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把夏日
的天空割成碎玻璃。那时候的夏天
是具象的,是红漆铁门把手烫手的温
度,是绿纱窗上永远黏着蜻蜓翅膀的
蛛网,是水泥地上用粉笔画跳房子时
被汗湿成糊状的粉笔末。
二舅家那台华生牌电风扇摇头
时总发出“咔嗒”声,像老座钟在数
秒。我们躺在篾匠新编的竹席上午
睡,凉意透过汗衫渗进脊梁,竹片上
的菱形暗纹在皮肤上印出淡红的图
腾。表姐用玻璃丝编金鱼的沙沙声
混着知了的尖叫,成为午后的白噪
音。塑料凉鞋底沾着柏油路上晒化
的沥青,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口香糖,
空气里飘着风油精和痱子粉的混合
气息。
下午三点半的太阳是颗咸蛋黄,
小卖部冰柜上盖着浸满盐霜的棉
被。掀开时涌出的白雾裹着橘子汽
水的甜,裹着盐水棒冰的咸。撕开蜡
黄的包装纸要格外小心,冰棍表面结
着细密的霜花,舌尖舔上去会短暂地
粘住,甜味里带着铁腥气。收集的冰
棍棒在水泥台阶上码成小长城,表弟
总偷我的去给天牛搭“房子”,被我发现时他耳后的汗珠正顺着脖
子滚进洗变形的海魂衫里。
胡同口的杏树下筛下满地光斑,墙根青苔被晒出鱼鳞状的裂
纹。我和邻家伙伴用放大镜烧蚂蚁,光斑里腾起的青烟带着焦糊
味,隔壁婆婆养的芦花鸡扑棱着翅膀掠过,惊落一串乳白色的枣
花。傍晚自来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味,冲在晒红的胳膊上激
起细小的战栗,塑料脸盆里泡着的西瓜浮着层水雾,菜刀劈开时
“咔”的脆响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七点钟的露天电影院,放映机光束里浮动的尘埃像微型银河
系。板凳腿插进晒软的柏油里,汽水瓶在脚边排成方阵。看到惊
险处,后排王叔叔的蒲扇会突然停下,整个场子的蝉鸣都安静了
瞬。散场时手电筒光柱交织如剑,踩碎的花生壳在星空下迸出杂
乱无章的曲调。
真正的生活在日落后开始。钢丝床从各家各户屋内转移到
院内,凉席上残留着白日晒透的余温。大人们摇着蒲扇,讲着重
复了多年的鬼故事。我和表姐躺在钢丝床上数萤火虫,明明灭灭
的萤火虫像极了移动的星星。远处厂房的冷却塔在夜色中泛着
微光,像巨型的荧光蘑菇。
后半夜的雷雨总在梦境边缘炸响。雨点砸在铁皮遮阳棚上
如同万千鼓点,阳台上晾晒的衬衫在闪电中狂舞成幽灵。我们裹
着毛巾被蹲在门槛看积水打着旋涌进下水道,父亲穿着雨靴去关
吱呀作响的窗户,他的背影被闪电镶上银边,瞬间凝固成剪影。
现在空调房的冷气太精确,反而让人怀念当年竹席上汗水的
盐渍渐渐风干的微妙触感。那些在凉席接缝处丢失的童年,是否
正和断了线的风筝一起,飘在1995年的积雨云里?如今我站在落
地窗前看城市灯火远方的霓虹闪烁,竟觉得不如胡同口那盏晕黄
的路灯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