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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年的时候,我妈的两个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姨二姨,在县城的南部合伙开了一家小饭店。我妈经常过去帮忙,她会在周末把我也带去,免得我趁她不在家偷偷玩游戏。饭店的经营带来剩菜的问题,于是养起了猫猫狗狗。大姨养了一只家猫,二姨养一条松狮,彼此相安无事。印象中,猫和狗不是吃,就是在睡觉,白猫蜗居在壁橱的一个储物格子里,壁橱在收银柜台后面,柜台上摆着财神像;那条松狮则大剌剌地趴在麻将桌底下,流口水,睡觉,呼噜震天,叫它它不动,撵它它不走,赖皮得很。
饭店的前身也是一家饭店,是一对安徽的夫妻开的。这对夫妻撤了之后,大姨盘下门店,重新装修,换上“老街坊”的店名,用木器漆漆了一副门联: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油亮亮的,古色古香。多年以后我依然觉得,“老街坊”的店名在一众饭馆里是极好的,开着的时候,它的生意也还不错,不温不火,但是始终没挣到什么钱。等到大姨二姨也撤了,这个平凡的饭店被迅速地遗忘,“老街坊吗?没印象了,”当年的邻居说道,“只记得有家姐妹俩开的饭店,哪年开的来着。”说实话,老街坊的店址选得差了点,多年以前它开在县城里有些荒废的东南一角,显得偏僻。去年夏天我经过那里,房屋被拆迁,街道经过反复整改,我几乎认不出来。
安徽人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堆没动过的啤酒饮料,和两袋猫粮,就是这两袋猫粮让大姨养起了猫。后来发现根本不用猫粮,光吃剩饭剩肉就能养得很肥,二姨就养了那头松狮。
老街坊位于两条路的交汇处,但背后没有路,仅有一条小巷,巷子里是几幢光线阴暗的自建居民楼。向北的路通往花鸟市场,一路经过一家苏果超市,刘老头的开锁店,付记照相馆,几家磨石英的小工坊,再远点就是露天的台球室,然后到达花鸟市场,一群老头坐在那里打牌闲聊看店,店里卖八哥、鹦鹉,卖巴西龟、金鱼,有时卖红眼睛的兔子,那一带相当有趣。再以老街坊为起点,向西去,一条路上开着许许多多的饭店。熟识的有两家,有一家是夫妻开的烧烤店,开在路对面。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徐州男人,老板娘则比较热情,口音也是徐州附近,他家生意好的时候,都是她拿着电锅,横穿马路过来借米饭。他们应该有个儿子,留在老家,我从没见过。徐州夫妻的烧烤店是街上营业到最晚的店,它露天营业,提供啤酒,借着夜色掩护,可以窥见人生百态。有假大款带小姑娘过来包摊儿,席间言辞窘迫,频频露馅;有时遇到人打架,摔碎酒瓶,红脸相向;有对情侣吃着吃着吵了起来,破口大骂最后又抱在一块流眼泪,真让人看不懂。出现这些情况一般是老板娘跑去劝解,男的只站着看,不停抽烟。
西边的县火车站和汽车站提供了这一带较为稳定的人流,不过分流到最东边的老街坊,已经寥寥无几。火车站对面,有条旁逸斜出的小巷特别知名。里面有几家洗头房,夏天,穿丝袜的漂亮姐姐坐在外面。再往里开着一家狗肉馆,零几年的时候,苏北的广阔土地上遍布着数不胜数的洗头房和吃狗肉、做狗肉火锅、熬狗肉汤的店,它们给往返的务工人员带来生理和感官上的慰藉。那些年,食色之欲凶猛如洪水野兽,人们信仰安利,不看新闻,所谓爱护动物人士尚未出现,想象洗头房和狗肉店开在一起,欣欣向荣的样子,那真是一番生机勃勃的境界。
