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嘉善堂内,各位亲族内眷已经散去。莫妈妈送了众人出来,只见康邵氏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扶额小憩,身边一个服侍的都没有。莫妈妈走到康邵氏的跟前,低声问道:“太太可是乏了?可要歇歇?”康邵氏却抬了头,并未回答莫妈妈的话直接问道:“你瞧大奶奶今日掐尖要强的,我这个大媳妇,终究不是个安分的。”莫妈妈也叹道:“海大奶奶青年守寡,这也是难免的,太太好好教导着也就是了。”康邵氏叹了口气:“我如今让新媳妇管家,便是叫她安分守己了,多看顾看顾易哥儿比什么都强,”说到新媳妇,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衍哥儿媳妇怎么样了?那伤可好些了?”莫妈妈回道:“二大奶奶昨夜像是没休息好似的,今日也无甚精神,方才回去还差点一头栽倒,多亏了四房的浅姐儿扶了一把,不然这又要磕破头了。”康邵氏点了点头,叹道:“四房这两个庶长子女倒好,偏叫四婶子养成那样怯生生的,”又觉得自己妄议别家是非了,又转而说道:“罢了,自家屋檐底下的事还理不清爽,何苦来操心别人家。”说罢搭了莫妈妈的手回了里屋,此处不表。
此时林枢的屋里,门户紧闭,地上呼啦啦跪了七八个家下仆人,林枢扶着额头斜靠在美人靠上,美人靠旁的炉火烧的药吊子中的药汁翻滚,一下一下的顶撞的药罐盖子。哐啷、哐啷、哐啷,一下一下的砸在跪在地上的人的心脏上。林枢也不理会,甚至水花水草两个大丫鬟也跪在头里,面面相觑,低着头不敢言语。
林枢想着,方才甫一听说这康邵氏要自己管家,自己便慌了神,险些栽倒在地上,幸得那位文静娴雅的姑娘扶住了才没出丑。这一路上自己细细思量着方才嘉善堂发生的事,觉得只有自己身边有得力的人才能继续立足下去,连康衍什么时候去了书房都不知道,还是方才崔妈妈将自己送回来的时候嘱咐她站了站,告诉她说:“崔妈妈待会去姨太太家的时候别说别的,就说这两位姑娘的卖身契既然在姨太太这,以后每个月的薪水都跟姨太太拿,逢年过节的衣衫首饰也劳烦姨太太出,今后她俩要么放出去嫁人,要么嫁给个家里的人,也请姨太太多费心,我们家就什么都不管了。”崔妈妈一听这话,忍俊不禁的满口答是,这才吩咐套车出去了。
是以,林枢回了屋子,便叫这院子里的人,不论大的小的,屋里头的,屋外头的统统进来跪着,又在一旁用炉火煮着药。刚入秋的天气还多少有些热,屋子里炉火一烘,人口又多,不一会便又闷又热了。
水花和水草两人见林枢迟迟不说话,药又早已经沸了,身后的人都快跪不住了,水花刚要开口,便被水草拦住开口问道:“奶奶不如先喝药?”林枢见有人开口了,方才把手放下来叹息的说道:“先放着吧。我年轻,没见过将军府的大排场,刚一进门就闹笑话,谁知道太太不光不责怪,还让我来管家。我是没主意了,叫了你们来,不过也是帮我想想,这个家我是该管还是不该管?”这话问出口,底下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意思——这都是主子决定的事,何时轮到自己插嘴了?倒是跪在水草身边的水花先回:“奶奶自然该管,管家可是又体面又尊贵的事,为什么不管?”水草听闻此话看了水花一眼,又看了看林枢的反应,见林枢看着她,似乎是在鼓励她开口说话似的,她看了一眼水花,水花似乎也在等她说话,便也怯生生的说:“可管家管家,管这一家子上下吃喝花销,稍有不慎就要落人口舌,也着实艰难得很。”
