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白花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听泉镇上细雨迷蒙,我斜披破袄,往外探头。五月是一朵朵肥硕的栀子花,集结于女孩的发辫,她们断断续续地行走,宛如一群群鱼儿,泛起一串串水珠。

街对面,来来往往的面影里,一棵高大的青桐树,树下站着一个男孩。他时而凝神发呆,时而东张西望。在他的跟前,摆着一只柳条圆篮,里头堆着白生生的花朵,像是栀子花,或者香雪海,绝非海棠花、杏花。雨中,新绿未久、刚荣就枯的两片桐叶,叹息似的飘落下来,在他周围旋悠,有的打在他的身躯。

  “哎,你这臭要饭的!”我正在横过马路,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直冲而来,嘴里破口大骂。我狠狠瞪了她一眼,继续过街。

“大哥,买花吗?”

“哦,我看看。”

我懒懒地蹲下,拈一朵香雪海闻闻,沉吟之间,浓香将我挟进回忆之中。

那个雨夜,小卷的父母外出不在,但是紧锁了大门,以防不测。我像做贼似的,从窗户爬进她家的阁楼,和她躲在里面,有说不尽的话。不知是受到什么话题的刺激,她一再说要栀子花戴,即刻就要,一如既往地刁蛮任性。

我说:“天哪,夜里哪里去弄这东西!”

“你真笨!”她右手的食指指头顶住我的脑门。

我大笑,说去试试吧,就跳窗而去。村里有栀子树的人家,有好几家,但花朵又香又大的,是王寡妇家。那女人的精明抠门,是方圆十里之内出了名的,后院用篱笆墙围得很死,似乎篱牢犬不入。那女人院子里种了很多招蜂引蝶的花草,据说是从娘家特地带来的。

在无尽的夜色和雨声的温柔庇护下,我试图翻越王寡妇家的坚固篱笆。这女人很阴毒,在篱笆墙上布满铁蒺藜,坚不可摧,很难突破。走着走着,发现篱笆门是虚掩着的,可以进入,而它平时几乎没有打开过。潜入摘花,在夜雨的滋润下,见栀子花开得特别好,不禁狠狠摘起来。忽然,楼上传出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细听,像是村长。那门大约是为他留的。

虽未一扫而光,好歹摘了一堆,用衬衣包回,速速离开,正所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再次潜入小卷家,敲窗时,浑身湿透,头发盖住眼睛,倒吓了小卷一跳。小卷将我扯进房里,接过花,说:“哪里偷的,从实招来!”我老实招供后,她猛地扑过来,快要吮干我脸上的雨水,甚至允许我将手放在她的胸前。

几天前,小卷在王寡妇家的店铺里买东西,王寡妇在对着镜子打扮,戴花,漫不经心,若有心思。小卷责怪她慢手慢脚,自己跑上货架去拿。谁知平时对小卷还客气的王寡妇,突然翻脸,喝住了小卷。小卷跟我说起,还差点哭了。

我说:“你想不想知道老妖婆的秘密?”

小卷惊诧地看我,不知何意。当我说出给村长留门的事,她哈哈一笑,说:“就是嘛,怪不得她的店铺生意那么好,那么赚钱,又很少交税。”

我探出头,折了一根从窗外伸过来的杨柳枝,将所有的栀子花扎起来,编织成了一个好看的栀子花环。这做法似乎是村里年轻人从未有过的,因为是我从一本古书上看到的,也可能是从叶赛宁的诗歌里读到的,来不及细想。花环套上小卷的脖颈时,她哭了,在我耳边柔声嫩气,说一定要说服家人,决不与我分开。

那一夜的雨越下越大,我吻了她额头的痣,我轻轻解下了她的上衣,只是那么一会儿。她的私密是两朵栀子花,整个人是一朵栀子花。白得让人心动、心疼、心碎,让人的大脑一片空白。

可是不久,因一次误会和赌气,小卷突然不见了。她的父母找不着女儿,反过来找我要人,因为村里的王寡妇四处说,小卷跟王木匠的儿子跑路了,私奔了。村里叫王木匠的人,只有我父亲。我坚持说是他们将她藏起来了,也向他们要人。这种没头没尾的烂账,其结果无非是不了了之。

