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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窗外风景变换为苍翠一片时,我蓦然惊醒——回来了!自四月二十六日离开至今,整整十五日。望着远处绿原上崛起的丛丛高楼,我的视线由清晰变为模糊,蓝天白云下,那一幢幢高楼如隐云雾摇荡起来,我的视线也穿越那层云雾回到故乡。
十五日前,接到父亲病危电话,我迅速自浙返宁。听母亲说,父亲已连续三天未进食了,她很担心,所以电话通知我即刻返回。隔着两千多公里的路程,我一路奔波,奔到了父亲床前。
在我到家的一刻,躺在床上的父亲已全身浮肿,脸色青灰,全然不似我上次看到时的白里透粉。父亲微闭着眼,当我走近时,他许是感知到了,睁开眼看着我。我问他,认出我是谁了吗?他弱弱地说出了我的小名。我很欣喜,父亲头脑还很清醒。
父亲八十六岁了,十年前一场交通事故,让他瘫痪在床。
未瘫痪前,父亲是有名的“不着家”,组戏班子下乡唱戏,骑摩托车四处闲游,呼朋引伴打牌下棋……家里拴不住他,他的心在外面,从年轻到年老,父亲都“不是闲”。
在我们几个子女眼里,父亲是“不着调”的。改革开放初期,他停薪留职,下海经商,让我们窥见了他生活的“花花世界”。每次从上海回家探亲,他都会带回一些新奇的东西,如电子琴、服装、饰品、吃食等等。他买给我的衣服、围巾、发带、蝴蝶结等,总能在同学中引发围观。当我从同学们投来的艳羡目光,以及他们啧啧的赞叹声中获得些许的虚荣和满足时,我才知道同学们有多羡慕我有这样一位父亲——他,时尚新潮,充满活力。
父亲喜欢摩托车,在大家都骑自行车的年代,他就买来配件自己组装摩托车。印象中,他骑着自己组装的摩托车到处“招摇”。初期,他骑的车时常坏在半道上,他就在路上拿出随身带的工具自己修车,两只手糊得又油又黑,引得路人好奇地围观,有人像看笑话一样奚落他,他好像并不在意,修好车继续上路。
有一年,我大学军训,父亲赶去学校看我,还给我带去新学年的学费。我被辅导员叫出去见父亲时,他一头茂密的黑色卷发,一副咖色蛤蟆镜,一身黑色皮衣,一辆大排量摩托车,站在校园中鹤立鸡群般引来一群人围观。看到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着他,我登时脸红——我为有这样一位“不着调”的父亲而羞愧。当时的我,接过父亲递来的钱,一句话没说,头也不回地匆忙赶回教室,我生怕让同学知道,站在校园中的那个标新立异的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后来,听到有看见他的同学夸他帅气、新潮、年轻,以至于很多年后,父亲留给我大学同学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时候。
父亲爱了一辈子摩托,也骑了一辈子摩托。七十多岁的他,依然喜欢骑着摩托车四处跑,直至十年前春节刚过,他骑着摩托车与一辆汽车相撞,从此瘫痪在床,哪也去不了了。
躺在床上的十年间,父亲迅速从一个爱美的时尚达人蜕变为与他年龄相符的老头。家人给他剃去了他留了多年的又卷又黑的头发,他钟爱穿的白衬衫也被老头衫取代。
但父亲并没有因为瘫痪在床就丧失对生活品质的追求。他常让家人给他用支架架起书本读书,后来看字费劲了,他就改用平板看剧。他喜欢看谍战剧、战争片,凡能从网上搜到的他感兴趣的剧,他全部看了。
父亲重视三餐饮食,他常常自定食谱,注重营养搭配。这让我们无形中淡忘了他是个全瘫病人。他能吃能睡,声音洪亮,气色红润,在别人瘫痪在床两三年就离世的情况下,他一躺十年。很多人都说,父亲创造了奇迹。
