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董是一个小工，陕南人。他个头瘦小，经常有气无力的样子，严重的营养不良。常年在西安打工，就住在建材市场附近，便于老板呼叫。卖建材的老板碰到客户需要找工人，就联系小董过来。他们在城中村租了民房，一帮老乡住在一起，互通信息，你有活了叫他，他有活了叫你。实在没有活了，也去人市上碰碰运气。人市一般在建材市场附近，天不亮就有大量的人聚集在大路边，有拿瓦刀的，有拿涂料滚子的，拿大锤的，拿电锤电镐的，每一样工具，都在标明各自的工种和身份，也有什么都没有带的，什么杂活都干。找人的老板车还没停稳当，他们就会呼啦啦围上去。“老板，要几个人？”“老板，干啥活呢？”有些几天没有开张的，干脆就拉开车门先坐上去，“啥活都干里，给多钱都行，走！”

如果在人市上，我是怎么也看不上小董的，身体太瘦弱，那些身高马大的老江湖远远把他挤到一边，他也是很难揽到活的。好在我买了防水材料，门店老板打电话叫来了他，他才随一车材料，被我拉到了韩城。卸下材料，我先安顿小董吃了一碗羊肉泡，他开始干活，我和朋友开车去黄河边游玩。正玩兴头上，小董打电话说需要一把笤帚，我说你先弄，我暂时回不来，小董说，你忙的话就忙你的，我自己去买一把。他自己步行去附近的商店买了笤帚，等我们回去的时候，隧道里面的防水已经干了大半。天快黑了，我说歇一歇明天再干。他说没事，加个班干完再回西安。9点多的时候全部干完了，我叫上小董一起吃了饭，在饭桌上顺便给他付了工钱。按照提前说好的单价，我算了一下面积，应该付给他920元，他买笤帚花了15元，这样我共计付给他1000元，小董说，要不了这么多，我说拿上吧，小董感激的说，谢谢老板。

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那时候，西安的小工日工资大约是100至120之间，大工是150至200元之间。小董那一天的收入比他平时一周的收入还多，交通吃饭还都没有让他花钱，他很是满意。

他有了我电话，又加了我微信，随后经常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活？我说有活我会联系你的，挣钱的事慢慢来，有活了就好好干，没有活了就好好歇歇，你们的收入应该还可以吧？他说，可以什么啊？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连续几天甚至半个月都没有活，还要吃饭缴房费的。跟你去韩城干活，是我收入最高的一次，但那些钱没有全部装到我兜里，门店老板还要收取介绍费的。我问，介绍费收了多少？全部收入，他一半我一半。我心想，心真黑啊！我是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情的。朋友曾说慈不带兵义不聚财，你这样是发不了财的，他说的也许有道理。我这人本性难移，昧良心的事从未做过，也做不出来，不过没关系，只要我心安理得就好。小董说，以后我们就跟着你干吧！随后，下穿隧道的顶部完工，工作量比较大，小董联系了他们几个老乡，又去韩城，活干完了，当场就结清了他们的工资。

第二年过完年快一个月了，他一直没活干，带了几个老乡，准备来投靠我。当时我的项目在咸阳，活路施展不开，刚裁了十几个人，就给他说没法安顿。他不停打电话给我，说人都到西安了，这几天走得好辛苦。从洛南出发时，秦岭下了雪，公路封闭，一行人在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雪停了，路还没开。第三天买上票了，但路上还没有完全解冻，车走得很慢，翻过秦岭到蓝田时已经天黑，熬到西安，当晚在北三环老乡处借休一晚，让我无论如何收留他们……坦率的说，这边工作面还没有完全展开，现有的人也要轮流上班。倘若一两个人倒也罢了，他们一行好几个，而且专业并不对口。收留吧，我消化不了；拒绝吧，实在不忍心。陕南人淳朴厚道，干活实在，我一直颇有好感。但目前状况如此，我只好如实告知。他不停打电话，让我想想办法，口气近乎哀求。我理解他的无助以及一路上的辛苦，就联系了另外一位老板，希望能安顿小董。但小董又不放心，怕到头来要不来工钱，一心要给我干……面对这样的状况我实在为难，但拒绝这样的信任也实在于心不忍，尤其是这些善良的山里人。我承认我不是一个纯粹的生意人，但同时我又不能装作无视现实，把自己扮做一个救世主。我一直告诫自己，衷于自己的良知，到任何时候，都不要泯灭了善良的人性，我从未克扣过也从未拖欠过别人的工钱。但现实又告诉我，只有强大了自己，才能成为平台，给别人更多的机会。而现在，在情感和现实的交织中，我没有找到平衡，只有惭愧，只有对不起……

小董他们后来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想必一定会找到活路的，我也慢慢淡忘了这件事。他偶尔还会打电话过来，问我这里有没有他能干的活。有一次告诉我，他在铜川一个工地，干了半年的活，老板一直没有发工资，只给一部分生活费，现在生活费也快没有了，他们等在工地里要钱，老板连面也见不上。我就安慰了他，希望他好运，等一等能拿上工钱。

最近这四五年，我一直没有见过小董，他也没有给我干过活，但他时不时会给我打电话。经常换电话号码，换了就要加我的微信。前几天有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对方问候得很亲热，我说你是谁啊？他说他是董业华，我怎么也想不起有一个叫董业华的这个人是谁？他又说，我是小董啊，我哦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他自称小董，我叫他小董，却从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那一天我和他多聊了几句，才知道小董不小了，已经53岁。他结过婚，媳妇早就和他离婚了；有一个儿子，儿子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过着，常年在外打工，在老家盖了房子，没有什么积蓄。

我一直记得他那瘦小，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