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二伯唯一的儿子已经十三岁了。整整比我大了十岁。我的记忆关于他的似乎很少。他好像是很淘气的,曾经把剥去皮的大蒜瓣硬是往我的嘴里塞,还偷偷地小声告诉我:“听话,张开嘴,这是糖,很甜的!”我虽然什么都还不懂,但是却从他狡黠的笑里看到了恐惧,说什么都不肯把嘴巴张开,还拼命地大哭起来,结果可以想到,他被我忽然的反击吓得跑掉了。没过多久,便开始有人议论关于他的噩耗了。“这么小的孩子,也是太可怜了!怎么能就这样想不开了呢?”“听说是给他妈硬吓的……喝农药啦!”就这样,属于他的不幸消息在整个村子里沸腾了。二伯又是村长,消息像似长了腿儿似的,很快就跑遍了整座小镇。我长大些后,小姑母曾在一次晚饭后,在轻柔的晚风中,把这件真实的事情当成了故事一样的讲给我跟表弟听了。 那年的夏季即将过完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都在忙着收挖地下已经熟透了的洋葱头。是在秋雨即将到来之前,秋雨一但落下,气温就会骤降了,若不及时收获,势必会影响了一年的收成。村子里的人们总是要看着老天的脸色,把一粒粒农食从一片片的山洼洼里抢夺回到自家的粮仓里头,才会安下心来等着寒冬的来临。那一天,二伯母正在忙着把刚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洋葱头,小心地清除上面的泥土,平整地晾晒在院子里。午后的时候,老天爷的脸色已经开始阴沉。一场裹挟着寒意的秋雨即将来临。二伯母嘴里诅咒着天气的无常,手上已经急着去收起还没晒好的洋葱头了。可是淅沥的秋雨已经迎着头顶开始撒落下来。她不得不加快了手头的活计。这时,明和二伯父子俩个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院子,二伯母刚想喊他们过来帮忙,却忽然发现了有些不对劲,两个人都是气呼呼的面孔,从二伯母身旁风一样地掠过。一个灰溜溜的钻进了屋子,一个气匆匆地骂着难听的话:“看看你的好儿子吧!今天,要不是有人帮忙通知我,赶过去的及时,他就要跟人家那个爆苞米花的人走嘞!我去的时候,他正光着屁股跟一个从来都不相识的人在水库里洗澡呢!看他那副欢腾劲,没把我给气死!那水库水有多深?你知道吗?那要是个什么坏人,咋办?还想跟人家跑了,我他妈的就白生下了你,还把你养到今天这么大!?亲爹亲妈都不想要了。竟然想要跟一个卖爆米花的人走了,就为了那一口爆米花?一口吃的。有这样的孩子吗?你说说?啊!?”二伯母听完了二伯的话,更是脸都被气到发绿了。“你先在屋里给我等着吧!等我收拾完了,进屋一定扒了你的皮,卖了你的肉。让你跟人家跑。”本来心情不爽的二伯母,一听二伯的话,更是凶巴巴地把一句吓唬儿子的狠话扔进了安静的小屋子里。铅色的云罩住了整座村子,像似一个大的锅盖压在了人们的头顶,更压在了明的心头上。他惊慌地窜进屋内昏暗的角落里,窗子被越来越黑的云堵住了。一颗稚嫩惊恐的心在颤抖着,明的脑子里不时地映画着母亲那恶狠的脸孔,“等我回去扒了你的皮!让你的嘴馋!那个卖爆米花的人给你吃的爆米花里是不是兑迷幻药了,才见面你就要跟人家走,连生养你这么大的爹妈都不要了,你个白眼狼!”他似乎更加恐惧了。原来,明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在那里,他碰上了一个中年的流浪汉。正在路口的小石桥上摆开了一个爆苞米花的摊子,机器是架在一个去了底的铁皮水桶的小炉子上,那炉子里面跳动着蓝和黄的火焰。火苗的顶端析出了青黑的烟,脉动着向上升起来,玷污了蓝的天。干裂的榆树枝折成了一段段的接连被填进去。不一会儿,一声震耳的巨响,一团青白的烟气慢慢地消散,白花花的苞米花从一个铸铁的椭圆形锅里,随着热腾腾的蒸汽冲进大的铁丝编织的口袋里。这时会有一些撒落在外面,是一张铺着破旧沾满了黑色锅底灰粒的褐色麻布片上,村子里的孩童们像似蜜蜂见到滴落在花瓣上的蜜一般,簇拥一团,伸出一只只脏乎乎的小手,抓起来便塞进了一张张弩起的小嘴里。咀嚼,相互推搡,嬉笑,接着是流浪汉的哄赶:“想吃,回去拿钱来买呀!馋猫,哈哈哈!”流浪汉傻傻的憨笑声里,露出了两排发黄的牙齿。孩子们渐渐的四下里散去了,就像那一团青白色的烟气。只留下明一个人呆呆地望着那不停转动在火炉上,肚子里盛着香甜美味的椭圆形的容器,是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爆米花锅,发着傻了。