林枢对这两个人的反应十分满意,昨日见的时候只道干活挺利索的,没想到还有这些见地,于是又笑道:“那你们俩是觉得,这个家不是不能管,就是管起来会很难咯?”她们俩纷纷点头,见状,林枢饶有兴趣的谈过身子来问道:“那你们倒是说说,这个家该怎么管?”水花又抢先说道:“自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先压他们一头立立威风以后才好行事!”说罢有用胳膊怼了怼水草,让她也说,水草只好看着水花和林枢的脸色回:“我倒是觉得,不如少抽头,多行旧例,先卖好人情也不迟。”林枢听完这话,如同甘霖灌满心头,她叫两人起来,把她们叫到跟前来说道:“我们家姨太太眼光挺好,你们俩一刚一柔,倒是有点意思。你们说的方法都特别好,但是我不能只走一个人提出的路子,想要管好这个将军府,刚柔并济才能活得长久。”
说罢又对底下跪着的下人说道:“你们今天也不用怪我刻薄你们,我本来是想看看有几个是有想法能给我出主意的,要是想告状的都知道嘉善堂怎么走——只是我要提醒你们,我这个人向来不看重的忠心这种没办法实际测量的玩意儿,我更看重的是利益两个字。”说罢她站起来,在下人们身边走动着说道:“在这个府里,我的面子就是你们的面子,不可能我丢了面子你们还有里子在,这叫唇亡齿寒。不论你们是看着谁行事,没事的时候去给谁通风报信,顶着的都是我的名头,将来你们各奔前程了,我就算不给你们谋划,外面的人看的也都是我的面子。我有了面子,你们的前程就好了,我没了面子,就算现在走了,你们也会被人说是跟过我的人。别看我如今没面子,不代表以后我都没有面子,大家都是成年人啊不是都是那个,出来做事的,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你们自己是最清楚的。现在都想明白了最好,想不明白的我也不多留了。”
底下的一干人等用袖子揩着汗水,思想的思想,低着头互相递眼色的递眼色,末了倒是都干干脆脆的答了今后一定效忠奶奶等语。林枢这次才对水花水草使了眼色,让她们开了窗,又对底下的人说道:“屋子后头背了茶水,你们喝了再去做事吧,你们俩服侍我喝药歇息一会,只怕一会还有事儿呢。”说罢一屋子人稀拉拉全部散去了。
回了里屋,只见崔妈妈也回来了,她捧着个盒子笑向林枢说道:“奶奶好计策,那位秦姨太太也没多辩白就把二位姑娘的卖身契和身份文书交给老奴了。”说罢将盒子拿给林枢,林枢坐在了塌边随手看了看,也看不太懂,于是递给她让她收起来说道:“还得是崔妈妈办老了事的才能办成呢。”崔妈妈被夸赞的不敢受用,正在推谢,只见水草又端了药来递给林枢,林枢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们两个的名字,叫起来怪怪的,是谁取的?”水花见问话快嘴回道:“是姨太太取的。”林枢笑说:“我这个姨妈也没啥文化水平。”
崔妈妈见她如是说,想了想说道:“如今横竖这二位姑娘都是跟定了奶奶了,不如奶奶给她们改个名字如何?”林枢上调着声调啊了一声:“名字都是爹妈给的,这我怎么做主啊?”崔妈妈笑道:“姨太太都能给她们取名字呢,何况奶奶?奶奶就赏赐了她们新名字,也好让她们塌下心来跟着奶奶。”水花听闻这话忙拉着水草跪下来说道:“从前我们俩在家的时候,爹妈都没给起名字,只叫闺女儿和大妞儿,后来姨太太玩似的给取了两个名字,要是奶奶愿意给我们取名字,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我们这辈子定当死心塌地的跟着奶奶,绝无二心!”一旁的水草似乎也很激动,只能跟着拼命的点头。
林枢见她二人十分坚持,也只能说:“那我想想,我想想……”忽然她想起昨夜的红灯帐被风摇曳的情景来,低喃了一句:“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说罢拉着水草说道:“那今后你就叫燕草,”又拉着水花说:“你就叫碧丝如何?”这两个丫头听见这个名字,喜的无可无不可,连连磕头谢恩。