那家狗肉店老板的儿子是我的好朋友,因此我时常光顾。我妈不许我踏足那条小巷,但我总悄悄过去,我从大路绕到他家店的后面,等他从后窗跳出来,一起玩耍历险。我管他叫老鼠药,因为他姓吕,叫吕树什么,我忘记了,总之本地土话念起来就是“老鼠药”,没过多久我就叫他老鼠药了。他普通话很差,成绩不好,他家开店挣了不少钱,但他衣着土气,泛着油光,我妈也不许我跟他玩。
“好学生怎么能和差生玩呢?”我妈质问。
我赶紧答应她,做了保证。但我心里想的是另一套,明明很多好学生都在和差生玩呢。我班上就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和差生很玩得来,并不妨碍她们的成绩,反而显得很酷,每个人都想和她们玩。女孩子的世界我永远不懂。
中午至下午两点是饭馆里最忙的时间段,我和老鼠药各自从两家饭店里溜出,相约在徐州烧烤摊前碰头。初春的苏果超市里已经有冰淇淋卖了,但我妈不让我买冰淇淋,因为吃了拉肚子。我们往北边走,刘老头在门口晒太阳,戴着老花镜,目光灼灼,对着太阳看报纸,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没坏掉,还能开开锁,修手表,花鸟市场没有开门,更别提台球室了,傍晚才能开张,而且大人们一打就是一晚,轮不到小孩玩。几经辗转我们回到了原点,最后决定去抓老鼠玩。
苏果超市隔壁有一片空地,上面拆毁了一个平房,留下砖瓦和一地烂泥,春天到了,长出虫子和杂草。还有野猫野狗,和巴掌大的老鼠。那里的野猫瘦骨嶙峋,朝不保夕。那里的老鼠风头正盛,嚣张得很。
老鼠药邀请我去抓老鼠的时候,我对他说:“你不是老鼠药吗,药到命除,你一去老鼠全被你药死了。”
他就解释啊,我叫老鼠药,不是毒老鼠的那个老鼠药啊,说来说去还是老鼠药。我哈哈大笑,说你的普通话该练练啦。
但只凭我们抓不到身手矫健的野老鼠,必须训练打手,就打起了店里动物的主意。我们蹑手蹑脚溜了进去,那头松狮还像死了一般地趴在麻将桌的阴凉下,我们拽拽它的后腿,发现根本搬不动。于是我们趁收银的姐姐不注意,就把我大姨的白猫抱跑啦。它很重,养得胖胖的,但躲在怀里一动不动,很是乖巧,到了烂泥地上放它下来,它还瞪着大大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前方。
远处有块断砖耸动了一下,有个黑影从砖和砖的缝隙间敏捷地跃过。“老鼠!老鼠!”老鼠药激动地喊道,然后喊着神奇宝贝动画片里“去吧,皮卡丘”,再用力一拍白猫的屁股,满脸期待地等着它的表现。可它没有冲出去,反而受了惊,作炸毛状,喵喵喵地抗议着。老鼠药很失望,等轮到我的时候,不论我如何百般鼓动,威逼利诱,白猫仍是一动不动,眼见大老鼠飞奔乱窜,它却完全忘记了猫逮老鼠的天职,最后甚至伸了个懒腰,轻手轻脚地溜回店里去了。“没劲没劲,”老鼠药说,“它是你的猫吗,它好像根本不认识你。”“它叫什么名字?”“它叫馒头,我大姨给起的。”“那你应该认识一下馒头,也让它熟悉一下你的气味。”说完他就拿着我的作业本回狗肉店里去了。
回去之后我就把馒头从壁橱底下拽了出来,准备和它认识认识。我回忆了一下大姨抱着馒头在它肚皮上反复摩挲挠它痒痒的手法,原来那就是撸猫。我把馒头放在地板上,就开撸了,我撸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它开始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毛也顺了,我走的时候它居然低声叫唤着跟着我,直到我佯装打它才跑开,啊我终于拥有一只猫了。