流浪汉,端坐在火炉旁,一手持续的向着噼啪作响的炉火填着柴,另一只手有节奏的转动着火头上的锅。不一会儿,他注意到了一个皮肤白皙,面孔精巧的男孩,一直在望着被火舌包围着的火炉发着呆。“嗨,小伙子。是不是想吃苞米花呀?拿钱来吧!”流浪汉指了下背后被苞米花撑圆了肚皮的麻布袋。“我…没有钱!”明怯懦着。“没钱!回家去,找你爹妈拿呀!”流浪汉狡狞的笑,黄的牙在厚厚的唇间闪着光。“他们不给我钱,要钱!他们又会骂我了,说我嘴馋!”明的嘴角抖动,无奈的样子,闪亮的眉间跳动着不羁,怯懦,恐惧,渴望!“没钱,那怎么吃苞米花呀!要不!?流浪汉仔细地看着明稚嫩白皙的小脸蛋,那是一张透着顽劣和渴求的小脸蛋儿,一双明亮的眸子在闪烁。瞬间,思维胡乱的跳跃。想想自己已经四十几岁,却还是个单身汗。要是?!要是能有个这么大的儿子陪在身边该多好啊!想着,一种邪恶的冲动使得他多年来的孤独和疲惫,恐慌变成炙热的血涌上了即将昏厥的头颅。“小家伙,不然你就认我当干爹怎么样?要是愿意的话!我就让你天天都能吃上香甜的苞米花,也不用花钱了。”流浪汉满脸堆着笑,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可让他并没想到的是,明迟疑了一会儿后,竟然真的答应了他的要求。还应了他的请求,喊了声干爹。接下来,香甜的苞米花果然不断地塞进了明的嘴里。流浪汉还带着明去了村西头的水库里洗起了澡。因为水库的水很深,平日里明一个人是不敢独自去的。在水库边的浅滩上,这一对新近诞生的父子俩,互相撩起水花,嬉戏玩耍起来。二伯从镇里回来,走到村口时就见到一群人围在老榆树底下,激烈的议论着什么。一问才得知竟然是自己的儿子跟着爆苞米花的流浪汉走了。二伯的肺差点被气得炸开了。他急忙沿着村里人的指向,骑上自行车追过去了。到了水库边上,二伯气得没有说出一句话。就冲上去,朝着流浪汉惊愕的湿漉漉的脸上,狠抽了一个嘴巴。然后拉起明转身离开了。黑云压在了青蓝的屋顶上。明惊恐着蜷缩在吃过午饭还没有来得急收起的炕桌旁,时而伏在桌上时而趴在炕沿边。恐惧瞬间装满了他稚嫩顽劣又单纯的小脑袋里。他颤抖着四下里张望,忐忑不安的看向窗子外面和屋子的任一角落。一只褐色的玻璃瓶儿忽地闯进了他的视野,那是静静立在长条木柜上的用去了一半的敌敌畏。雷声响起来了,像是催促人加快脚步的鼓点一般,雨水开始大滴大滴地落下。风扯着乌云在头顶奔跑,发出阵阵呼呼的响声。二伯母嘴里嘟哝着:“败家的天气,加上败家的孩子,没有一样让人省心的。”二伯也在旁边附和着,说着些添油加醋的话:“这孩子为了一口吃的,就能跟人家跑,将来长大了,没嘴还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呢!”感觉这时候,这孩子似乎成了他们夫妻俩个一致的敌人,不再是他们曾经一起捧在手心里的宝贝疙瘩了。身后的房门猛地打开了,明忽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二伯正要吼他回屋去的时候,明脸色慌张,出乎意料的先开了口:“妈,我…我喝药了!”说完又快速的跑回去了屋里,并躺在了炕上,一动也不动了,像似在安静地等着什么到来似的。二伯和二伯母似乎同时咽下了本来准备好责骂的话,一下愣在了原地,“喝药!?”二伯母猛地想起来柜子上还剩下的半瓶子敌敌畏来。两个人拼命地跑回屋里的时候,明的嘴角已经开始流下来黄白色的沫子。脸上的表情扭曲着,异常痛苦的样子。嘴里呓语着,但是已经没有人能够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了。二伯母疯了似的喊着,她开始垂足顿胸地叫着:“明啊!你这是咋了?跟妈说句话行不行,说句话吧!你为什么就想不开了呀?!妈是吓唬你的,吓唬你的呀!以前,不是也这样吓唬过你吗?你不都好好的吗?这回你怎么就能想不开了呢?!妈求求你,我再也不骂你了,快起来,你说句话吧!?”二伯母撕心裂肺地哭到嗓子斯哑了,最后变成了小声自言自语了,像是魔怔了一样。二伯从桌子上抓起了那只躺着的敌敌畏瓶子,最后一滴气味刺鼻的液体正从瓶的内壁滑落下来。狠狠摔在了外屋的地上,推开哭喊着的二伯母。抓起奄奄一息的儿子跑到院子,骑上自行车朝向镇上的卫生院奔去了。途中,二伯忽地感觉到明的双手慢慢的变得僵硬了,像是两只铁钩子似的,牢牢地抓住他两肋的衣裳。