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邱大壮领着一个半老不少的黄脸尼姑,急匆匆在村道上穿行,不时还向左右撒摸撒摸,确定是不是有人关注他们。还好,家家园子里都有农作物,足可以遮挡人们向外了望的视线,也正赶上大晌午,路上静悄悄的,猫狗都不见一只。

邱大壮身高接近一米八,宽肩乍背的,一看就是个出惯了力气的农村小伙子。他的眉眼也挺受看,别看眼睛不大,但和他那对卧蚕眉一搭配,就显得格外有神。他脚上蹬着一双黄胶鞋,穿一条绿色的仿军裤,裤腿高高地绾着。走得急,黑黝黝的脑门上浸出一层细密的汗来。再看那个尼姑,两条细腿紧倒腾,跑着才能跟上邱大壮,免不了呼哧带喘的。

邱大壮领着尼姑,出了村,紧张的神色松弛下来。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对站在身边倒气的尼姑说,喏,就是这里。他指指前方约三十米开外的一座新房,停下不走的意思,尼姑下意识提了提衣服的下摆,神色惶恐,紧紧盯着他。

房屋砖瓦结构,门窗上还有大红的喜字,虽然红喜字已经褪色,但仿佛当初那团喜气依旧还在。房子后面有一座低矮的小山,前面有条一抬腿就能迈过去的溪流。

两个人闪身到一片柳毛子的后面。邱大壮对黄脸尼姑说,“看见没,我让你去的,就是这家。这家就小两口,刚刚结婚半年,媳妇今天不在家;男人憨憨的,呆头呆脑,你去吧,我就在这等着。”

黄脸尼姑这时怯怯地开口了:“大哥,你可要说话算数。”邱大壮不耐烦地挥挥手,“事还没办呢,啰嗦个屁,赶紧去。”尼姑害怕地闭嘴,不再作声,随后用力地挺了挺腰背,迈着小碎步,跨过小溪。

眼见尼姑离那座房子越来越近,邱大壮的心里泛起一阵嘀咕,不淡定了。自己这么做,算不算缺德带冒烟?可是他转念一想,随即安慰自己,这也不是我的错,如果何水龙不是抢了我的心上人,我何至于干出这种事来?不出了这口气,自己简直就要憋死了。

尼姑去的这家,男主人叫何水龙,是邱大壮的发小。邱大壮比何水龙大两个月,自然就成了哥哥。何水龙从小憨头憨脑,凡事没主意,都听邱大壮的,简直就是他的跟屁虫。稍大,何水龙更是黏着邱大壮,扒开眼皮,两个人就到一起,上树掏鸟,下河捉鱼。有一次两个人想吃香瓜了,邱大壮就领着何水龙去了生产队的瓜地。两个人围着瓜地直转圈儿,惧怕看瓜的老头,没敢下手;闻着瓜地散发出的香甜气味,直咽口水,又不想离开。转悠了半天,邱大壮拽着何水龙回到家中。他用铁丝揻成钩子,拴到长长的绳子头上,做成了一个盗瓜神器。两个人再跑到瓜地外围,在荒草棵子里隐蔽好,把钩子铆足了力气一拋,那钩子就剐在了瓜秧上。两个人合力向外拽,连瓜带秧子,乖乖地就被拽了出来。瓜秧上的瓜大的小的、生的熟的,两个人拣好的吃了,直把肚子撑得滚圆。

上学后,邱大壮淘弄到一本三国演义,看到里面有桃园三结义,两个人就照着样,也把一个头磕到地上,结成拜把子兄弟,发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拜完了把子,两个人更加亲密,有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来给彼此,熟悉他们的人都说,这两个小子,简直就是一对亲兄弟。

邱大壮和何水龙十五岁那年,村里又搬来一户姓董的人家。董家是城里的下放户,下放户到北岔,本就是一件新鲜事,何况还有更吸引邱大壮和何水龙的,那就是董家有一个女孩,十三岁,名叫秋月。

不同于村里的女娃,秋月落落大方,和邱大壮、何水龙说话,目光一点都不躲闪。秋月的眼睛,像黑葡萄粒似的,又圆又亮。每次看到那双眼睛,邱大壮和何水龙就感到有一只小猫,抓挠着他们的心。自从秋月出现,他们每天最开心的事,变成放学之后,能和秋月一起玩。两个人上树掏了鸟蛋,用葱叶裹了烧好,都争抢着给秋月吃。秋月来村里不长时间,就与何水龙和邱大壮打成了一片。

