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我的守护神。妈妈本不想再要个孩子的。姐姐已经让她深受折磨。外婆一再苦劝她,“再要一个,老了有个盼头。”于是,才有了我。
小的时候,是外婆带我大的。她在我7岁左右去世。自此之后,我极少回忆过去。似乎这样,她就跟我的记忆一样,可以永远地保存起来了。我极少做梦梦见她。外公倒是梦见过几次。他乐呵呵地,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我的孩子。外婆是个善良到极致的人。哪怕是梦里,她也不来,不想让我害怕。
我们是湖南湘西土家族人。印象中,外婆头上永远裹着厚重的黑头巾。曾经我想把这个黑头巾摘下来,看看到底有多长。外婆总是摆摆手,让我不要调皮。外婆嘴角有个大黑痣,她很少笑,这就让黑痣也显得严肃起来。但是我不怕她,别人也不怕。她是公认的好人。
外公是不管家事的,他忙于养花养鸟。外婆是内外一把抓,不是在赚工分、挑菜去卖,就是在带我或者做家务。我小小的,屁颠颠跟着她,到处跑。外婆有时候把我放在背篓里。我很喜欢透过她的肩膀,甚至透过她的黑头纱,去看外面的一切。稻田里跳来跳去的黄脚鸡,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黑褐色的泥土黄黄的沙子,波浪微掀的清亮河水。
外婆很忙。她种菜的时候,只好让我坐在扁担上。记得有一次,她突然冲过来,将我背到门槛上坐着。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外婆让我背对着坐着,不准偷看。我很乖,说了不让看就真的没有偷看。等到晚上,我妈妈放工回来。外婆拉着妈妈,很小声地跟她说,“想不到菜园子里,有扁担那么长的菜花蛇。幸好我抱的快,没把二宝黑到。”我听到了,才意识到,她转身回去是去干什么。当时只听到扁担呼呼作响。
外婆很善良,她并不会打死蛇,只是将它赶跑罢了。
印象中,外婆不太善于厨艺。她做的菜,都像是赶时间出来的产物。能吃,但是不咋好吃。唯独两样,算得上美味。一个是炸灰面,就是把茼蒿或者香菜,跟面粉混在一起,在油锅里炸。外婆的炸灰面做的香极,老远就让人闻的流口水。可惜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做。平时是享不到这个福气的。另外一个是锅巴饭。这个就是平日都可以吃得上的。做法极其简单。柴火煮大锅饭,底下会有一层金黄色的锅巴。将绿绿的缸豆酸放进焦脆的锅巴里。再将锅巴一点点揉成圆滚滚的拳头大小的饭团,就做好了。锅巴饭很香,缸豆酸调味,让我总是吃了又想吃。但是外婆不给多吃,说孩子不能吃太多,不消化。
外婆知道我嘴巴馋。我读书之后,她自个挑菜去卖。每天下午,我都等在路口,盼着远方出现那个瘦小的挑担子的身影。金黄色的夕阳下,外婆老远就看到我了。我也是。飞快地跑过去她那,在担子里翻找起来。外婆的菜总是剩一些没卖完。她不肯将晒了一天的蔫菜或是压烂的菜卖出去。她说,这样别人吃了肚子会不舒服。在这些没卖完的菜下面,是她带给我的美味——油粑粑。这是一种将肉放在灰面里,用一个小铁勺兜着,在锅子里来回翻炸出来的美味。我特别喜欢吃肉粑粑。刚翻到了,就大口吃起来。外婆看着我,总是笑着说,“慢点吃,还有。”
有一年,爸爸妈妈带着姐姐旅游去了,不带我。他们说我太小了,带出去不方便。我觉得没什么,大人总有大人的道理。等到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有来家里扯白话(聊天)的婶子,就假笑着跟我说,“你爸爸妈妈不要你了,他们只要你姐姐。”至今我都不能理解这种人是什么心态。一定要伤害孩子,让孩子哭,他们才开心吗?当时我看着外婆。外婆摇着大蒲扇给我扇风,笑着说,“爸爸妈妈最爱你,外婆也爱你。他们出去给你买礼物去了。”我迟疑着说,“姐姐都去了。”外婆摸摸我的头,说,“如果你也去了,谁陪着外婆扯白话呢?”我抱着外婆的小腿,将头歪在她瘦弱的大腿上,觉得自己很重要。
最后一次见外婆,是她帮我们家看铺子。当时她跟我说,她有点累,需要回房休息一下。我看她的脸色,确实不太好,赶紧让她去休息。等妈妈过一会回来,我赶紧告诉她这个消息。妈妈带着我去房间里看外婆。一进去,我就看到地上有两摊血。妈妈就让我回去铺子,不要来了。再过一阵,救护车就开到我家门口,将瘦瘦的外婆抬走了。
妈妈说外婆情况很不好。但是医院是不能让小孩去的。我老家的习俗,小孩去了医院,很容易撞鬼。于是,就这样,我连外婆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再然后就是停灵,仪式,上山。外婆的坟地、棺木,甚至衣服,早就准备了。上山的时辰很早,天没亮就要出发。妈妈让我不要去,怕坟山多了,我撞鬼。于是,我在学校里,呆呆坐了一天,一直在想,外婆现在怎么样。是已经到山上了吗?进到土里了吗?有没有遇到蚯蚓、大黑虫?她埋下去之后,有没有人给她种点树,陪陪她?
再之后,我就是每年清明、过年,陪着我妈妈去祭奠她。给她磕头,讲讲我今年的事,再给她磕头,烧些纸钱,让她在下面不用那么累,再磕头,说说什么希望她保佑我。
等到我18岁来到广州读书,就连祭奠仪式,也没有参加了。我妈妈代我磕头,烧纸,代我求保佑。
一别30年了,外婆,你还好吗?好想再歪在你的怀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