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的作文课上,阳光斜照进教室,孩子们都在沙沙地写着《我最难忘的一件事》。只有小 林咬着笔杆,对着作文本发呆。本子上孤零零地躺着两行字:“去年暑假,爸爸妈妈带我去海边。大海很蓝。”
“怎么不继续写了?”我轻声问。
他抬起头,眼圈有点红:“老师,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什么。”
这已经是这学期第五次了。每次作文,他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永远停留在开头几句。
下课后,我拨通了小林妈妈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无奈的声音:“老师,真拿他没办法。每次写作文都要闹到十点多,我看着着急,就帮他想几个句子。这孩子,离了大人好像就不会写字了。”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翻开小林的作文本,那些“完整”的作文确实辞藻华丽——“波光粼粼的海面像撒了碎银”,“海浪奏响雄浑的交响乐”。但这些,真的是一个十岁孩子的语言吗?
第二天,我把小林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包彩色的橡皮泥。
“今天我们不写作文,来捏你记忆中的大海。”
他愣住了,犹豫地拿起一块蓝色橡皮泥,在手里搓了半天,却迟迟不动手。
“怎么了?”
“老师,”他小声说,“应该先捏什么?大海要捏多蓝?沙滩要什么颜色?”
我的心微微一沉。这个孩子,连自由地玩橡皮泥都在等待指令。
“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这是你的大海。”
他思考了很久,终于开始动手。最初的动作很生涩,但渐渐地,他完全投入了进去。他不仅捏出了蓝色的海浪,还捏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站在沙滩上,旁边有个更小的圆球。
“这是你在捡贝壳吗?”我好奇地问。
“不是,”他眼睛突然亮了,“这是我堆的沙堡被浪冲垮的瞬间!你看,这是飞起来的沙子!”
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在发光。
“太棒了!”我由衷赞叹,“现在,把你刚才说的写下来好吗?就写沙堡被冲垮的那一瞬间。”
他拿起笔,这次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大浪打来,我的沙堡哗啦一声倒了。沙子飞起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金色的烟花。我虽然有点难过,但觉得很好看。”
虽然只有三句话,虽然“金色的烟花”这个比喻并不新颖,但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句子。更可贵的是,他写出了真实的情感——既难过,又觉得好看。这种复杂的感受,是任何范文都教不会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改变作文教学的方式。
我们不再追求“好词好句”的堆砌,而是玩“感官游戏”——闭上眼睛听雨声,然后说出最真实的感受;我们开展“细节观察站”——用十分钟观察一片树叶,然后写下别人发现不了的秘密;我们建立“真心话作文本”——在这里,哪怕写“今天的作文课真无聊”都不会被批评。
慢慢地,小林的作文开始有了温度。他写跑步比赛摔跤:“膝盖火辣辣地疼,但我最先想到的是完蛋了,要挨妈妈骂了。”他写食堂的饭菜:“西红柿炒鸡蛋太咸了,但我不敢倒掉,因为农民伯伯很辛苦。”这些句子可能永远登不上优秀作文选,但每一个字都冒着热气——那是真实生活的热气。
一个月后的作文课上,我布置了《我的烦恼》。小林写了整整一页,其中有段话让我印象深刻:
“我的烦恼是,大人们总是急着帮我把话说完。我想说大海很蓝,妈妈就会说‘你要写波光粼粼’;我想说很开心,爸爸就会说‘你要写心花怒放’。可是,我真的没见过‘波光粼粼’,也不知道‘心花怒放’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看到大海时,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有只小兔子在蹦。”
当我在班上读这段话时,教室里特别安静。下课後,好几个孩子围过来:“老师,我也有这样的烦恼!”
是啊,多少孩子的真实感受,就这样被成人的“语言包装”淹没了。我们总想着要把孩子的话装饰得漂亮些,却忘了最打动人心的,往往是那些粗糙却真实的原始表达。
昨天,小林交来的作文结尾这样写道:“现在我知道,写作不是要把话说得多漂亮,而是要把心里的真话说出来。就像妈妈说的,做饭可以帮忙,但吃饭总要自己来。”
看着这段稚嫩却真挚的文字,我欣慰地笑了。那个曾经写不完作文的男孩,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声音。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等待更多真实的声音破土而出,在这个世界上发出独一无二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