一年又一年,三个小孩长大了,慢慢对男女之间的感情开了窍。有一次邱大壮和何水龙帮秋月割猪草,割累了坐在山坡上歇气,漫无边际地聊天。邱大壮有些忍不住,脱口说道:“秋月,你长得真好看,我喜欢你。”秋月听了,呵呵地笑着,没有接过邱大壮的话茬,却反过来去问何水龙,“水龙哥哥,你喜不喜欢我?”何水龙一听秋月这么问,脸马上涨得通红,低下了头,忙不迭地连连说,“喜欢,喜欢。”

何水龙性格内向,人特别实在,没有邱大壮那些心眼子。在邱大壮心里,何水龙傻傻的,做朋友够实在,这么些年,若不是他一直守护着何水龙,还不知道何水龙会吃多少亏。何水龙说他喜欢秋月,邱大壮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何水龙像只大呆鹅,秋月没有理由选择何水龙,要选一定选自己。邱大壮只当他们在开玩笑,并未往心里去。

又过了几年,三个人都二十多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邱大壮开始疯狂追求秋月,可是秋月却对邱大壮的追求,始终不冷不热,没有反应。有一天,秋月突然当众宣布,她要和何水龙处对象,做何水龙的女朋友。何水龙高兴得脸色通红,嘴巴合不拢,恨不能原地起跳,转上几个圈圈。

邱大壮却伤心透顶。邱大壮就想不明白,何水龙个头没有自己高,长得没有自己帅,办起事来没有自己活泛,即便是出大力干活,也没有自己的飒落劲。这何水龙各个方面都不如自己,秋月为什么就能看上他呢?

邱大壮百思不得其解,看着秋月和何水龙在他的眼前成双入对,经常约会,心里像被灌进了老陈醋。他思来想去,得出一个结论,何水龙单独和秋月相处的时候,一定说了不少自己的坏话,让秋月对自己产生了坏印象。

邱大壮这么一想,心头的火气就上来了,且越想越气。何水龙经常来找邱大壮一起出工一起玩,但邱大壮对何水龙渐渐疏远,何水龙和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何水龙不明就理,有一天又来找邱大壮,邱大壮就用手指着何水龙的鼻子说,“何水龙,你不用在我面前装糊涂,我邱大壮没有你这样的朋友,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谁也不认识谁。”

邱大壮要和何水龙彻底决裂,有时在路上走个顶头碰,何水龙刚想和他打招呼,邱大壮理都不理,扭头就走,根本不给何水龙机会。有时候在地里干活,离得不是很远,邱大壮也一眼都不看何水龙。何水龙很苦恼,从小一起玩到大,怎么突然之间就跟陌生人一样?

何水龙本来就实在,心里没有弯弯绕,邱大壮态度的急剧转变,让何水龙变得十分苦恼。何水龙和秋月说,秋月就耐心地劝,“别理他,他是生我的气,等过了这个劲就好了。”

何水龙特别珍惜和邱大壮的这份友情,有许多次主动上门去找邱大壮,想问问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给邱大壮带来了误解?他的目的是寻求和好,但邱大壮每次都把他拒之门外。

当年好时恨不能穿连裆裤,如今见了面却像仇人,村里人纷纷议论:当年有多亲,现在就有多恨。其中的根由,外人看得清,只是死心眼的何水龙,想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在他的心里,秋月选择他,那是秋月自己的决定,自己并没有对不起邱大壮的地方。

何水龙和秋月举行了婚礼。家家户户都很穷,没有什么钱,但乡邻们都喜欢何水龙的实诚劲儿,尽可能表达自己的恭贺之意。有的拿个印着大红喜字的搪瓷脸盆,有的拿着一对绣着鸳鸯戏水的的确良枕巾,有的拎来一个印着语录的暖水瓶。村里人几乎悉数到场,但是邱大壮却没有去,听着前后邻居高高兴兴议论纷纷,他一个人坐在家里生闷气。