第二天我把馒头带去了那片空地。春风吹拂,馒头抖了抖毛,兴奋地跳了两跳。瓦砾下面,有野鼠攒动。老鼠药过来了,晚了大概半个小时。他眉骨上面有块青紫,看上去兴致不高。一见面他说,“哎,昨晚抄作业一不小心,把你的名字也抄上去了。”这事把我逗笑啦,但老鼠药不高兴我笑,“笑什么笑,这么好笑吗?”但真的很好笑啊,周一的时候我说给我的同学们听,他们没有一个不笑的。老鼠药打断我的笑声,“馒头你训练好了吗?”我刚要向他展示训练成果,一低头,我发现馒头已经不见了。原来馒头并不喜欢老鼠药,趁我们说话的工夫,它飞快地窜回去了。老鼠药更不高兴了,他很失望,说了句“这样的猫不如杀了吃掉”就走了。我对馒头也很失望,不过这天是有收获的,居然有人抄作业时能抄错名字,真是太好笑了。
后来我很少再见到老鼠药了。只有夏天的末尾我们见过几面,他找到我家的楼下,喊我下来,问我要暑假作业看,他总是神情扭捏,看得出有点犹豫,我难免也犹豫起来,但最后还是把作业给他了。老街坊饭店步入正轨后,我妈就很少再带我去帮忙。饭店里的事物变得生分,只有从我妈的电话里,能偶尔听到饭店的近况。
听说馒头已经长成了一条大猫,它长出长长的胡须,到了性成熟期。发情的馒头在半夜嚎叫,在饭店里乱尿,脾气也变得急躁,时常捣乱。
我妈劝我大姨,“带馒头去做绝育吧,咬咬牙也就花几百,做绝育对它身体也好。”
大姨说:“钱是一方面,主要我怕它遭罪啊,手术很痛苦,弄不好还抑郁了。”
大姨嘱咐服务员时常留意着馒头,每天打烊后放下卷帘门,落上重重的锁。第二天发现垂落地面的门片上刻满了馒头的爪痕,馒头是真的想出去,发情的馒头好惨啊。
终于有一个夏夜,晚上走的时候忘关了玻璃窗,次日来的时候,隔着门就听见了馒头的呻吟。
进去后才发现一扇纱窗被完全扯烂了,有野猫爬进店里。正有一只黑猫趴在馒头身上,还有一只脏兮兮的橘猫吃着馒头吃剩的食物,把地板弄得一片狼藉。它们都是那片空地里的野猫,觊觎馒头已久,听见叫声,逮到机会就过来轮流调戏它了。
大姨赶紧把野猫赶走,但为时已晚。馒头怀孕了,秋天馒头生下了一窝小猫崽,有五个,橘色的白色的都有,还有一只灰色的被它不注意压死了。从那以后馒头就变呆了,不复从前轻便敏捷的身手。真是一孕傻三年。大姨怕那群野猫再来找馒头,用钉子把那扇纱窗钉了起来,也不许它出门玩耍了。从此馒头总是坐在窗边,眼神遥远,一脸的哀怨。
时光荏苒,饭店的生活终究是一段插曲,我们的童年是标准的小镇童年,时间消失在了县城学校、本班老师的辅导班和职工家属楼的家中。据说没两年,馒头的几只猫崽都长得很大了,定期给饭店带来灾难。每年春天大姨都想把猫们送出去,但刚找到下家又突然舍不得,只好反悔作罢。有一次她想把最小的那只送给我家养,那是只漂亮的小公猫,白色,额头有一束灰毛,我们都很喜欢,但还是被我妈拒绝了。“猫猫狗狗都只有十年的寿命,它们死掉了人就会很伤心,不如看别人养好玩。”是这个道理。
大姨最后一次送猫是在2008年,当我们觉得她又是随口一说的时候,她却把猫真的送走了。“饭店生意不行,养不好它们了。”大姨在电话里说。馒头已经老啦,所以它留了下来。馒头每天趴在空荡的饭店门口,幽幽地看着小猫被街坊好友拎走。