去年春节期间,我们看父亲还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想来再活个几年不成问题。不想,短短一年间,他竟全身浮肿,面色青灰起来。父亲全身疼痛,他不停要求翻身。侍候了父亲十年的母亲,前一阵为给父亲翻身,扭伤了腰;母亲的腰腹一周又起了带状疱疹,她疼痛难耐,看上去精疲力竭,憔悴不堪。
我们心疼母亲。几个子女都不在身边,唯有最小的弟弟守在跟前能帮帮她。家里曾经请过护工,但只干了一年,就被母亲辞退。一来母亲嫌护工照顾得不好,二来每月看着厚厚的一沓钞票进了护工荷包,她心疼。后来,只要我们一提出请护工照顾父亲,她就坚决反对。
现在,父亲疼痛难忍,母亲也照顾不动了。断了三天食的父亲,在我回到家后的第二天竟要求进食了。他喝了一小口豆奶粉,吃了一小口包子,还喝了一点蜂蜜水。父亲看人的眼神也有亮光了,喊人的气息又足了。我们几个子女看到父亲这样,都以为父亲没啥大问题了,至少还能挺一段时间。我们商量着将父亲送进养老院,那里有专人全天候照护,母亲没有反对。
四月三十日中午,我们叫来一辆救护车,将父亲抬出家门送往养老院。以往,抬父亲下楼去医院时,他总要问,去哪?这次他睁着眼,却一句话没说。
四月三十日下午,我们办完入院手续,安顿好父亲就回去了。当晚,我有些放心不下,不知道父亲什么情况?弟媳打电话问了养老院,得知父亲晚餐吃了小半碗粥,精神状态还不错,我们都放心了。
五月一日上午,我们几个子女和母亲同去养老院探望父亲。父亲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闭上睡了。他时睡时醒,一上午没有说一句话。
到了中午饭点,看护人员过来喂饭,父亲摆手不吃。看护说,不吃怎么行,早上就一口没吃。父亲还是摆手不吃,他低声说了两个字,几个人都没听清,我凑近父亲,才听清他说的是“灌肠”。我们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求灌肠?正常人灌肠都很难受,更何况他这么大年龄的病人。想来,是不是因为几天没吃东西,猛不丁头天晚上吃了小半碗粥又吃住了,灌肠是想通便。
当天下午,护理人员给父亲用了开塞露,临到晚些时候,便通了下来。我们都放心地回去了。
五月二日凌晨两点多,养老院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我们紧急往过赶。到达养老院时,已是凌晨三点多。
冷寂的走廊空无一人,我走在最前面第一个冲进父亲病房。看到父亲的一刻,我呆住了,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盖上医用纱布,我不觉鼻子一酸,喊了一声“爸”扑到父亲床前——我不相信父亲就这么撒手离去了。我摸了摸他身子,体温尚在。
听护理人员说,父亲离去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五十分。
我们顾不上悲伤,七手八脚赶紧给父亲穿好衣服抬下床。紧接着,叫来灵车,将父亲送往殡仪馆。弟弟随着灵车走了,我和母亲留下来收拾父亲的遗物。等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凌晨五点。
从养老院出来时,天色尚黑,夜风吹来,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泪水滑过我脸庞,我忍住哭声,我意识到,父亲走了,从此我在这世上再没有爸爸了!