邱大壮心里很难受。自从秋月搬来北岔村,她就走进了他的心。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像仙女一般,透着撩人的魅力,他闭眼是她,睁开眼时还想她。他开始的时候,笃定秋月就是自己的对象,没想到却被好兄弟给抢去了。现在木已成舟,秋月成了何水龙的媳妇了。

每天日升日落,邱大壮出工收工,不时就能看到何水龙和秋月。不看到他们他的心头恨意还没有那么强,每看到一次何水龙,他的恨意就增加一分,慢慢的,就连看到秋月,他也连带着一起恨了。

这一天,邱大壮照常出工,留下邱妈妈一个人在家。邱妈妈气管不好,嗓子眼总发出拉风匣的哧拉声,不能干什么体力活,只能看家望门,做做饭,没事的时候,就搬把小凳子,坐在当街的大门口。

坐了一会儿,看村道上走过来一个尼姑。太阳升上了东山尖儿,尼姑身前留下一道很长的暗影,使尼姑有几分神秘,有几分鬼魅。离很远,尼姑同样发现了百无聊赖的邱妈妈,只一眼,就锁定了她,这个看上去孱弱多病的老妇人。及至尼姑来到眼前,邱妈妈仔细打量,这尼姑年龄在四十上下,细眼吊梢眉,一副黄净面皮,薄皮薄肉;身材像根竹竿,尼姑服套在身上,有些松松垮垮。这尼姑看到邱妈妈,站定,然后上前双手合手:“阿弥陀佛。施主,我是大顶子山影梅庵的,如今奉庵主之命,云游四方,为所到之地民众祈求平安,今天我走到你们村,觉得你们家跟佛特别有缘。”

邱妈妈一听,高兴了。大顶子山她知道,影梅庵却不熟悉。一辈子生活在北岔村,与外界的接触很少,出来进去,接触的大都是本村里的人。邱妈妈本就迷信,听说自己家跟佛有缘,免不了对这个尼姑恭敬有加,忙不迭地把尼姑请到屋里。

进到屋内,尼姑扫视了一下四周,和普通的农家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摆设。尼姑对邱妈妈说,施主,既然我们有缘,那我就给你诵念一段佛经,保佑你们家远离疾苦,平安吉祥。不知施主同不同意?

邱妈妈高兴还来不及,岂有不同意之理?连连点头说,“同意同意,小师傅,收不收钱?”尼姑说,“施主,我们只渡有缘人,分文不取。但是呢,有一个条件。”说到这,尼姑顿了一下,看着邱妈妈。邱妈妈赶紧问,“什么条件,小师傅尽管说。”尼姑就说了,“为表示诚意,你必须把你们家最值钱的东西用黄布包好。”说着话,从肥大的尼姑服里,掏出一块黄布来,双手捧到邱妈妈眼前。“把最值钱的东西包在里面,你的诚心,佛也就收到了。”

邱妈妈迟疑了一下,接过了黄布。突然间似有些不好意思:“小师傅啊,我们家太穷了,没有金没有银,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说完,脸上露出羞赧之色。

尼姑依旧和颜悦色,薄薄的两片嘴唇吐出温和声音:“施主,没有值钱的宝贝也没关系,你家里要是有现金,包在里面也可以,包得越多,你的心就越诚,效果就会更灵验。待我诵完经,这钱还是你的。”

“钱也行?那敢情好。”邱妈妈的神色现出几分喜悦。箱子里有二百一十块钱,攒着给儿子娶媳妇的,正好可以用上。邱妈妈动手去倒腾箱子,还不忘瞥了尼姑一眼,只见尼姑这时已经把头转向屋门,根本没有看自己的动作。邱妈妈放下心来。

这二百一十块钱,可是全部家底,去年生产队分红分了一百多块,加上之前攒的,都在这里。如果用上,能够显灵,自己和儿子没病没灾,那可再好不过。邱妈妈小心翼翼地翻找出一个小木匣,又从小木匣里拿出一个手绢包,打开,拿出钱来,依照尼姑的吩咐,把钱摆放进黄布里,向里折进一个边,又折进一个边,直到把它折得方方正正。