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明在他十三岁的花一样年纪,选择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父亲母亲,离开了所有的亲人。就这样匆忙的走了,匆忙到我还没有来得及记清楚他当时的模样,一颦一笑,竟毫无记忆。眼前的每一字一句都是从小姑母的"故事"里拾得的。小姑母在说到“明的双手僵硬,而无法从二伯的腰间拨开时,”瞬间流下了眼泪。“都怨你二伯母,要不是他那句话——等我进屋剥了你的皮!卖了你的肉!那孩子怎么能就想不开呢?其实她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哎!这就是命啊!你二伯这辈子就没有儿子的命。”她用手使劲地抹了一把眼泪说着。当地的一种习俗,未长大成人或是未婚的年轻人年少夭折的,死后是不能进入祖坟的。想来明也注定成为了孤魂野鬼了吧!一片寒冷的荒野,是他灵魂的最后归属。夜的寒风拥着明的魂魄在空空的旷野里荡着!我听父亲说过,明瘦小的尸体,是被二伯父放在枯枝和干草上撒了煤油烧掉,然后就地草草地埋葬了的。那里就是村里人常常提到的西葬岗,我小的时候常听大人们说那里闹鬼的事。明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刻,穿的是一件白的的确良衬衫,那是二伯的,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件带长水袖的戏服,看着有点儿滑稽。这件衬衫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又一次见到了。那是明离开没有多久的一个晚上,或是夜里了。祖母带着母亲和邻居王姓的我唤做三娘的,一个年龄比祖母小得多的但却整日里病歪歪的小老太婆。正围坐在已经烧得暖烘烘的炕上,谈论着我无法听得懂的家长里短,我一个人在地上奔来跑去的,一会儿趴在炕檐上聆听着他们的故事,一会儿又跑到门旁把旧的木门推开一个缝隙,一缕昏黄的光泻在了外屋的柴堆上。忽然一个懵懂记忆里的身影,是明亮的,清晰的,上半身裹着的正是那件二伯的白色衬衣的身影正坐在了昏黄灯光下的柴堆上,面向着我摊开的门缝隙的方向,幽幽地望向我了。伴着一声急促的颤抖的喊声,我用力地关上了旧的木门,那是突然地"啪"的一声。声音是那么急促,干脆。我踉跄地跑回到屋子,猛烈地向炕上爬去,两只小脚不停地倒腾着,悬在了半空,肚子趴在了炕檐边上。嘴里连续的喊着:"小明回来了!小明回来了!"祖母快速地把我抱到了炕上,拉上母亲,三娘疯狂地向着炕里窗子的方向爬去。三个人差不多是齐声用颤抖沙哑的声音问我的:"谁!-谁回来了?!"我虽是很小,但却懂得了明已经死了。在我当时的意识里,对死的理解就是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恐怖的世界里,那就是鬼的世界。鬼的样子是奇丑的,是令活人恐惧的,到处游荡着嗤着獠牙眼睛如同灯笼样的怪物。鬼要是来到了人的世界,就是要把活的人变成了新的鬼了。"是明哥,明哥回来了!"我的声音似乎把恐惧着上了更深的颜色,并把它放大传递给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整日里病歪歪的三娘,当天晚上,她连就在隔壁的家都不敢回去了。整个人蜷缩在了炕里面的窗台底下。直到第二天,还在埋怨我的"恶作剧",说我差一点把她的老毛病吓得复发了。对于这件事情,我也是觉得奇怪的。夜色柔美的让人陶醉,银色的霜似的月光撒在了村子正中的一户打理的干净条理的农舍和院子里。昏黄的灯光下,一片静谧。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祖母的胆子大些,她第一个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吱嘎嘎的声响,把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怯怯的望向外屋堆着柴草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她还拉上我来指认给她看,但是确是什么也没有了,柴草照旧的堆放在那里了,在旁边靠着山墙的地方,整齐地码放着为祖父和祖母未来的身后事提前备下的棺木板,上面零散的摆放着一些农具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