林枢连忙拉起来对着崔妈妈说:“妈妈,你带着她们俩给咱们这院子的人看看,这两个以后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又对她们说道:“我方才对他们说的话,对你们一样,只是你们俩是我最亲近的人,是可以称得上是心腹的,说话办事也要格外的小心,知道么?”她们二人虽年岁小不肖事,但也是连连点头,说着但凭奶奶教诲,无所不依的话。说罢林枢长舒了一口气,让崔妈妈带着她们去见人,自己只想将自己闷在房间里,思虑着突如其来的烫手的山芋。
只见崔妈妈摆了摆手,转过身来对着燕草和碧丝说道:“两位姑娘如今是这院里的大丫头了,有些话老身拼着得罪了二位姑娘也要说一说,一则是为着二大奶奶愿意抬举两位姑娘,也是两位姑娘的脸面,二则也是两位姑娘今日表了忠心,以后二大奶奶也更放心些。咱们院子里头你们二位是头一等的丫头,虽然身份贵重了,但要时刻记得是主子给的恩赏,”说着对碧丝说道:“碧丝姑娘我瞧着是有些气性儿的,今儿以后为着二大奶奶,也要克制,二大奶奶虽然喜欢姑娘的快言快语,旁的主子未必喜欢,哪日唐突了,打的依旧是二大奶奶的脸面;”说罢又对燕草说:“燕草姑娘心中拿的定、算得准,只是太羞臊了些儿,很多话耻于出口,这可未必是好事,若是碍着面皮儿薄不敢开口,想说的话没说出来坏了奶奶只怕更加麻烦。”又对她们俩一齐说:“二大奶奶看重二位姑娘,也希望二位姑娘为着二大奶奶多学着些对方的风范才是,所谓刚柔并济,才是硬道理。没得今日燕草姑娘压了碧丝姑娘一头儿,碧丝姑娘明日先行了燕草姑娘一步,这祸根都是天长地久埋下的,切切不可相互埋怨猜忌。”
碧丝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向崔妈妈行礼说道:“妈妈教训的是,”又对燕草说:“好妹妹,我是急性子,今日就是妈妈不说这话,夜里我们回房去我也要说的,往后还得你多多拉着我点,这将军府规矩这么大,我可不想给奶奶惹麻烦。”燕草听了这话也连连点头称是,拉着碧丝低着头怯生生磕磕巴巴的说:“我,我也一定,一定多说话。”崔妈妈也笑道:“这就对了,日子还得过,也还得一团和气才能过好啊。”
林枢听了这番话,也有些欣慰的站起来拉过崔妈妈道谢:“真是谢谢崔妈妈了,替我说了这么多的话,想的这么周到,我是绝对想不出说这些的。我一直听见大家好像都不怎么喜欢我的出身,还以为崔妈妈也不会太喜欢我,谁知道你今天会说这番话。有崔妈妈今天说的这些话,您老就算疼我了,以后有什么不懂的,您好歹多教导教导我,我,我在这先谢过崔妈妈。”说罢就要行礼,崔妈妈连忙拉起她来赔笑道:“奶奶可使不得,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如今木已成舟,我也是为着我们衍哥儿,希望他家宅平安啊。我瞧着奶奶也不是那等跋扈之人,等一下我就带着燕草和碧丝两位姑娘好生梳洗打扮一番,带去给各家院子瞧瞧,定省的时候也好说给太太知道,让她也喜欢喜欢。”说着带着燕草和碧丝行了礼出去了。
林枢见屋子里没人了,方才一屁股坐在塌上,大字型的躺了上去。这一上午的信息量也是够大的,这家子人怎么又是四房又是六房的?到底生了多少个啊……四房的人口尤其兴旺,那么多水字辈的小辈她几乎一个都没记住,只是六房的独女康浓姑娘气质不凡了些,三房的康潋和康滟似乎是双胞胎,其余的一概记不清楚了。她看着窗前摆着的花儿,房中焚香的香炉,迷迷糊糊的一边盘算着画个家庭关系图好理解一些,一边眼前一个擦黑,便睡过去了。
素月楼内,海大奶奶郑氏正抱着遗腹子易哥儿逗弄,听见回来的莲娘说道:“不知那农妇使了什么手段,我去了新院子,竟然见不到王四了。”郑氏抬起头看着她,将易哥儿抱给了乳母问道:“你说了是我的意思吗?”莲娘回道:“自然是说了,可奴婢连王四的面儿没见着,通传的人也不敢正眼瞧我,这可如何是好啊?”只见郑氏忖度道:“这么快就把院子收拾利落了不成?”又道:“莲娘,收拾几件值钱的物件,咱们去瞧瞧新娘子。”莲娘答了个是,便收拾物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