尼姑接过邱妈妈递过来的黄布包,放到掌心,然后双手合十,把黄布包夹在中间,开始念念有词:嗡嘛尼叭咪吽,嗡嘛尼叭咪吽......诵了一小会儿,尼姑像进入一种人神合一的境界,情不自禁,在原地转了三百六十度。尼姑做完这些,抬起低垂的头,指着全屋的制高点,那个破旧的柜盖说,“把这个黄布包放到上面,不能动,三天之后才可以察看。切记,不能动,动了之后就不灵验,前功尽弃了。”

邱妈妈虔诚地把黄布包恭奉到柜盖上,怕不稳妥,又拿起旁边一个装过止疼片的空瓶子,随手压了上去,方才放下心来。尼姑见状,也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色。

邱妈妈放好黄布包,重新站到尼姑面前,尼姑轻松地对她说,“大娘,我已经念完经文,从此以后可保你家宅平安,全家人远离疾苦。但是你一定要记住,这块包着钱的黄布,一定要等三天之后才能动,否则,我所诵的经文,就会失灵。不知大娘能不能记得?”邱妈妈说,“能记住,三天之内不能动它。”

尼姑对着邱妈妈鞠了一躬,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说了声施主,咱们有缘再见,转身就要出门。邱妈妈跟在后面,千恩万谢。

尼姑的脚刚一迈出门外,正好邱大壮从地里收工回来,和这个尼姑走了个顶头碰。

邱大壮一愣,不由得心头冒出个问号,平白无故的,尼姑为什么上门?化缘来的?见这个尼姑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就挡在她的前面。

“你是谁?来我家做什么?”

“施主,我来自大顶子山影梅庵,途经此处,受大娘之托,来给她诵经。”

这时邱妈妈绕过尼姑,从后面来到儿子身前,和儿子说:“大壮啊,这位小师傅上门念诵经文,给咱家祈求平安吉祥,远离疾苦,我这身子骨总这样病歪歪的,我还正想找个法子让自己好起来,真是想啥来啥,人家一分钱不收,还不赶紧道声谢谢!”

邱大壮虽没有见过太多的世面,但他从报纸上看过,有的骗子假冒和尚、尼姑,出来招摇撞骗。他拉开母亲,继续挡住尼姑的去路,侧过头转向邱妈妈,问道:“妈,她为咱家祈福的时候,用的什么方法?”

邱妈妈说道:“简单的方法,就是用一块黄布,包上咱家那210块钱,然后冲着黄布念经。”

邱大壮一听,黄布,还包了钱?邱妈妈说这番话时,邱大壮打量尼姑,发现尼姑的脸色不太自然,身体还有点微微发抖。这更加重了他的怀疑,他伸手把尼姑的衣服扯住,对邱妈妈大声嚷道:“妈,你赶紧去看看,那个黄布包里包的钱还在不在?”

邱妈妈还没有反应过来,不满地对邱大壮说,“儿啊,你是不是糊涂?人家小师傅说了,三天之内不能动,动就不灵了。”

邱大壮就对他妈说:“妈呀,你不知道,这一定是个骗子,你赶紧的,那210块钱肯定不在了。”

邱妈妈一听,顿时有些慌乱,也忘了灵不灵的事,急忙起身进了屋。当她从柜盖上拿过那块黄布,三下两下打开来看,里面果然是几张旧报纸,钱哪里还有踪影。她顿时惊呼道:“儿子啊,钱没了,钱没了!”

邱大壮挥起了拳头,刚要往下落,尼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哥呀,你饶了我吧!我都吃不上饭了,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来骗人呐。”说着话,连忙从怀里又掏出个黄布包,双手举到邱大壮的眼前。这时邱妈妈抢先接过那个黄布包,打开来看,正是刚才自己包进去那210块钱。原来尼姑利用自己转身的瞬间,飞快地把两个黄布包调了包。

邱妈妈见钱失而复得,松了一口气,对儿子说道,“我还把她当成行善的活菩萨,没想到是可恶的骗子,真该好好治治,不行,给她送到大队部,看干部怎么处置她。”

邱大壮这时不再紧张,没什么损失,万幸啊。他对尼姑吼道:“起来吧,跪着得劲啊?”