有天,村口来了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像是小叫花子,四处问路,找到我家,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是小卷托她送来的。小卷说她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找到活儿干,等赚了一些钱,再继续去远方旅行。

她没有说明是去了什么地方,小女孩也只是一再摇头,像个稻草人,面无表情。小卷不见了,小卷真的不见了。她会是去了县城,还会是去了省城?是去了南方某个地方,还是去了北方某个地方?我要去找她,找她,找她。

辗转一年之后,我来到了听泉镇,已经疲惫不堪,疲惫得似乎忘记了自己最初的使命,只为着流浪,为着乞讨。我畏缩在一个废弃的工棚里,听了一夜淅淅沥沥的春雨声。

“大哥,你要吗?”卖花男孩的声音打断了我。

“你有栀子花吗,我要一百朵。”我说着,不禁抬起了头。

他一脸迷茫忧郁的神情,听我一说,黑黑的眼睛一亮,微笑了。这表情仿佛在哪里见过,很熟悉,就是说不清。我对他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五月的细雨迷蒙了长长的石板街,细雨浸润着早已磨光的石板,青青的,滑滑的。墙角几棵蕨类植物,在细雨中点头,上面是屋檐,垮得快要掉下来。我们拐入江南小镇里的石板街,在一家名为“风雨小楼”的店里坐下,举杯相碰。

他说:“我叫玉屑。”我吃惊了,这是我一本自印诗集的名字。

“我的故事,也得从栀子花说起。”他猛喝一口,眼睛仍旧黑黑的。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幽幽的,仿佛是梦呓,仿佛是楼外竹瓦檐的雨滴。他原来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后来自己改的。

小时候的他,是镇里有名的顽童,清秀狡黠,谁见谁爱。小街上响起一阵清澈的铃铛声,就有人知道是他跑来了。他脖子上的银项圈,很大很粗,还有三个精致的小铃铛,一动就响,这是他最得意之处。

不知为何,他从小就有女孩缘,找他玩耍的人,几乎都是女孩,村里的,班里的。时间久了,他就喜欢看见女孩的笑容,闻她们身上携带的味道,只因习惯了。有天,当他走进开满白花的栀子花丛时,忽然明白,只有这些花朵才是女孩,他以前喜欢的都是幻影。

后来,他生了一场奇怪的病,视力慢慢减退,眼前一片模糊,等家里花钱请老中医医治好了,他满眼看到的只有白色。他成色盲了,眼里只有且只认一片白色。只有阴雨天,站在湿地上,他才能看清所有物体的真正颜色,比如绿色、红色、黄色,多么灿烂而伤心。

有一天,在小学校里,他看见前排女生的长发上,戴着一朵栀子花,在那里打闹嬉笑,发辫甩来甩去,很可爱,很飘忽。等上课一起行站立之礼时,他莫名地冲动起来,将她的凳子暗中挪开,以致她坐空倒地,宽宽的额头,被桌子的尖角碰破了。大家都看见了,说:“血、血、血……”他呆呆站在那里,只看见了一朵栀子花,开放在小女孩的额头,然后只有一朵栀子花,只有白色。

那年五月的一天,那个小女孩在两边满是青草的河边洗脚,凉鞋掉进河里,她去捞取,就掉进了如同她头发长的小河里,再也没有站起来。他听说后,仓促赶到河边,下雨了,白色的雨下啊下啊,他心里很难受,哭泣起来。说来奇怪,他看见了绿色的草,黄色的河,红色的花,棕色的蓑衣。

我听着听着,心不在焉起来,只顾狼吞虎咽,畅饮美酒。忽然发觉,屋子里只有嘴巴咀嚼的声音,喝酒的咕咚声,而这些都是我发出的声音,好不尴尬。他坐在那里,眺望窗外,仿佛是雕塑,好久没再做声。

“后来呢?”我问。他将眼睛藏在酒杯后面,仿佛酒杯的颜色就是他的声音。

次年,布谷鸟肆意鸣叫的时候,玉屑变成了呆子,一副病怏怏的模样,郁郁寡欢。他没有胡言乱语,只是对世界不感兴趣,只是趁着五月还好,六月还好,不忘每天摘一朵栀子花,有时揣在怀里,有时扔进小河,而且会坐在长满马齿苋、金樱子的草坡上,直到白色的河面在雨中染成黄昏的浓色。

