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

我一直相信缘分这个词,所谓缘分,大多数人的定义是:人与人之间由某种命定的遇见。但在这里,我所要说的缘分,不单单是指人与人之间某种冥冥之中的机缘和巧合,也泛指人与这世界万物之间某种理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拿我个人来说吧,自然界有电闪雷鸣,有飞禽走兽,有风花雪月,总之,于自然界而言其丰富繁杂不是一纸千字就能述尽的,于这万事万物中,我唯独笃信我与风之间是最有缘分的。然而,风也是多种多样的,按方向来分,则有东南西北风之说。若按季节变化来分,则又有春夏秋冬四季之风。在这些种类繁多的风中,我最爱的就是秋风,尤其是深秋的风。

这倒并不是说,其他的风,我不乐意它,只是更爱秋风一层罢了。春天的风,好是好,尤其是那阳春三月的暖风,吹在人的身上暖烘烘的,也十分的舒适。只是这样吹着吹着便让人心生困倦,整个人的四肢也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的力气。我讨厌这样的感觉,会让我觉得这样的四肢就像是假的一样,根本就不是我自己的。肉体的疲乏自然也无法带来饱满的精神状态,因而也就无法真正地拥抱生命的激情。

夏天的风呢,也是极好的。它有午后的阵阵微风,总是在催促着人们快快地入睡,就像是温柔的母亲或是慈祥的奶奶哄骗着小孩子们睡觉。然而人一旦入睡再醒来时,总会感到自己的脑袋木木的,意识还尚在迷糊之中。举目四望,眼前一切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一下子又变得是那么的陌生而又遥远,仿佛这中间又隔着另一个变化莫测的世界般。窗前的树叶随风摇曳着,即使是面对最灿烂最耀眼的阳光,内心还是会徒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它将你的整个人团团包裹住,你也无力去挣扎着什么,像是被裹挟着一般,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去说。单单是被这种悲哀拉扯着,心里一片慌乱。我从小就害怕睡午觉,大多是因为恐惧醒来时这样的感受,然而夏季午后的微风却总有一股强大的催眠魔力,只消被它吹个几分钟,人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坠入了那深不见底的梦乡里了,最后又在一片湿漉漉的心情中醒来。

当然夏季除了午后的风,还有夜间徐徐的凉风,这样的风是最讨人喜欢的。在家里还没有安空调的年岁时,晚饭后全家的一个集体活动便是去楼顶乘凉。随便找块空地,铺上凉席便可以躺下去,一边吹着风,一边随便聊着点家常,还可以一边看着星星赏着月亮。徐徐的夜风就尽管往人的身上吹着,吹散了一身的热气,吹干了汗水,人的身子也就清清爽爽的了。尤其是酷热难耐的夜晚,这样的晚风无疑就是造物主对人间最大的馈赠了。夏天的风有时也会使人们感到恐惧,那便是大暴雨来临前的大风暴。先是黑云一阵阵地压过来,整个大地便暗了下来,天与地之间静极了,像是在天地之间安了一个巨大的消音器般,将所有的声音都吸进去了,独有的几声狗吠忽远忽近地传来,渐渐的也就消散在了空中。这时风还没有起,准确地说,此刻天地之间是没有一缕的风的,就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不再流动了。人们趁现在风未到雨未来,纷纷急里忙慌地收拾着晾在绳子上的衣物,装起晒在自家屋前空地上的谷物,大声吆喝着孩子们去关紧窗户。整个村庄像是进入了战备状态,如临大敌般。也因此热闹了起来,小孩子们拍手欢快地跳着蹦着,几只大狗也一下子没有闲,率领着一众狗冲着天空就是一阵狂吠。

风开始慢慢地有了,紧接着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似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先是卷着沙子和落叶,旋转着直直地升到了半空中。不一会儿,风像是瘟疫一般被传播着,越来越大,继而开始怒吼着,将地上的沙石成堆成堆地刮起来,迷得走路的人根本就睁不开眼睛。还有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衣服也一下子就被吹到了树梢上,顿时空中就飘了各样的东西。我们躲到屋里,就只听见风声,风吹在各种物体上所撞击出来的声音。一道闪电划过空中,紧接着便是一声闷雷响起,雨便开始哗啦啦地下起来了。

暴雨过后,天也放晴了,风也渐渐地止了,只有丝丝缕缕的风或三五成群或孤孤单单地吹来散去,多少让人在这酷热的夏季感受到了些许的凉意。整个大地被大雨冲刷过后,变得格外地清新,像一面大镜子,将浮生百态尽映其中。人的心情也随着这天的放晴而放晴,人们都站在门口,呼吸着这雨后的第一股新鲜空气。

最为肃杀的风当数冬季的风,单单是想起那数九寒天的风声便叫人感到阵阵寒意袭来。尤其是下过一场冬雨,风虽然不大,却也总呼呼地刮着,吹在身上,像是刀子一般,钻在骨子里。每当深冬来临时,我便不愿意出门,总喜欢在家里躲着,为的就是不被这冷风给吹着。我小时候,身子总是很虚弱,可没少吃药打针。只消被这冬风吹一口进肚子里,或是从脖颈间吹将进去,则少不了一场感冒。先是早晨醒来时,喉咙隐隐的作痛,便是连一口口水也不敢咽。整天挂着个鼻涕,脑袋一整天的也不灵光,总是昏,总是困,身上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吃一些感冒药也迟迟不见好,过了几天情况就会变得严重,头也开始痛起来了,体温也在上升,咳嗽便也停不下来了。折腾一番,先用热水泡脚,泡到大冬天的全身是汗,然后又用几床被子盖着睡觉。夜里常常要被热醒好几次。一般人用这个方法对付感冒总是可以起效的,但对我则是无济于事。到最后还是免不了要打针吃药。挂一天的吊水也是无用的,需要一个星期左右才能好。然而咳嗽却并没有就此停止,父母亲总是会用枇杷叶子、生姜和红糖混在一起熬成汤水给我喝。其中百般受罪便可想而知。因此,对于冬季的风,我总是有点忌惮它的,更别提敢去招惹它了。

