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梁超站在大门口乘凉,母亲和小贝去地里守株待“结了龟”去了。结了龟是当地人对蝉蜕皮前的称呼,各地称呼不一样。他们家地里这几年盛产结了龟,往年,母亲和小贝配合,一个去别人家地里拾,一个守在自家地里拾,最多时候,娘儿两个一晚上捡了七百多个,有下乡收结了龟的小贩,一个结了龟一块钱,七百多个结了龟卖了七百多块钱,母亲和小贝心里乐开了花,数钱的时候,任谁谁谁,都是快乐的。
今年春上干旱,直到过了小暑才开始下雨,几场透雨过后,也就七八天的功夫,光秃秃的地上铺满了一层嫩生生的黄绿色的细细的小草,就是春天时候草才生出来的样子。生命力真是顽强,只要条件适宜,照样生机勃勃。由于干旱,结了龟也推迟了爬出的时间,比往年晚了得一二十天的时间。
梁超正在门口站着,看见母亲骑着电车急冲冲地回来,喊着梁超回家了,说,“你舅爷爷打过电话来,说你丽姨和她对象吵架,离家出走了,什么东西也没拿,电话打不通,咱们一起去找找。”丽姨和梁超家在一个村子,梁超奇怪丽姨老公怎么没有报告村里,而是直接告诉了老丈人。舅爷爷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找大外甥闺女。大外甥闺女,也就是梁超母亲,和自己闺女在一个村子里。
梁超给书记说了一声,然后打电话通知村里的其他几个办事员,拿好手电筒各处去找。挨家挨户没有找到,又去周围地里,拉网式寻找,折腾了一夜,最后,在他们家玉米地里找到了。玉米窜到了一米多高,找个人很不容易。丽姨已经僵硬了,农药瓶子和酒瓶子倒在地上,大概死了有些时候了。梁超打电话告诉母亲,母亲又打电话告诉舅爷爷。丽姨老公已经赶到,脸上有恨意,也有巨大的悲哀。找了个地排车拉回家,停在堂屋里。现在大多是电动车、电动三轮车,这种人力地排车已经很难找到了。
丽姨老公直接去邻村的舅爷爷家,跪在舅爷爷面前讲事情的原委。说丽丽和他邻居家男人一起做室内装修,和人家相好,被人家老婆撞见了。那男的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说丽丽勾引他。他家女人去他家闹,骂丽丽,也骂他窝囊废,让他管好自己的老婆。他说了丽丽几句,她就负气出门了。没想到她气性大,自个儿寻了短见。那个老实的男人边说边呜呜地哭。舅爷爷了解他们家的情况,自己这个女婿,老实巴交,不能说不能啦,也没有什么本事,一直在自己闺女跟前吃不开。他们家闺女当家。他们有一个儿子,已经十来岁了。
舅爷爷让女婿回家办后事去了。亲人们都劝舅爷爷报警,再说,闺女在他家当牛做马,他们家的钱基本上全是闺女挣的,应该给舅爷爷一份养老金。舅爷爷摇摇头,说,“丢不起那个人!不为死的为活的。动了官府,女婿走了,孩子怎么办?”丧事按正常死亡的步骤进行,丽姨老公不出半年就寻了媳妇。这个媳妇很会来事儿,对他们的儿子很好,丽丽这边所有的人情往来都到场,让别人说不出什么话来。那个和丽丽相好的男人,家庭貌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个人的死亡,就像一枚小石子投进湖水里,起了几圈涟漪就算了。只有舅爷爷,一直郁郁寡欢,不到半年就谢世了,此是后话,不提。
丽姨喝药自杀这件事,在村里轰动了好长时间,被村民当作谈资谈了大半年,慢慢地鲜有人提,外人看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但是当事人肯定是过不去的,那两个男人从此成了仇人,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丽姨的儿子会不会有仇恨?十来岁的男孩,懵懵懂懂中失去了母亲,当时不懂,将来会有懂得的时候的。
那个男人当时的生活没有受到影响,只是后来,原先跟着他干活的年轻小媳妇们有了思想压力,家里的人说这说那,慢慢地借故不跟着他干了;附近村里的女人们也知道这档子事儿,都找别人不找他。招不上人来,只好放弃了经营多年的装修公司,一个人去城里打工了。他家女人看出了人命,从此不敢声张,怕被人戳脊梁骨。本来他们有错,现在成了她没有机会撒泼,恐惧压抑,不到半年,竟然从膘肥体壮变成面黄肌瘦,越来越不受看了。受看,方言。比如一个人相貌一般,看着好看就叫“受看”,看着难看,就叫“不受看”。
随后的日子,梁超家倒也相安无事,没有什么大事可记,只是老梁的肚腹圆鼓鼓起来,与胳膊腿不成比例,有点儿让人触目惊心。因为这种体型的人很多,目前没有不适感,也就不过问,虽然念叨减肥,照吃照喝,并没有付诸行动。