自此,玉屑每年秋冬时分都精神饱满,神采风流,而植物生长的春夏之际汩汩流淌过来,他就失魂落魄,要么闭门不出,要么整天不归,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也爱酒如花,是清澈如水的竹筒酒。有一天,独自骑车远游,见路边碧树掩映深处,有一家别致的小馆子,名叫“小卷轩”。他怔怔地看着,停下车来,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迎迓而出。

女孩说:“这里有黄花菜,有竹筒酒,请进吧。”

他恍恍惚惚应了声,走到靠窗的木桌边坐下。不一会酒食上来,他慢慢拿起筷子,却听女孩嘟囔一句:“喂,最好先请付账,免得喝醉了,扯不清!”他不由自主,将口袋里的钱统统倒在桌上。

听到这里,一个朦胧的意识忽然清晰起来,我抓住玉屑的手,问:“你刚才说那个小馆子叫什么?”

“小卷轩”。他用筷子蘸着酒在桌子上比划。

“那个女孩长什么模样?”

“宽宽的额头,上面有一颗像痣一样的东西。”

“她叫什么?”

“她没有说。听另一个女孩喊她,似乎叫小薇吧。”

“那地方在哪里?”

“在我的梦里。”

一觉醒来,我发觉自己犹自躺在钢架大楼边的破棚子里。往外望去,天黑黢黢的,细雨缠绵不歇,街上行人稀落,无数道人家的灯光斜射出来,马路上的积水泛出晕眩的光斑。

我只记得,玉屑说那年春夏之交,小女孩在青草河边洗脚,掉进了如同她长发的小河里,像一朵栀子花漂走了,在他没有追上的视线里,拐一个滩头就不见了。对,我的一百朵栀子花,一百朵栀子花,他忘记了给我。

他和我挥手告别,在石板街头一拐就不见了。我记起一百朵栀子花的事,追上去喊他,小街上空空的,只有细雨滋润街面的沙沙声,只有一片白色的雾气。小卷不见了,连玉屑这个最后的线索,也像梦幻一样飘走了。连同那清澈的卖花声,也不见了。

我是如何回到自己蜗居的,不知道。长年的奔波劳苦,不间断的饥肠辘辘,早已将我送进酒仙的温柔乡,眼前像色盲一样,模糊一片。一觉醒来,已是夜里。

五月底的风雨频频光顾我的栖身之所,像是风雨故人来。我在草堆里不断翻身,偶尔睡着,眼前仍是小卷的一颦一笑。只是记忆已经模糊起来,模糊的是小卷的朦朦面影,还有她对我的绵绵情愫。起身,背靠墙,在布谷鸟的声声啼鸣中,想了许久。回顾与她相识的过程,或许这完全是个错误,一个美丽的错误。

天早就亮了,石板街上杂沓的脚步声,鸡犬声,叫卖声,催醒了一夜失眠的我,一个远方的浪子。石板街上的细雨,还在淅沥下着,柳丝一般,私语一般。

一个声音飘过工棚,是一个小女孩卖花的声音:“卖花啊,卖花啊。”

我翻身坐起来,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我去追寻那个声音,在纵横不定的石板街上,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间,在伞下,在树下,在花下,在当地人的指示下,在自己的耳朵下。追着追着,眼前一片开阔,似乎已经到了小镇的郊区。那个卖花的声音,倏然不见了,化作了一片绿意盎然、自我显摆的田园,化作了连绵不绝的细雨。此种景象,像是哪里见过。

路边,苍翠树木掩映下,有一座小酒馆,不是叫“小卷轩”,而是叫“天涯一阁”。店门关闭,隔着镂空窗看去,里面桌椅齐全,可没有什么人,几处蛛网,雀噪声声,像是人去楼空。酒馆已经破旧,无人打理。我茫然起来,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仿佛是大地上的一粒尘埃。