尼姑却不肯起来,还是央求邱大壮,钱我已经还回去了,你高抬贵手,放我走。邱大壮见她不肯起,上前一把扯下了她头上的尼姑帽,一头长发顿时飘散开来。正常俗人一个,愣是装什么尼姑。这时邱妈妈连紧张带生气,喘得愈发厉害了,邱大壮赶紧让妈妈进屋歇息,他来处理这个骗子。

邱大壮围着尼姑转圈圈,转得尼姑心里直发毛,以为邱大壮会将她交出去,那么她可就惨了。在附近的村庄,她还接连骗过几家,如果被人识破,还不得被愤怒的受骗人打死?她索性伏身在地,给邱大壮磕起头来。

邱大壮这时不转了,停下来对尼姑说,想让我饶了你,也行,但你必须按我的吩咐去做。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就可以放你走。

尼姑听邱大壮这么说,以为饶过她了,站了起来。

邱大壮问尼姑,“你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告诉我,不许再说谎。”尼姑说:“不瞒大哥,我的真名叫香草,家在二百里之外的碑登村。我还有三个孩子,小的今年只有七岁,家里太穷了,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出来骗人。只要大哥你放了我,日后我一定不再行骗,做个好人。”

邱大壮才不信她这些鬼话,他只想他自己的心事。尼姑说完,他也想好了,于是吩咐尼姑,“你把你的帽子戴上,还装扮成尼姑,我领你到我们村子里的另一家,只要你把那家的钱给我骗出来,我俩可以对半分,那样我就饶过你。”

尼姑不信这是真的,呆愣着不动。邱大壮厉声喝道:“你不愿意是吧?好,那么咱们就去大队部,让干部们把你送到镇上的派出所。”

尼姑方才转过神来,鸡啄米似的直点头,“就按大哥说的去做。”只要这是邱大壮的真实想法,她自己不过是本色出演。但尼姑这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才是“正经”人,她胆子大了起来,问邱大壮,“大哥,这样好么?能行么?”

邱大壮说:“你骗别人时,怎么没想着好不好?行了,别装了。你把心尽管放在肚里,我就是这个村里土生土长的,谁家什么情况,我门儿清。你就放心去吧,我让你骗的这个人,他就是个傻子,脑袋不够用,一骗一个准。现在他们家就他一个人,媳妇回娘家了,他和我一样,刚刚收工回来。”

尼姑也没有别的办法,听邱大壮这么说,就站了起来,捋了捋头发,扎好,把尼姑帽又戴得周正,掸了掸尼姑服,就随同邱大壮出了大门。

邱大壮因为何水龙娶了秋月,让自己在北岔村的威风一落千丈,原本大家都以为他和秋月才是天生的一对,秋月的选择,无疑于给了邱大壮难堪,让他的头始终抬不起来。每每想到这些,邱大壮的心里就痛得难受。秋月有眼不识金镶玉,放着我这么个又帅又有能力的不选,偏偏嫁给了大呆鹅何水龙。邱大壮每天都在琢磨怎么能治治这两个人,出出心里这口郁闷之气。今天这个机会是千载难逢,秋月不在家,要是在家,精明出鬼的她,想骗,门儿没有。

邱大壮站在柳毛子里,看着尼姑,接近大门了,开始双手合十,似在念念有词。这时在屋里吃午饭的何水龙听到了院子里有动静,起身推开门,见是一尼姑。尼姑上前一步,把在邱大壮家的那套说辞又表演了一遍。何水龙一看,就说,“哎呀小师傅,你的心肠真好,不知你化解别人的难处,收不收钱啊?”

“分文不取。”尼姑如是说道。

何水龙把尼姑让进屋里,摆脱了邱大壮的视线,邱大壮只能静静等候。

尼姑进屋后,开始她那套话术。何水龙是个实在人,他就问尼姑,“你这块黄布包什么都行么?”尼姑说,“只要是你们家中最贵重、最值钱的东西,那就能显灵。”

何水龙歪着头想了一想,又问尼姑,“既然你能保证我们家人平安吉祥,那么你能不能满足我一个心愿呢?我把我最珍贵的东西,放在这个黄布包里,我许下一个愿,你帮我念诵一段经文,你能不能让我实现这个心愿?”