08年县政府搞了“迎奥运圣火,文明城市建设”,火车站首当其冲。片区被勒令整改,无数洗头房惨遭取缔,它们一次次在漆黑小巷的深处死灰复燃,又一次次地被秉公执法的红袖章无情摁灭,最终所有的洗头小姐都被遣返回乡,再见,我漂亮的大姐姐。同时遭受重创的是附近的餐饮业,饭店门口的小马扎被没收,露天烧烤不再允许露天,还有各式各样的流动小吃车,他们无法行驶在社会主流的康庄大道上,而是被高速前进的正能量列车迅速甩下。那一年人们没能等来奥运圣火,圣火在苏南传了一圈,就跑去上海了。
我清楚地记得08年那个炎热的夏天,白天长得像过不完似的,我小学五年级,作业也多得写不完。我记得自己经常站在客厅的窗台,手托腮,隔着玻璃望向外面,等我妈下班回家。等着等着,天色向晚,傍晚的夕阳抛洒下金粉,将家属楼前的长梯染成触目惊心的紫红色,这幅光景至今令我难以忘怀。我妈回来了,她检查我的作业,然后带我去大姨的饭店,作为写作业的奖励。饭店里有笔记本电脑玩。
对于火车站附近开店做生意的人来说,那个夏天既令人心焦,又百无聊赖。那片区域的饭店都不行了,老街坊也没什么生意。我去店里时,差不多晚上了,旁边几家店的老板时常在晚饭后坐过来,相约在麻将桌上胡侃。你们家怎么样啊,我们家怎么样,你女儿怎么样啊,我儿子又怎么样,那谁谁家里出啥事了,他老婆又跟谁跑了,无非是些家长里短,最后默契地化为齐声的哀叹。
“生意难做啊,”那是徐州烧烤老板娘的声音,“食材涨价,客人变少,今年真的挣不到钱了。”
“这坏良心的奥运会就不是什么好事!”她愤恨难平地说。
“可不敢乱说。”大姨回她。
徐州女人啐了一口,指了指火车站的方向,又要说些什么,但她沉吟了一下,说,“算了算了。”
“那就说看电视吧,”她话题一转,“国家今年办奥运,节目里净是些洋人,我儿子就学着那洋人,要吃西餐!这不老家那边刚开了家西餐店,叫什么坑的几,一顿得花小二十!这狗东西就不学好。”
我正在旁边柜台上玩电脑,听得心头一凛。那可是肯德基啊,县城里肯德基开业的时候,我也去吃了,有一说一那炸鸡排是真的好吃,有我半个脸大。
“那你带你家的去了吗?”大姨继续话茬。
“去啊,怎么不去,跟他姥姥又哭又闹的,”女人说,“不过我告诉他姥姥,去肯德基,就不给买好记星了。”
女人提起声音说:“什么步步高好记星啊,就是骗家长的游戏机,只要跟着老师好好学,哪有学不好英语的?我就让他姥姥讲,有肯德基就没有好记星,让他自己选!”接着她模仿起老人的口吻:“姥姥今晚就带你去吃肯德基,只要你好好学习,以后我就经常带你去吃肯德基,好记星我们不要了,那个东西会影响你学习的,你说好不好?”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也跟着犯了难,肯德基和游戏机,好艰难的抉择啊。
“肯定是肯德基了,”我听到大姨说,“小孩子,哪有不嘴馋的?”
“别逗了,姐,”徐州女人笑着说,“老家的小地方,哪有什么肯德基啊,不过是一家卖炸鸡的店,叫麦肯基!小东西跟着姥姥过去,连店名都没仔细看呢。”
原来是一家山寨店。大家都笑了,我在一旁装作玩电脑,其实津津有味地听,我也笑了。我想到了老鼠药,有人能把自己的名字写错,还有人能把麦肯基看成肯德基,他俩应当交个朋友。我又想,老人家不认识字就罢了,那小孩也不识字吗?不是的。他相信姥姥不会骗他,姥姥说那是肯德基,那就是肯德基,而且每次去,他是开心的,哪顾得上认真看店名是啥。想到这里我就笑不出来了。
一阵沉默后徐州女人说:“姐啊,你说这肯德基麦肯基到底有多大区别呢,吃到嘴里还不是一个味儿。”
大姨耿直地回道:“小店的肉是隔夜肉,油是地沟油,当然不一样啊。”
女人摇了摇头说:“挣口饭吃嘛。你这几年也挣得够可以了,我这里是真不行了,就靠几家熟客撑着,一天有一天没的,厨师小赵,下家都找好了,我留不住他。”她忽地压低声音,问,“如果有便宜点的食材,你那还能维持吗?”