朦胧细雨中,前面的一片田野的那边,传来两个小女孩嬉笑的声音,不像是梦幻。侧耳细听,她们纷纷在喊:“你快过来啊,到这里来!”那喊声重复了几遍,没有回答的声音。那喊声和我没有关联,但似乎还是有点关联。走过一座别致的石拱桥,雨湿苔滑,精神不济的我,踉跄了一下,差点滑倒。

桥下是一条长长的大沟,水漫青草,在细雨中溶溶地流淌着,让我想起玉屑所说的小河。难道那个女孩是掉进这个青草水沟里吗?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头,两个小女孩真的在池塘边玩耍,水里有一只嫩黄色的小鸭子,嘎嘎叫着。她们只有一把伞,轮流撑着,用一根竹竿去逗引小鸭子。那喊声是她们发出的,我苦涩地笑了,既然来了,就看她们逗弄无辜的小黄鸭吧。

猛然回首,村庄拐角的树荫下,一个老婆婆跪在那里,反复叨念着“花神娘娘保佑”,任由细雨打湿全身。我走过去,看清了。一棵光秃秃的青桐,树前泥地上有个蒲团,她跪在上面磕头,地上插了些香烛,在微雨里滋滋烧着。青桐无枝无叶,直直的顶端,竟然长出一大颗瘤子,形似一朵巨大的栀子花,开在空旷的原野中,开在五月的无边微雨里。

青桐的身上系上了一些红布带,似乎很多人早已前来祭拜过。那个老婆婆正闭了眼,喃喃自语。那明明是个树瘤子,蚌病成珠。我无限伤感,心里对自己说。

那老婆婆的祈祷声,从黄色的缺牙的嘴里流淌出来,持续着,似乎越来越明晰,似乎变成了五月满天的细雨下着,无边无际,渗入地心,钻入人心。我仿佛要被一片白色的大海包围着,即将陷入没顶之灾。我仿佛是一片大海中的白色泡沫,飘摇不定,明灭不定。

我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睁开眼睛,那声音没有了,老婆婆一瘸一拐,向附近的村里走去,转过一片竹林,便不见了。那村庄一片绿色,一片幽深,像绿色的通道,那会是通往哪里去呢?

                          二

景转现在,我坐在大学的宿舍里。有天吃饭,我拿着系里分发的最新校报翻阅,读到一首抒情小诗,题名《栀子花》,作者是“玉屑”。我啧啧称赞之余,说这署名怎么怪怪的,像是一本南宋诗话《诗人玉屑》的名字。甚至很想去打听他到底是谁,校园诗坛的哪个新起之秀。

旁边的柳开满脸通红,说:“你别瞎忙活,这是我的笔名。”我疑惑地看着他,等确定是他之后,从此就只喊他的笔名,对他也格外亲热。他是个憨厚老成的人,只是喜欢把有点怪怪的感觉留给别人。我知道,他的学名也特别,与北宋初期的一个作家同名,那人有一首七言诗《塞上》:“鸣骹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碧眼胡儿三百骑,尽提金勒向云看。”这可是一个豪侠之士,任意使气,敢爱敢恨,看见漂亮的女孩,强娶过来,遇到可恶的坏蛋,杀了就吃。你没看错,那是《水浒传》里多次出现的吃人情节。

但是,我们的柳开与之相反,更像是先秦时期的伯邑考、申生、尾生,是古代典型的一介书生,具有神秘的悲剧气质。换言之,一个书呆子气息浓郁的男生。他那时总坐在宿舍靠窗的位子上,眉头紧锁,表情迷离,总像在思索什么,或在等待什么。有时我们出去打乒乓球,热汗淋淋回来,他还是那副依然故我的神态。我们不好随便打扰这位大爷,也懒得去规劝。

或许,他的确沉浸在某个问题或话题之中,自得其乐,难以拔身,你随便去打扰他,可能还会讨个没趣。他的招牌动作总是让我们想起法国罗丹的著名雕塑《思想者》,唯一不同之处是他不像肌肉男。他偶尔加盟我们宿舍策马奔腾、漫无边际的座谈或卧论,他所发出的深言警语就能表明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其时,“玉屑”二字会被我们喊得茂盛而亲切,他则憨憨一笑了之。