尼姑说,“只要你的心诚,拿出的是你最贵重的东西,那就可以。”

何水龙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说,“我包得这个宝贝,不想让外人看见,你也不例外。”

尼姑会意地点点头。见得多了,谁家的宝贝也不愿意明晃晃地给外人看。

何水龙乐颠颠地开始翻箱倒柜,不长时间,就把一个黄布包包好,交到了尼姑的手上。尼姑把黄布包扣在手中,感觉既硌手,还有份量,一定是什么首饰或者宝物。民间里,有好东西,但是不容易碰到,莫不是这回真的撞见个冤大头?一想到这些东西不完全归为己有,出门就要送给邱大壮一半,尼姑的心头免不了一阵失落。但她的戏还没演完,自己怎么脱身才是当务之急。看来这个男人真的好骗,邱大壮没有说谎。

尼姑对着黄布包唱颂了一段经文,转圈之后,嘱咐何水龙把布包放好,在何水龙的道谢声中,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等在柳毛子里的邱大壮迫不及待地迎向尼姑。尼姑从怀里掏出何水龙的黄布包,交给邱大壮,邱大壮掂了掂分量,沉甸甸的,心里就纳闷了,何水龙和自己差不多,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定是秋月嫁给他,带来的宝贝。他猜想何水龙和秋月手里能有几个钱,让尼姑去骗,不过是让这两个人破点财,给他们添点堵,这包里如果真是黄的白的,那这事可就闹大了。想到这,邱大壮的心里突突着,有些站立不稳,捏着这个黄布包,蹲到草地上,迟迟没有打开。

尼姑这时退后两步,眼睛也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她看到邱大壮这副表情,有几分惊喜,有几分惶恐,还有几分狡猾和得意。她怕邱大壮发现自己的贪婪目光,把头又转向别处,好像在欣赏远山的风景。

邱大壮用力眨了眨眼,稳了稳神,开始去打开那个黄布包。布包裹得很紧,邱大壮拿在手里,想拎起一角,直接倒在地上,又怕摔坏了里面的东西,还是一手托着,一手去扯开。三下两下,布包打开了,锃亮的一个东西,晃了一下他的眼,紧接着,他就惊呆了,布包和里面的东西随之也掉落在地。

尼姑这时正好回头,看见邱大壮好像被火炭烫了,东西掉落在草地上,禁不住好奇,探头一瞅。呀,什么宝贝?不过是一把小孩子玩的弹弓,还有一张发黄的照片。

尼姑禁不住浑身一哆嗦:这下完蛋了,没骗着钱,让新房里这个男的给骗了,邱大壮能饶了自己?她看着邱大壮失魂落魄的模样,丈二高和尚摸不着头脑,跑吧,还待何时?他要抓就抓,抓不着自己就算走运。她向后倒退了两步,邱大壮没反应;又走了几步,邱大壮并没有注意她。尼姑索性拔腿开跑,跑了一段路,邱大壮还是没有动静,她方才放下心来,匆忙地撤离了北岔。

邱大壮坐在地上,左手捏着照片,右手拿着弹弓,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流。

照片上,两个小男孩,一个费力地搂着另一个的脖子,无比开心地咧嘴笑着,正是何水龙和邱大壮。这是他俩十二岁那年,结拜成兄弟,分别从家里要了两块钱,翻山越岭三十多里,跑到县城的照相馆,留下了这张合影。何水龙从小就没有邱大壮个子高,但他却拼命地够着邱大壮的脖子,搂着他照了这张像。

邱大壮翻看照片的背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十几年光阴,字迹有些模糊,勉强可以辨认: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邱大壮也有一张,早被他忘记,不知扔在哪里。而那把弹弓,曾经是邱大壮的心爱之物,那一年他和何水龙去河里洗澡,在砬渟子处呛了水,失去了意识。是何水龙拼了命,把他从水里拖了出来。他为了感谢,把这把弹弓给了何水龙。

邱大壮毫不怀疑,百分百相信,何水龙是中了尼姑的圈套,把自己认为最珍贵的东西包在了黄布包里。他抹了把眼睛,自己对自己说,邱大壮,你根本不是个男子汉,你缺德,你小心眼,你干的不是人事。这时他才想起那个尼姑,抬头再寻找,早已溜之乎也,影都不见了。

邱大壮用手背摩挲摩挲眼睛,把那个黄布包重新包好,站起了身,迎着红喜字走去。他推开门,走进屋内的那一刻,只听屋内传出何水龙激动万分的声音:大壮,你来啦!显灵啦显灵啦,刚刚这个小尼姑的方法显灵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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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铁鹰阅读 1,542评论 8 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