见大姨不应,她继续说:“我了解到临沂有个做人造肉的厂子,猪肉牛肉家禽什么的都有的做,便宜不少。安全方面呢,那肯定也没什么问题了。姐,今天我算是和你交了底了,如果量大批发的话,兴许还能再便宜点。”
大姨陷入了思考,神色十分局促。
“没事,难考虑就算了。”女人说,爽朗一笑。
“姐我是真没把你当外人。”
“这我知道的妹子。”
“我和我老公,两个外地来的,可以说是无依无靠。咱在卫生局也没有人,无非是求个自救,想着也能帮上姐一把就更好了,你说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谢谢你啊,我没往别处想。”大姨红着眼睛说。
说罢女人起身告别,她的身影一步一颠,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后来徐州女人就很少来店里了,女人的丈夫每天早出晚归,鼓捣他的神秘食材。他家的价格果真降下来一大截,靠着价格优势,硬是开下来了。其他商户可就难做了,街道上扬起嫉妒和质疑的风言风语,大姨还帮着维护,“外地人辛苦过来做生意,体谅体谅。”
再后来,连一度最风光的狗肉店老板吕志国也要撤了。他的店因为卫生问题,被勒令停业整顿。可他的下一批活狗已经送来了,不能屠宰上桌,养着狗是要成本的,吕志国决定把所有的狗当街杀掉。一条条土狗被吕志国用铁线拴住后腿,吊起来,一刀捅进脖子,血就咕嘟咕嘟地冒,狗一边玩命地叫,一边一大口一大口地把血往肚里咽,自己喝自己的血,就像渴了喝水似的,直到死去。那天,活狗的惨叫声从中午持续到傍晚,浓烈的血腥气味弥漫在整条街道上,久久不能消散。我记得,那天的街道上万狗齐喑,野狗迎风怒嚎,住宅里的家养犬类则不安地发足狂奔,冲着血流的方向愤怒地狂吠。我无法忘记那血色恐怖的一天,那天所有养狗的住户都因为狗叫扰民被罚了五十块钱。
也就是从那一天,馒头不见了。绝育后的馒头不再圈养在店里,而是时常在外面转悠。但馒头很乖,白天出门,晚上就会回来,它不找野猫,认生,更不会跟别人走,可过了几晚馒头都没有回来,馒头丢了。老街坊饭店也在数天后宣告关门,我们摘下木漆门联,贴上转让招租的告示。饭店里的桌椅已经搬空,大堂空空如也,不断有热风从中穿过,大姨站在门口的石阶上,反复呼喊着馒头馒头。不时有野猫从一旁的垃圾桶中钻出,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失望。馒头这个名字其实不太好叫,半天过后馒头并没有回来,反而招来一个讨馒头吃的乞丐。
我妈说,“再等一下午吧,多半是叫那天发疯的野狗叼走了。”
二姨说:“是不是让吕志国那家人抓去了,我看他杀狗那天,狗笼子里还混着几只野猫。”
大姨说:“不至于吧,吕志国认得馒头。”
“怎么不至于,现在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就算真是他弄走了,也不会承认的。”
馒头终究没有回来。夏天结束,六年级开学,此后我再没去过老街坊饭店。老街坊转让得并不顺利,很少有人愿意接盘,大姨依旧时常去店里,名义上是忙转让的事,我们知道她其实是找猫。08年底爆发了金融危机,电视里各国的金融精英都忙着跳楼,有人疾呼整个世界的秩序已开始崩溃,时代的脉搏濒临紊乱,但在苏北县城的万家灯火中,时代的脉搏我们感受不到。除了家里的五万块钱被股市永久地套牢了,我感受不到。老街坊饭店在次年转让,多年以后,当我妈的姐妹们聚在一起谈论这段时光,她们把饭店的失败归咎于金融危机。其实我们知道根本不是金融危机的错。现在回想起来,饭店里的那段时光终归是快乐的,唯有大姨偶尔被一些后悔的思绪袭扰。
“有个机会我没有抓住。”大姨说。
“应该再咬牙坚持几年。”
“徐州人就坚持下来了,现在夫妻俩在湖边买了三四栋小别墅。”
饭店关门一年后,县城的第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开业了。购物狂潮席卷而来,补贴,折扣,跟白送似的,那年家家户户换上了液晶大彩电。另一座城市广场拔地而起,熟悉的生活倏地回来了。人们脸上笑着,眼神里泛着好奇,消费在增长,基础设施建设稳中向好,徐州烧烤开了第三家分店,地皮商人圈下政府的土地,建起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洗浴中心。连穿丝袜的发廊小姐也回来了,乘着一辆开往春天的专列。年底领导班子视察基层,握着小姐们的手亲切地说:“你们呐,就是最美丽的外乡人!”