不爱参加班上的课外活动,虽情有可原,但对他极为不利,以致每逢评选各种荣誉、干部、奖金时,都似乎与他无缘,像是一具绝缘体。柳开无异是晓风残月中的一株弱柳,无声无息地拂拭着水面,抚摸着河岸,但是“野百合也有春天”。

校园是一块远离现实的地方,单纯而容易生情,有人还宣言四年内不留艳迹者,大学就算白读。我的小卷长久离我而去,我傻乎乎地四处寻觅,等我辗转考上大学后,忽然收到她的一封信,是她家里转交的。

信上说,她在很遥远的一个地方打工,很好,已经找到属于她的男孩,就要谈婚论嫁。她说她对不起我,和我相处了那么久,没有给我什么,除了折腾和折磨。她祝贺我考上大学,也祝愿我找到属于自己的女孩。

她家里证实了她的话,这是真的。她母亲喃喃地重复三个字“傻孩子”,然后凄凉地看着我。她母亲一向是疼爱我的,将我当准女婿看待,因而这种凄凉的反应更让我确信无疑,小卷从我手里逃跑了,像水溜下了指缝。

到了大城市,到了著名学府,心境逐渐开阔起来,眼前美女如云,机会多多,我不免也携上一个,双进双出,如胶似漆。但是,这只限于有我和她的时候,绝不会爱得天翻地覆、轰轰烈烈,将两个人的事弄成两个宿舍的事,弄成两批人的事,像是倾班之恋、倾校之恋。尤其应小心避开的,是校园诗人玉屑。

有天晚自习,我和女友兴冲冲回到宿舍,以为没人,可以单独在一起。一进门,只有柳开还在。他扭头一看,笑了笑,就收拾一下桌面,出了门,直到深夜才归。他是一个知书达理、有情有义的人,冲这一点我很喜欢他。柳开不在场的时候,我们宿舍私下也谈论过他的终身大事,有人说他家里穷,没钱谈恋爱。有人说他性格孤僻,一般女孩不愿意接近。

有人说,柳开其实是个风流才子,这家伙一直同至少三个女孩保持着通信式的暧昧关系。又有人说柳开行事谨慎,肯定是担心将来天各一方,浪费感情,既然谈也白谈,不如不谈。这一点倒是得到我的认可,因为我一跟柳开谈起班上某人的发展动向时,他鼻子里就一“哼”,然后懒懒地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半天才低而有力地丢出一句:“苟合而已!”

我大笑,说:“以苟合论反对试婚论,无异于螳臂当车,冯梦龙会收入《古今谭概》‘痴畜生’类的。”

柳开摆手说:“大痴者,天下之大智者也。”

第二天看见女友,我竟陌生了足足三秒钟。

柳开到底是一个风流才子。端午节那天,门被轻叩两声,随即吱扭而开,一个带说带笑的女孩探身进来,找的是柳开。那一刻,我们的眼睛在女孩和柳开身上来回巡视,然后哄然避嫌。看着女孩圆润洁白的脸蛋,还有那一步三摇的姿态,我心里震惊了一下,似曾相识,仿佛哪里见过。是的,小卷。可她分明不是小卷,小卷还在遥远的南方打工。凭着宿舍文化所特有的神经,来者八成是江南师范的那位。有妲己之魅,有婴宁之笑。不远千里,感情岂薄!

素来沉默的柳开,恭恭敬敬陪女孩玩了两天,送女孩上车走了,回来就继续沉默不语。我说:“怎么啦,舍不得了?”他报之以苦笑,我不明白。刚好下午没课,柳开约我出门溜达,细雨霏霏,我们一直走到了附近的大河边。

我们的猜测毫厘不爽。“你还真有一手。”我说。

他愣了一下,连声说:“不,不,你们误会了,她不过是高中的老同桌。”

我大惑不解。河边坐下来,沉默一会儿,柳开才低头说,他真心喜欢的女孩,还在家乡农村,而她也在等着他。河边有一排栀子树,白花星星点点,开得正是茂盛而浓郁。一阵风吹拂而过,香气四溢,仿佛是那个女孩的笑声,随鸥飞走。

跟柳开在一起,我也变得沉默不语。跟柳开在一起,我也变得胡思乱想。看着河面清波荡漾,看着看着,我似乎看见河里有一个清秀玲珑的女孩的面影,只是略带一丝忧郁。那面影在微波中变幻,竟然是我以前的小卷。不,不,小卷已跟别人订婚,正快乐着呢,说不定孩子都快生出来了。她在信上说,那个男孩认识我,可就是不说人家的名字,这不是说一半留一半,折磨我吗?

