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屙尿吃。”小时候,父亲常用这句俚语提醒我做事要有责任心、要主动,不能总是等别人、靠别人。由此回想起那些年挑水的点点滴滴,脑海里又出现挂在老屋门后的那根金竹扁担。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人还不知道什么是自来水。房前屋后有口四季长流的水井,挑水有个方便的去处便是好人家、好地方,找媳妇都自带优势。老家一带植被尚好,每个村寨或远或近都有水井,人畜饮水基本不愁。但往南进入沙石峪地貌突出的石山区,山岭光秃秃,庄稼长在石旮旯,用水基本靠山塘望天水,一遇干旱就只能到很远的地方人背马驮。记得有一次去外婆家,大约遇上了几月不见雨滴的大旱,晚上洗脚,一盆水客人洗了几个老表接着洗,最后才是舅嬢舅舅洗,洗到最后盆里的水已经见底,浑浊得有些不忍目睹。母亲还讲过一个凄凉的故事:有一户人家,家中无子,姑娘远嫁,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相依为命,男老人腿脚不便。适逢大旱之年的某天,老奶奶用坛子去几十里外背水,早上出的门,傍晚精疲力尽快到家时,谁知脚下一滑摔下去,坛子碎了一地,水全部渗进干得冒烟的地里。绝望的老人一气之下竟解下绑坛子的布带,把自己吊死在了离家门不远的树上,至今令人唏嘘。 记事起,作为家庭顶梁柱的父亲,只要没出远门,挑水一直是他每天总少不了的家务。 我家挑水远近有三四处水井。每年雨季来临,三百米外一个叫环峪的地方,半山腰就有个小水井,滴滴答答的山泉从崖壁缝冒出来,一年有两三个月在那里就能挑到水。因为近,这里也是我学挑水的发蒙地。过了雨季,就得到离家一里多的小田湾或者龚家湾才能挑到水了。穿过田湾小学,沿着狭窄的田坎走一段就是小田湾水井,井在一条小河沟边,路上下去还有一段三四米的石梯。因为水位低,石梯上的污泥、涨水季节沟里泛黄的雨水、上游人家五颜六色的生活污水都会偷偷渗入井水,没有更好的选择可以讲究,只能努力把水桶伸到看起来还算清亮的地方打水。龚家湾水井在河谷中段,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一边是河沟,一面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的羊肠小道。遇到干旱年份,就得到更远的龙塘去挑,往返要一个小时。龙塘得名于一个似是而非的传说。好多年前的一天,天上电闪雷鸣,山里突降暴雨,一条巨龙撕开山梁翻滚而出,瞬间山崩地裂、声震十里,暴龙只停留了几分钟就钻进了山洼里的一处水塘,从此龙出现的地方被称作垮山,龙入水的地方被称作龙塘。龙塘近似圆形,直径五六米,四壁用条石镶砌,塘水绿中带蓝,深不见底,望而生畏。热天偶有胆大的跳进去游泳,我们这些旱鸭子只敢在一旁的河沟“狗刨”。在我读小学的几年里,龙塘相继发生溺水事件,其中两个中年妇女发现时早已身亡,另一个命不该绝被人救起,此后很少有人再进去游泳,生怕厉鬼纠缠。 每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悄无声息地起床,在火塘边吸一会儿水烟筒,就径直挑水去了。父亲身材高挑瘦削,被肩膀磨得锃亮的金竹扁担挂上两个刷过桐油的杉木桶,在晨雾中慢慢走向远方。此时东方欲晓,天色朦胧,但路上、井边已是人影幢幢,勤奋的农人一个起得比一个早,来得越早井水越清,来晚了不仅水变浑还得排队。特别是二三月枯水季节,需要从井里一瓢瓢舀到桶里,费时更费力。打水的时候,父亲从不需要取下水桶,抓紧扁担钩和桶梁,尽力把一支桶荡到井的靠里边,待水灌满顺势提到石梯上,又熟练地将另一支桶浸满水,调整好肩上扁担的位置,便不紧不慢起身。