这天,紫衣母亲给老梁打电话,说家里用钱,想取出在峰通存的十几万块钱。她家这笔钱是通过老梁存进去的,梁超并不知道。这笔钱不到期,如果取出,势必影响老梁的提成。老梁心里不痛快,亲戚门上又不好说啥,放下电话就躲出去了。紫衣母亲来到大姐家,大姐给她焖好茶水,等了老梁一上午,眼看着到中午,紫衣母亲觉出人家在躲她,只好告辞回家,梁超母亲苦留吃饭也不肯留下来。骑着电车出了村子,一眼瞥见她大姐夫在人家屋檐下喝茶,没好意思接着停下来叫他,一溜烟儿回家了。一路上心里恨恨的,好歹到晚上又去了一趟,提了茶叶鸡蛋等礼物,老梁才算吐了口第二天去取钱。自己的钱自己做不了主,这让紫衣母亲心里恨恨的,再也不肯找老梁往峰通投钱了,即使找别人,也投得很少,感觉把钱存到那里头不保险,不如存到大银行里去。这一转变后来反倒保护了她家的本金。
老梁新添了拉肚子的毛病,尽管这样,肚腹却不见降低,无论梁超和梁超母亲怎么劝他,都劝不到医院里去,说得多了就不耐烦,老虎虽老虎威犹在,他们娘儿俩也不敢作声,只好看着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这一天晚上,老梁去了厕所,久久不见出来,梁超母亲不放心,跑到厕所去看,看见老梁捂着肚子蜡黄了脸,脸上豆大的汗珠往地上滴,吓得她边扶老梁边喊梁超,直接把他扶到车上,送去市里最好的医院。一般情况下,最好的医院都冠有“中心”两个字,估计各地都是一样。直接走急诊,折腾到半夜,才打上针。老梁撵着他们娘儿俩回去,梁超母亲执意不肯,撵了好几次,梁超只好自个儿回家了。
办完住院手续后,按照值班医生指点,梁超把老梁直接从急诊楼推到住院楼。据大夫初步诊断,老梁这是肠息肉,具体情况得明天检查后才能出。现在先打上消炎针,止住疼再说。老梁撵梁超回家后,躺在病床上,看着一滴一滴的药水往下掉,觉得很魔幻:自己这样强壮的人,也给整到医院里来了!梁超母亲不肯休息,她催促老梁赶紧合合眼,药水她看着就行。
折腾了半夜,老梁着实困,加上房间里的光线暗,一会儿眼就迷离了。等药打完,梁超母亲到护士站喊来护士,起了针。这个病房有三个床,晚上没有人住,但是床头都有病号卡。既然没人,可以暂时借用一下,梁超母亲在老梁旁边那张床上,和衣睡了。
天一亮,老梁感觉好受多了,喊醒睡在临床上的老婆子,说一会儿就回家。梁超母亲说,“你开什么玩笑!还没检查就回家?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检查一下,就当是保养了。机器用的时间长了还得加点润滑油呢。”老梁想想也是,这个时候办出院,估计办不了。
五点钟天已大亮,没啥事情,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梁超母亲想出去看看食堂卖早餐了没有。楼道里没有几个人,等来电梯,自己上去,按上关门飘悠悠就下来了。梁超母亲有点儿晕电梯,不自觉地把手扶在电梯壁上。出了电梯间,出了住院部,见天光下的绿树,下过雨后,树荫竟然渐渐浓了。
晚上打完针,护士嘱咐病人早上要查血,需空腹,抽血之前不能吃东西。梁超母亲蜿蜒来到食堂,本以为开不了门,没想到已经开始卖了。老梁不吃早餐,梁超母亲打算自己先在食堂吃了,再给他带回去,抽完血后再吃。拿了托盘,要了一碗豆浆,一根油条,一个鸡蛋,外加一小碟咸菜。同时给老梁买了一个鸡蛋,一个素加馍,一杯包装好的豆浆。自从肚子大了以后,老梁吃东西格外挑剔,油条油饼一点儿不着。全家人的饮食跟着他转,这些东西已经好久不上他们家餐桌了。
梁超母亲端着餐盘,找了一个靠窗的空桌坐下,时间还早,食堂里人不算多,空桌很多。梁超母亲边吃边往窗外看,阳光已经斜照到对面住院楼上,玻璃窗明晃晃的带着一点儿红光,还好,今天可能不算很热。今天是村里的集,原计划买点儿西红柿的,这下子买不了了。那家卖的西红柿非常好吃,酸酸甜甜的很有小时候的味道。每个集,不到五点就有人过去排队,极为夸张的是,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也坐着公交车来买他的西红柿。这些事小贝是指不上的,她在家伺候俩孩子,不老早才睡,现在放假了,不到七点是起不来的。想到这里,心里不免焦燥,摸出手机给梁超打电话,让他去买西红柿,一会儿来的时候带上。梁超今天得请假,指着他带着老梁各处检查呢。
梁超母亲带饭进了病房,老梁给她要饭吃,她有点儿莫名其妙。原来夜班护士下班前,已经把血采走了。“这样怪好,最起码不用挨饿了。”梁超母亲笑呵呵地对着老梁说。
2024年7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