迷蒙细雨中,柳开将手中的两朵栀子花扔进河里。雨中的白花在波浪中飘摇开去,越去越远,直至踪影全无。唯有波浪拍岸的声音,像是情人的呢喃耳语。“参差荇菜,左右采之。”不知怎么,我蓦然想起《诗经》上的这句诗。

“能否讲讲你和那女孩的故事?”

“她是我的邻家女孩,跟我一起长大,叫小薇。”

一起捉迷藏、玩过家家、聊天、复习功课,都是老套的情节,省略也罢。有次,柳开借一本杂志给女孩看,是一本言情类通俗文学。过了几天,他忽然想起书里有一个巫山云雨的故事情节,还配有不可描述的素描插图,担心被小薇看到,会对自己的形象有什么不利,于是去她家索书。

屋子很安静,走进小薇的房间,她正在躺在床上看那本杂志,见柳开走进来,赶紧站起身来,不知所措的样子。柳开瞥了瞥床上的杂志,赫然一幅插图,正是他担心的那一页。小薇笑着看他,脸色通红。

大年初二,柳开去外婆家拜年,要沿着长江的堤岸走很远的路,才能达到一个镇子,过了镇子还要继续走很远的山路,才能到达外婆家。小薇的外婆家就在镇子里,她要和哥哥一起去。出了沙洲,河水退去一半,露出沙岸,随着河水迤逦走在上面,很有意思。

望着滔滔激荡的河水,成群翻滚的江豚,依稀来往的人群,他忽然有一个冲动,在附近一块僻静而纯净的白沙上,用树枝写下:“柳开在此,等候小薇。”他希望随后来的小薇看见,也希望她不要看见。

第二天,从外婆家返回,经过那地方时,在他的字迹下,赫然多了一行:“小薇已到,柳开在哪?”他四处望了望,宽阔的沙岸,遥远的人烟,只有风浪与河岸,没有她的影子。那无疑是昨天留下的。回家遇见小薇,她兴奋地跑来,两人在家里相见,真不如在河边相见,无拘无束。

但是,柳开的父亲曾经因他家院子篱笆的界限问题,和小薇的父母大吵了一架,一直没有和好,他和小薇有可能在一起吗?如今他上了大学,她去了南方,他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柳开的父亲是船夫,年轻时是川江上的一条好汉,被称为“浪里白条”,似乎借用了《水浒传》里的绰号。一次,公家的轮船在他老家的江面附近漏油失火,烧死淹死了一两千人,河面铺满了油与火,无法救援。他父亲年轻气盛,将几床棉被打湿,铺在小木船,独自驾驶冲进火海,救回了六个人。自己也被烧伤,臂膊上至今留下狂风一抹似的疤痕。他父亲在河上荡来荡去,远近闻名,听说最远到达了江城,还登上了黄鹤楼。

柳开后来也去了一趟江城,却怎么也找不到父亲当年的脚印,更想象不出父亲登楼远眺不可一世的样子。柳开更多的是百无聊赖,不知自己该做什么,又仿佛在等候什么。

那天在街上走着走着,迎面蜈蚣似的爬来一辆公汽,柳开跟着站牌下的人群挤了进去,一直坐到汽车最后停下。看看四周,一切陌生,不知自己被带到了城市的何处,他只好又坐上同一辆由终点变成起点的车,坐到了由起点变成的终点。这一场看似无聊且空虚的循环游戏,让他领悟到什么。

柳开的听觉非常灵敏,像是盲人的耳朵。我外出时皮包不离身,每每以两道简短的仪式向宿舍告别。一是随手带门的声音,二是皮包拉链的声音。他运用诗的语言,表情复杂地叹道:“拉链声令人战栗,它拉开了一个令你不得不接受的世界。”他的想象力挺丰富,别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说不定他已经神游昆仑山,跟麻姑对弈了。

