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穆郎中为金州刺史,致书于襄阳于司空頔。郑傲倪自若,似无郡使之礼。书曰:“阁下为南溟之大鹏,作中天之一柱,骞腾则日月暗,摇动则册岳颓,真天子之爪牙,诸侯之龟镜也。太穆孤幼二百余口,饥冻两京,小郡俸薄,尚为衣食之节,赐钱一千贯,绢一匹,器物一千两,米一千石,奴婢各十人。”且曰:“分千树一叶之影,即是浓阴;减四海数滴之泉,便为膏泽。”于公览书,亦不嗟讶,曰:“郑使君所须,各依来数一半。”以戎费之际,不全副其本望也。又有匡庐符载山人,遣三尺童子,赍数尺之书,乞买山钱百万。公遂与之,仍如纸墨衣服等。
又有崔郊秀才者,寓居于汉上。蕴积文艺,而物产罄县。无何与姑婢通,每有阮咸之纵。其婢端丽,饶音伎之能,汉南之最姝也。姑贫,鬻婢于连帅。连帅爱之,以类无双,给钱四十万,宠盼弥深。郊思慕无已,即强亲府署,愿一见焉。其婢因寒食果出,值郊立于柳阴,马上连泣,誓若山河。崔生赠之以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或有嫉郊者,写诗于座。于公睹诗,令召崔生,左右莫之测也。郊甚忧悔而已,无处潜遁也。及见郊,握手曰:“‘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便是公制作也?四百千小哉,何惜一书,不早相示。”遂命婢同归。至帏幌奁匣,悉为增饰之,小阜崔生矣。
初,有客自零陵来,称戎昱使君席上有善歌者。襄阳公遽命召焉,戎使君不敢违命,逾月而至。及至,令唱歌,歌乃戎使君送伎之什也。公曰:“丈夫不能立功业,为异代之所称,岂有夺人姬爱,为己之嬉娱?”遂多以缯帛赠行,手书逊谢于零陵之守也。
云溪子曰:“王敦驱女乐以给军士,杨素归德言妻,临财莫贪,于色不恡者罕矣,时人用为雅谈。历观相国挺特英雄,未有于襄阳公者也。”戎使君诗曰:“宝钿香娥翡翠裙,妆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
郑太穆以郎中身份任金州刺史时(唐实行三省六部制,六部共设二十四司,各司司长称郎中),给镇守襄阳的于頔司空写信(于頔时任山南东道节度使,领司空衔,金州在山南东道治下)。郑态度傲慢,目中无人,似乎没有郡守对节度长官应有之礼。信中说:“阁下是南溟的大鹏,是国家的柱石,腾飞上天就能遮天蔽日,摇动起来就能使山岳倾倒,真正是天子的臂膀,诸侯的榜样。太穆我全家老少二百余人,在两京挨冻受饿,我为小小刺史,俸禄微薄。为满足我全家衣食用度计,请您赐我一百万钱,一匹绢(我怀疑“一”后面漏了个“千”字),一千两银子,一千石米,奴隶婢女各十人。”还说:“把千棵树各分一片叶子,就是浓荫;从四海中匀出几滴泉水来,就能成充沛的甘雨。”于頔看完信,也不惊讶,说:“郑使君要的东西,依他所提数量给一半。”因为当时正是军费开支很大的时候,不能完全满足他的期望。
又有个庐山的符载山人(庐山不在山南东道治下,这个隐士手伸得有点长),派一个小僮,带着一封信就来找于頔,找他要百万买山钱(所谓隐士买山,实为购置田产)。于公也给了他,并且还给了一些纸墨、衣服等用品。
又有个叫崔郊的秀才,居住在襄阳一带。他很有才学但很穷。很快就与他姑母的丫鬟私通,经常像阮咸那样放荡。那丫鬟很漂亮,精于唱歌的技艺,是汉水以南最漂亮的女子。崔秀才姑母很空,就将这丫鬟卖给了节度使于頔。因她长得像无双(唐人小说《无双传》中的女主人公),于頔很喜欢她,给了姑母四十万钱,对她十分宠爱。
崔郊对丫鬟思念不止,就硬跑到节度府前,希望能见一见她。丫鬟果然在寒食节那天出来了,正遇到崔郊站在柳荫下,两人相见,哭泣不已,发誓就象山河一样永不变心。崔生给她赠诗说:“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绿珠,石崇爱妾,孙秀要夺取绿珠,绿珠跳楼自杀。萧郎,泛指女子所爱慕的男子。)有个嫉恨崔郊的人,就在座席上写了这首诗(呈给于公)。于公看了诗后,令人召来崔生,左右谁也猜不透于公何意。崔郊也只能忧惧悔恨,却无处可逃。于公见到崔郊,握着他的手说:“‘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就是你写的吧?四十万钱是小事,为何吝惜一封信,不早告诉我呢?”就令丫鬟和崔生一起回去了。至于账幔首饰妆奁等,都给增添了不少(即送了一笔丰富的嫁妆),崔生由此小富。
当初,有个客人从零陵来,称零陵刺史戎昱(戎昱是有名的诗人)府上有个擅于唱歌的女子(零陵非山南东道治下)。于頔就急忙命人召来,戎使君不敢不听,过了一个来月就把人送来了。歌伎到了后,于頔就叫她唱歌,唱的原来是是戎昱送她的篇章。于公说:“大丈夫不能建功立业,留名于后世,哪能夺人爱姬,供自己娱乐呢?”于是以大量财帛相赠,送歌伎回去,并且亲手写信向零陵太守道歉。
云溪子(作者范摅自称)说:“王敦将女乐侍婢配给将士,杨素将徐德言与妻子破镜重圆。面对财货、美色而不贪的人太稀罕了,所以当时人都将此事传为雅谈。遍观历来的相国和杰出的英雄,没一个超过于頔的。”
戎使君的诗是:“宝钿香娥翡翠裙,妆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诗大意为:戴着宝石首饰,穿着翡翠色裙子的漂亮女子,打扮好了,偷偷流着泪要去伺候君王。尽心服侍让襄王满意,不要在梦中想着和使君欢会。)
《于頔》亦出自《云溪友议》,载于《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七,“器量”类。本文记载了土皇帝于頔的几件逸事,于頔,两唐书有传,史载其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后,专横不法,实质上割据一方,凌上威下,朝廷亦无可奈何,直到宪宗继位后,大力平藩,于頔恐惧,才有所收敛,复听朝廷调度。
但于頔在节度使任上,善待士人,以收买名声,本文写的于頔四件事,正反映了于頔善待士人收买名声的一面。其中崔郊一事,在唐代及以后,都很有名,“侯门一入深如海”更成了著名典故。
但于頔召戎昱歌伎一事,亦反映了这个土皇帝的滔天势力。零陵离襄阳很远,而且并非山南东道治下,于頔却能于千里之外,召之即来,可见于頔权势惊人。
总体来说,历史上对于頔评价并不高,但本文作者却对于頔赞誉过甚,说什么“历观相国挺特英雄,未有于襄阳公者也。”十分肉麻,以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认为本文“毁誉失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