家里也可以有一丢丢地位?

“人家都说龙凤胎不吉祥。”有一天我听见妈和爸小声聊天妈说。

“你就迷信,哪来那么多的事儿。”爸叹了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怎样。

“你没听说吗,一阴一阳家破人亡。你看茜茜从小身体就不好,三灾八难的。”妈竟然啜泣起来,“要不让茜茜去当兵吧,搁一块养活总是心里圪蹴着,没准不在一起就不相克了。”

“呸呸呸,瞎说什么。”

“我这身体没法再生了,医生说我这也没有几年活头了。要不,我看冬儿妈一个人寡妇失业的,将来你们……”声音越来越小了,我不知道何时泪流满面。

原来,我命运多舛,就因为这种没来由的迷信。

当兵挺好——我不知道爸妈找了多大的关系,也可能是我自己争气,我被破格录取进文工团了。

其实冬儿自杀前并没有啥反常,自从有了她这个朋友,她就成了我的护身符,那三年,特别是她休学在家那两年,一直在帮我补课。我的小黑,我的小绿,都被弟送给了冬儿——确切说,家里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家里的一切都是弟的,不过,冬儿的友谊是属于我的。弟把小黑和小绿给了冬儿,就等于给了我。

弟和冬儿中考前的一个月,不知咋回事儿,冬儿爸突然回来,把冬儿也接回来了。

“等中考后你再打开看。”有一天,冬儿给我写了一封信,她郑重其事递给我要我发誓,“中考后再看啊!”

我没忍住,当晚回家就看了。因为直觉告诉我,冬儿那一刻是不一样的。我亦超级清醒的,一定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

“茜茜,我是疯子——原谅我这么久才告诉你。感谢你和大东给我的友谊和爱情。但你要知道,我不是生下来就是疯子。此刻,我是理智的。我的故事,你想知道什么,去问我妈。我走了,希望你幸福,做自己命运的主宰哦!不要像我一样成为牺牲品。我恨这个世界,离开也是一种解脱。不必为我难过。记得每年夏天,为我带来一枝向日葵哦。愿来世,我们都向阳而生!”

茜茜是疯子这事儿,她母亲讳莫如深。我三年前在她们刚来没多久时就有些怀疑。因为我第一次去冬儿家时,她母亲正跪着求冬儿什么。而冬儿手里还拿着一把刀子,眼神像要冒出火来。

“好闺女,都是妈不对,你要杀就杀我吧。”我看到了不该看的,退显然为时已晚,我只能硬着头皮进了屋。冬儿妈背对着我,但冬儿看到了我。

“你来了,请坐。”冬儿像换了一个人,丝毫看不出和常人有啥不一样。如果不是刚才的眼神,打死我也联想不到冬儿有病。

“没事儿,都是我的错。求求你,冬儿没朋友,你有空就来找她玩哦。”这到底是怎样的母女两个呀,我挺好奇的。

我忘了好奇害死猫。我既害怕知道真相,又极其想知道真相。

“那二层楼是梁局长家不?”先生我们俩从部队转业后回到了凤城县,弟做外贸生意,一年有大半时间在空中飞来飞去。爸妈死了,古先生我们俩也退休了。儿女大学毕业后都各自成家,我们俩没事儿就在县城河边溜达。

“哪个梁局长?什么局的?”先生从县长退休,县城各个局的头头脑脑都如数家珍。

“之前教育局的。”当兵走之前我和冬儿来过一次凤城县,她曾经指着眼前这个二层小楼说,“那就是我姑父家。”

“哪里有什么梁局长,教育局历任局长从正局到副局就没有一个姓梁的。”

“哦,你们步古梁镇有个叫冬儿的,你认识不?”先生姓古,步古梁镇的老家。

“她我还真知道。她们家族有隔代精神病遗传,有被迫害妄想症。不受刺激啥事儿没有,一受刺激就犯病了。一犯病就不受控制,寻常两三个人近不得身。”

“是吗?她们家姓啥啊?”我心里隐隐作痛。

“姓步,她母亲姓徐,她继父姓梁。怎么了?”

“没事儿,我听人说起过。”

“后来,她犯病时把她爸杀死了。”

啊?

“为啥?”

“她考学没考上。”

“然后呢?为啥杀她父亲?”

“她父亲的意思是别念书了,想让她嫁人。她爸没了以后,她母亲带着她日子过得艰难,她又要治病,还要补习,她母亲就给她找了个继父。”

“杀人没进去呢?”我想,她要抓起来结局会不会好一点儿。

“她有精神病,她妈怎么追究啊。”

“那为啥搬出来了?”

“有人说她和他继父睡了,也有人说她继父把她睡了。”古先生看着我,“当时我们镇上都躲着她,我也是那时候去当的兵。”

“我明白了。”冬儿母亲后悔再嫁,不然,冬儿不会被那禽兽不如的继父糟蹋。人都知道冬儿有病,她即便说出去也没人信,所以,她母亲逃离了小镇,却不想还是被男人找到了。而我妈临死前,还念念不忘再给我爸留个后,万一弟命不长久呢?

唉,都过去了。

考学呀,迷信呀,男尊女卑呀……

都是一场梦。

命,是风中飘飞的碎片,是小黑乌溜溜的眼睛,是小绿翠色欲滴的纯净。亦是空中流动的云,不,更是空中流动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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