深秋,校园里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会使他忽然想起家乡青田里纤柔可染的麦穗,想起一处人迹罕至的幽潭,潭里仅有的小蟹在岸石里爬动,爬动。我们常常惯性似的产生某种误会,就以揶揄的夸赞把他的期望填满,他不置一词,脸上现出寂寞的微笑。可惜柳开的特长没有得到充分发挥,他大学时除了在校报上发表过两三首朦胧诗外,没有什么可喜的大作。

无论如何,我们都顺利毕业分配了,我留在省城的一家文化单位,他去了一个地市级新闻单位。以后再也没有见到柳开,他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融进了某个深不可测的深层区域,像一滴水。

老同学聚会,没有柳开的人影,打电话去问,说没有这个人。怎么会呢,毕业通讯录里,明明写着那个地址。有次出差,我特地去那个报社找他,几个部门都说没有这人,灵机一动,去人事科问问,原来他那时并没有前来报到。几年过去,他会去了哪里呢?

又是几年过去,有天偶尔在省报副刊的下角,读到一篇豆腐块式的散文,署名是“玉屑”。我很激动,相信这就是柳开。

文章里说,他在南方一座城市经营餐馆。可能是柳开想在烹饪手艺上施展才华吧,这年头不搞文化也挺明智的,人心浮躁的时代,谁还要文化啊,文学啊,艺术啊。其实,柳开的手艺我们早就领教过了,大四班上组织秋游,他主厨的大菜迷倒一大片,人们害了受虐狂似的,纷纷将黄袍加在他身上。这连同他的精辟言语,连同他的思索神态,一起成为我们校园记忆的组成部分。

我向副刊编辑讨要了联系方式,只有餐馆总台的电话,赶紧打电话过去,却是一阵忙音。查询台说,那餐馆没有登记电话。后来,辗转从朋友的口中得知,柳开进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还当了部门经理,可同样是没有确切的联系方式。这个柳开,就是那个柳开吗?我宁愿相信是的,反正我信了。好小子,到底还是能干一番事业的人,我只能默默地祝福他。

毕业时间长了,有了很多人事的变化,我对以前的同学情逐渐淡远起来,同学见面和聚会,无非是相互攀比、炫耀,人心的变化亦见诸其中。有个男生毕业没两年就死了,大家再也没看见他,似乎他根本没有死,而是到了世界的某个角落,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情,各奔前程,各安天命。

偶尔,我还是想起柳开。最关心的还是他的另一半,不知现在结婚没有,是不是跟了那个邻家女孩小薇。隐隐约约像是结了,这是我从《南方周末》上看到的,署名还是“玉屑”,没有地址。

在文章中,柳开叙述了他对年老父亲的感受:“许多年后的冬天,儿子携眷带酒回来,曾经是渔民的父亲在院里靠墙打盹,缩成了一条搁浅到岸的船,那拐杖就是一根静默的竹篙……。”这肯定是他了。那眷属,应该是邻家女孩小薇吧,即使不是,也应该是生在河边树丛上白嫩香气的栀子花吧。

我和女友结婚,没两年离婚,其间打胎一次,吵架十次。她以前很欣赏我的文学才华,如今无法忍受和一个神经病似的优质文人在一起生活。我在文化单位里也不安分,见不得行政单位的通病,见不得大好时光耗费在杂碎的日常事务里。几经折腾,在一所地处偏僻的中专学校里教书,虽然钱不多,却有许多闲余时间自由支配。我写了厚厚一沓子诗作,有些在报刊上发表。

有次,在一家晚报的文学访谈中,我表明自己很想出版一本诗集,具有一代经典范本的意义的,需要自费,缺乏资金。过了一段时间,忽然收到一笔五千元的汇款单,附言里声明“诗集赞助费”,是“玉屑”汇过来的,地址竟然是听泉镇。这下子反倒将我弄糊涂了,这是哪个玉屑啊?梦里,又出现了那个夜雨朦胧的小街,雨中的白花,还有一些奇怪的影子在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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