桶里放了杉树丫枝或芭蕉叶,父亲的脚步沉重而有节奏,桶里的水微微荡漾却不会溢出,如若少了这树叶的收敛,到家必然会少几瓢水。我家四五口人,加上喂猪喂鸡,每天要用两三挑水,都靠父亲一挑一挑担回家。灶头后面靠墙有个石凿的半圆形水缸,能装三挑水,岁月在外壁铺满了青苔。担了一辈子水,父亲的肩膀早已与那条金竹扁担、那双木桶融为一体,优雅的姿态不仅体现在桶不离肩的取水过程,也呈现在华尔兹一样的步履、丝滑连贯的换肩动作和一气呵成倒水入缸的身影里。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眼见父亲持家的辛苦,五六岁时,我便开始学挑水。那时个子小力气更小,开始连一双空桶也担不起。母亲用两个大小不一的锑锅栓了绳子,改装成水桶供我练习。约了比我大两岁的侄女红英,我们便深一脚浅一脚地上路了。从雨季的环峪到旱季的小田湾、龚家湾,从锅具换成木桶,从小半桶增加到大半桶,从迈步就两腿发颤到也能像父亲一样轻松换肩,我在历练中一天天长大,也走进课堂开始了读书生涯,成了家里的半个劳动力,每天早上割猪草,中午读书,下午放牛、砍柴。 白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我逐渐习惯傍晚甚至深夜去挑水,晚上人少又凉爽。吃了晚饭,做了作业,暮色早已聚拢,天上繁星点点,空气里弥漫着稻香,晚风拂面,蛙声一片。挑上父亲担了几十年的水桶,哼着老师刚教的歌给自己壮胆,在月色里踏上寂静的乡间小道。这条每天都要走的路早已印在心头,哪里有个凸起的石头、哪里有个缺口、哪里多宽多窄全都了然于心,无需电筒,脚底自有分寸。只是苞谷林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草丛里突然窜出的癞疙宝,深山里灰林鸮鬼魅的叫声,倒让人后脊发凉。特别是田湾小学门口那段,那时还没有赶场也没几家人户,很小就听父亲说解放初期在那里枪毙过不少人,他亲眼见过稻田里四仰八叉的尸体。走过时冷风钻进裤腿,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有时也会清晨起个大早去挑水。秋天的景色很美,轻雾绕山腰,晓露凝碧草,空气里都是芬芳的味道。静卧在寨子中的田湾小学还在睡梦中,这里也是挑水路的中点,每次总要在这里歇上一气,一面擦汗水一面欣赏晨雾中熟悉的校园。校门口矗立着一棵巨大的山梨树,村民把它当作神树顶礼膜拜,树下不时青烟缭绕。木结构的教师住宿楼和两幢白墙黛瓦的教学楼品字形排列,掩映在一周的楸树、柏树、樟树中。黄泥地的操场,不时惊起成群的八哥、斑鸠,箭一般飞上屋脊。田湾小学始于清朝末年的私塾,据说是我一位远见卓识的先祖出资兴建的。一两岁时,父母为不影响参加集体劳动挣公分,就让姐姐背着我来这里读书,我在姐姐的背上长大,姐姐因背了我没少被老师埋怨,被同学污言秽语辱骂。等到读书的年纪,我在这里度过了六年的小学时光,留下了求学路的最初记忆。 读完小学,我需到五六里外的冷家坪上初中了。父亲佝偻的身躯不再伟岸,挑水日渐困难,中途需要歇上好几气,挑完三挑水一早的时光就被打发了。学校上午九点才上第一节课,下午三点就放学,一早一晚我还能继续担水。不过两年后转到需要住宿的七舍中学,除了假期,我再也不能接过父亲的扁担。1991年考入兴义师范后,我没法再为父母分担家务。站在高山眺望家的方向,泪眼朦胧里总看到晨曦中挑水的父亲的身影,我写信一遍遍叮嘱父亲:挑水时要格外小心,千万不要闪了腰崴了脚。 时光荏苒,父亲已去世二十余年,故乡的水井早已被四通八达的自来水管道取代,到处是新农村的繁荣景象,年轻后生已不屑挑水这样的劳动本领,但我仍珍藏着父亲用过的金竹扁担,铭记着父亲教给的做人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