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看守所的桔黄色制服套在他身上，有一种小孩偷穿爸爸衣服的讽刺感。

因为不是以代理律师身份探访，会见室里仍然杵了一位虎视眈眈的工作人员。陈绍自工作以来一直做的都是非诉讼业务，跟刑事案件更是从来没沾过边，全然不知道该注意些什么。不过她向来是越遇难越兴奋，前几年在一丝不苟的大律所里当螺丝钉压抑久了，此刻面对只在司法考试里见过的案子，竟隐隐有些摩拳擦掌。为了这次会见她之前已经查阅了大把的法条和案例，只是跌进丁东科幻小说般的未来项目里闭关了两周之久，再回到现实世界面临一个真实场景反而有点发懵。此刻坐到闻宇面前的陈律师顶着两个熊猫眼，手指因为缺觉和激动而略略有点发抖。

简单自我介绍之后，陈绍按照拟好的问题表，抓紧时间开始询问：“闻宇，能不能请你再跟我说一遍那天的经过？”杀人分尸的过程想想都令人作呕，但她仍然不想放过可能隐藏的线索，不得不忍着恶心再问一遍。

闻宇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你又不是我的代理律师，为什么要来问这些问题？”

陈绍一怔，没想到这孩子还挺有主意，思忖着回答：“你妈妈来找我的。大概是她希望留一个选项，或许我就比你现在的代理律师强呢？“

闻宇的眼里并没有因此就燃起希望之火，仍旧淡淡然地靠在椅背上，拷着的双手认命地搁在大腿上：“那等你成了我的代理律师再来问吧。万一你是公诉人那边的呢？“

陈绍黯然，心想这孩子大概因为刑讯视频被泄漏的事已经不愿意再相信司法体系了，又觉得这份谨慎有种莫名的熟悉，不由得换了个问题：“那我们就随便聊点无关的。你新西兰念的什么专业？”

闻宇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答了：“法律。”

学法律的……杀人犯？陈绍压下心头升起的荒谬感，克制地问：“那你现在……怕吗？”

闻宇眼皮耷拉着，似乎不想搭理这个问题。

陈绍觉得有点聊不下去，却又不甘心。心念转了几转，决定挖掘一下这个面瘫年轻人的隐藏情绪：“前几天你妈妈来找我，哭得死去活来的。她很怕你被判死刑。”

闻宇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神色里有一丝无奈，却没有她预料中的伤心或者愧疚。

“你怕死吗？“陈绍不死心地看着他的眼睛追问，“想知道死刑都怎么执行的？枪毙？还是坐电椅？”

“是注射。“闻宇平静地接口，”我问过。“

”那你怕死吗？“陈绍又问了一遍，”你还这么年轻，家庭条件又这么好。你还有很多想做的事吧？“

闻宇盯着她，似乎在疑惑这个女律师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跑来问这些有的没的。

陈绍也看着他，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虽然之前没有接触过刑事案件，但哪怕是TVB电视剧里，被告方也总得有点求生欲吧。面前这个犯罪嫌疑人有一种诡异的疏离感，她的各种试探都像打在棉花上，而棉花的背后像是一块厚重的钢板，把她试图伸出的触角全数挡了回去。她想起加缪的《局外人》，那个什么都无所谓、漠然到看得她这个读者都捉急的小痞子。可闻宇不是一无所有的小痞子，他是个年方二十的富二代，有着99%的人都羡慕的美好未来，而他脸上竟然一点眷恋都看不到。

“我不想死，要不然我也不会做那些善后的事情。但是现在做都做了，也被人发现了。“闻宇慢慢地开了口，“按这个罪名，一般都是要判死刑的。”

那是一种自暴自弃的语调，陈绍心念一动：“那你为什么会主动交代？你做了那么多工作，如果咬死不说，警察也不一定能找到证据。”

在旁边盯着两人的工作人员咳了一声。陈绍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显然不认为自己的问题有什么不妥。

“他们说已经找到部分尸体了，如果我主动交代，或许还能争取从宽处理。“闻宇老老实实承认，似乎并没有怀疑这有诱供之嫌。

“你知道当时在录像吗？“

“知道，摄像机就在警察背后对着我。“

“那当时他们说过这个录像会被 公布出去吗？“

闻宇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回答得太多了，最后缓缓摇了摇头。

陈绍又试着问了几个关于刑讯过程的问题，这次闻宇直接选择了沉默。她猜想对方对她这个立场不明的律师已经产生了戒备心理，只好又换了个无关话题：

“我听你妈妈说，你大学只念了两年就暂时休学回国了？为什么？学法律不好吗？“

闻宇摇了摇头：“只念了一年。我不喜欢，想不出来念了有什么用。”

听到有人这样评价自己引以为傲的专业，陈绍有点不爽了：“学法律不是挺好的吗？匡扶正义，维护社会秩序。”

闻宇不置可否，似乎懒得争论这个话题。

陈绍实在聊不下去，索性抛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有啥想跟我说的？或者想让我给你父母带话的？”

闻宇似乎认真想了想，慢吞吞地说：“能不能让他们给管教人员还有监狱里的人送点礼，最好是烟，这样我可以少挨点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