09年底我们最后一次得知馒头的消息。在火车站看车的大妈打电话告诉我妈,她看到一只流窜的白猫很像大姨的馒头。挂掉电话后我妈对我说,“走吧,我们去帮你大姨找找,找不找得到另说,主要让她心里好受点。”
我们回到老地方。原来是饭店的地方开了一家自助火锅店,生意不好,徐州烧烤搬去了城中心,其他的店面门庭冷落。有人说,这地方要拆迁了,盖一个水晶石的交易中心。我妈她们站在遍布着工地废料的巷角,等着猫的出现。那不是我和老鼠药训练馒头抓耗子的地方吗?夕阳的余晖洒在那些断砖和废弃的石料上,使它们闪现出如矿石一般美亮的光泽。我盲目地往夕阳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一个老者的声音叫住了我,“小孩,干嘛呢?”我一看,是修锁的刘老头。
“我在找猫,店里的猫一年前丢了。”
刘老头转了转污浊的眼睛说:“啧啧,我挺喜欢那只猫的,丢了多可惜啊。”
“你认得馒头?”
“这一带的猫我都认得。”
“太好了,”我高兴地说,“你一定知道馒头现在在哪。”
老头也兴奋地咧开嘴,说,“都进肚子里去啦,不知道是谁的肚子!”接着他疯癫地手舞足蹈,学着小品演员滑稽的腔调,“瞧一瞧看一看,新疆羊肉串,又香又好吃的羊肉串。”说着,脸上松垮的皮肉兴奋地微微颤抖。他盯着吃惊的我,放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是那对夫妻干的,有天夜里我回来拿东西,经过他家的烧烤摊,女的烧了锅开水,男的就把猫毛拔光啦!”
我望了一眼远处的大姨她们。太阳要落山了,她们的剪影正变得暗淡。我问刘老头:“你怎么不早说?”
“不能说的。那女人塞给我一条小苏烟呢,啧啧,比南京烟好抽。”讨厌的笑容依然挂在老头的脸上,他咧开的嘴里,露出两排稀疏零落的黄牙,我看到他腐烂的牙龈,一条条牙缝大得吓人。我说:“我要走了。”我拔腿离去,可那老头似乎意犹未尽,他不依不饶地跟着我。我不得不跑起来,心突突地跳着,我几步一回头,生怕老头在我的身后跌倒。他喘着粗气,不知厌倦地自说自话。他说他养过很多猫,灰的白的三花的,什么颜色都有,他说那些猫的手感都很好,舒服得不得了,舒服得就跟摸女人一样……后面更是臭不可听的胡话了。
回到家,我心里忐忑得打起了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把我的见闻对我妈说,直到晚饭时她告诉我,她早知道馒头是被烧烤摊的人抓走的。
“害。就那么几种可能,多问一问街坊就什么都清楚了。那猫在外面逛了半年了,怎么可能说不回就不回,肯定让人抓了。”
“你大姨就是太善良,不把人往坏处想。”她一边炒菜一边说。
“别告诉你大姨啊,怕她伤心。”
“还有啊,外面的烧烤你要少吃,鬼知道那些肉从哪来的,我们也是开过饭店的,不要抱有幻想,吃自家的就好。”
不久,二姨也知道了。
如今,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大姨了。但我想,也许还有可怜的馒头。试想一只猫本来满心欢喜地跑出去玩,莫名其妙地被逮了起来,弄死,做成肉串,因为世上没有猫肉串,所以被做成了烤羊肉串,馒头找谁说理去——哎,也无怪这嚣嚣的尘世间,人事尚且如此,何况是对一只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