深冬时节,夜里有时会整夜整夜地刮着风,我躲在被子里睡不着,静静地躺着听风的声音。冬风呼啸着,怒吼着。我侧着耳朵倾听着这大多声响差不多的风声,想从中寻找出一些细微的差别。大概是听得久了,后来风吹树叶的声音,吹在屋檐上的声音,吹在窗户上的声音,或是撞在墙壁上的声音,或是钻进空房间里的声音,我都能听得出来了。有时候,我也会担心,这么冷的天,风在外面吹了一天会不会觉得冷呢。

最喜欢秋天的风,大概是因为秋天的风有一种令人着迷的特殊气质。小时候不明白这是怎么一种特殊的气质,长大后渐渐地明白了这是一种叫做“忧郁”的气质,它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美少女般吸引着我,使我为之迷恋。我喜欢这种恰到好处的迷恋,既不会使我为之沉沦,失去自我,又会使我心有所属,有所依附。我想但凡恰到好处的爱情也莫过如此吧。

这样的季节是最适合散步的,不妨携带一股诗化的心情,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碎碎的脚步将一片片枯黄的叶子踩过,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音。我莫名地喜欢这样的声音,可以达到释放压力的效果。满街满地的落叶躺在那里,像是婴儿般酣睡,怎么也看不到死亡的凋零。大抵这样看上去如同新生的死亡方式才是生命最完整的归宿。我希望有朝一天,我的生命也如这凋零的落叶一般,在一个起风的夜晚,在万家灯火其乐融融的夜晚,悄无声息地不带一丝留恋不着一点痕迹地离开。留给世间的不应是悲痛,而是通往新生之门的静美。但愿如此,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小径上的野草大多已经枯萎,但仍然有一些绿色倔强地挺立着,像是要拉开架势与命运抗争般。我敬佩它们的勇气,也为它们的精神所感染,对待生活我们何不学学这些野草在命运面前昂起自己高贵的头颅。我小心地在草丛中行走,生怕将它们不屈的灵魂踏碎,那样便是我极大的罪过了。

穿过这人迹少至的草地,便进入了一片小树林。慵懒的光线洒在树叶上,在地上投下一片片的光斑。我抬头瞧见了太阳,但却并不刺眼,甚是温和,像是个终于安静下来的调皮孩子,又像是阅尽人世沧桑的老人,不管怎么,我明明从中看到了生命的全部乐章,像是搁置在灵魂深处永远流动着的音符,顽皮地跳跃着。

哇,起风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风的,,也不知道风是从哪里来的。只听得一片哗啦啦的树叶声响,地上的光斑也随之摇曳着。我站在田埂上,风扑打着我,撩起了我的外套,从我的脖颈间,从我的袖口处灌进我的身体里,在我的全身上下游走一番,又从裤脚口处逃似的一哄而散。风满山遍野地跑着,却并不会为此感到疲倦,像是自由的化身上帝的天使,又像是无忧无虑的孩童,撒着欢,并不理会任何人,就那么自在地跑着。此刻,我是多么地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变得轻盈起来,而不是此刻这般笨重。那么我就可以悄悄地跟在风的后面,捉迷藏般不被发现,最终成为风的一部分,成为自由的化身上帝的天使。从田野的这头吹到田野的那头,吹进自己的屋子里,吹散母亲乌黑秀逸的头发,在她的脸庞轻轻地吻过。可是她却并不知道这就是我,还站在门口,面向远方不停地唤着我的名字。我故意不答应,看她着急的样子,心里便会生出一阵阵的暗喜。

有时,我也会独坐窗前,安静地看着书。风像是想起我来了,从关紧的窗户缝里钻进来,翻动着我的书页。这时,我就会嘲讽它道:“你又不识字,翻我的书干嘛”。它也不回应,在我的房间里自在地游荡着。我也不想看书了,就把书独自地放在那里,任由时不时溜进来的风翻阅着。我趴在窗台,听风吟,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时而细语,时而怒号,听着听着,我就入迷了,夜也深了,连星星都躲起来睡觉去了。可我仍然依依不舍,躲在床上,大方地邀请风进入我的梦乡。

不知道有多久了,我没有再好好地听过风吟了,也许有六七年了,大概有十年了。终归是记不起来了。后来经过的事多了,人也因而变得复杂起来,心情亦无法像从前那般简单纯粹干净,以至于终日地使自己忙忙碌碌的,一天下来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只是身体疲倦得很,一回家就倒在床上不想起来。这样的日子,简单而琐碎地消耗着我的精力,使我再也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对于自然界风声的向往从此搁浅在心里绝口不提。

可是在这异地的无眠的夜里,久违的风声又起来了,让我恍惚间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已然死去了的岁月。可是在今天的夜里又是怎么回事呢?竟让我对那远隔了千百个日子那已然忘却了的风声再次在我孤清的窗外响起,让我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又不似梦中那样朦胧。我心里清楚,这些风还是久时家乡的风,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腔调。它们竟如此地为我,生生地是穿越了时空的间隙来到我的身旁,在我的窗外不断地吹着唤着,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交,再次见面时,只得沉默地立着,只得这样热泪盈眶地立着,分明是有千言万语在心头,一下子也涌到了嘴巴里,却只字不提过往,就连个声响也没有。

这样的夜注定是无眠的夜,是孤独的夜,是重逢的夜,也是不朽的夜。今天夜里不适合做任何事情,且去听风吟吧,且去听风讲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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