从住进养老院到离开,父亲连两天都没待住。是不是他根本就不想离开家?而我们却一厢情愿地以为,养老院能把他照顾得更好。
父亲也可能不想再打搅我们了,他知道这十年,照顾他的人都很辛苦。在最后一刻,他没有打扰任何人,静静地走了,走得很安详。他的面容,与生前看上去一模一样。
在之后为父亲守灵的几天,冷寂的夜风吹散白日的燥热,不远处城市里的霓虹闪烁,愈衬得灵堂庄严肃穆。我为父亲敬上一炷香,在烛光映照下,我眼前一幕幕浮现父亲的音容笑貌——曾经的父亲,真的是高大帅气,风流潇洒呀。
父亲一生喜欢穿白衬衫,三七分的头总是梳得一丝不苟。他以前在酒厂工作,却一直不喜喝酒。除了酒,父亲所爱甚多。
在我年幼时,父亲每日用自行车载着我上下班。他工作的时候,尚不会走路的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远远看着。在热气蒸腾的酿酒坊里,又瘦又高的父亲与工友们从蒸锅里一锹一锹铲出酒糟,再用平板车一趟一趟拉到堆料区铺平,每个人都热得汗水四流。
干活时,有人穿着背心,有人光着脊背,而父亲穿着白衬衣的袖管高高卷起,他在脖子上搭条白毛巾擦汗。父亲的白衬衫总是干净整洁地束在裤子里,看上去就像他结交的那帮知识青年一样,文气十足。
父亲平时喜带手表,那是一块白色底盘的精工机械表,干活时他就把表脱下装在外衣兜里。那天下班,父亲载着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车后座拿着父亲的外衣高兴地甩啊甩的,不知什么时候就把父亲的手表甩丢了。父亲到家后找不到表,急得又顺着原路返回寻找也没找到。我以为父亲会怪我,他却没有。
待我再大点,常见到父亲在舞台上表演。那时我上小学,每年春节文艺汇演,父亲都是演出团队的主力,他不是在演奏乐器,就是穿着白衬衣,化着妆,舞着红绸,在舞台上唱歌跳舞。在我印象中,没有父亲不会的乐器,吹拉弹奏,他样样都会,任何旋律,他只要听上一遍,就能几乎不差地演奏出来。
酷爱音乐的父亲,闲时常在家里摆弄电唱机和唱片。那时,他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唱片和厚实的黑胶唱片,从古典音乐、民族音乐,到钢琴曲、二胡曲、古筝曲等等皆有,只要父亲在家,他就会从他众多的宝贝唱片中选出几张依次放到唱机上播放。在唱针放下的瞬间,唱片旋转起来,美妙的音乐从唱机中流淌进每个屋子,好似一泓泛着金光的柔波,曲折往复地环绕着我们,绵延不绝。
父亲喜好音乐之外也喜读书。在我上小学时,他订阅了《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十月》《收获》《当代》等文学期刊,在他耳濡目染下,我从小就喜欢上了阅读。
这样的父亲,无疑深深影响了我,使我长大后成了一名文化工作者。然而,后来的父亲,在我印象中渐渐模糊,这一切都归因于改革开放后他下海经商。
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去了上海,且一去多年。他很少回家,大概一年中只有过年才回家一次。他回来时带给我们的东西,并没有拉近我们与他的感情。那时,我已上中学,从中学以至后来,我印象中的父亲都是缺位的。因此,在我上大学那年他骑着摩托车跑去学校给我送钱,我非但不领情,还为他颇为新潮的穿戴而感到丢脸。
我工作后,离家远了,回家也少了,有关父亲的一切多是从母亲和弟弟口中得知的。
父亲多年经商并未挣到钱,反倒多了一个“浪荡子”的名声。自从上海回家后,数年间,他开过摩托车修理铺,开过录像厅,养过花,组织过戏班子……他很少待在家,即便过年都几乎见不着他。他有不少朋友,他总是跟朋友在一起到处跑。在他出车祸的前几年,他最热衷的是带着戏班子四处巡演。
我没有看过父亲唱戏,但听母亲说父亲唱戏也唱得很好。
父亲的一切忙碌都于十年前戛然而止。
在最后的十年里,他的生活迥异于以前,他不再喜欢热闹,不再醉心于演出,不再留连于灯火通明处……
父亲最后的十年是暗淡的,他在床上躺了十年,在最后的日子里,他耗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能量。
在他行将离世前,或许他已感知到了。他非常平静,不再吃喝,他要求“灌肠”,他想带着干干净净的身体离开。在他安详地闭上双眼后,我似乎也感知到了父亲的解脱。
父亲的离去,可以说没有遗憾。他的生命足够灿烂——他生于殷实之家,接受过良好教育,他一生都按照自己喜好过着,随心所欲,从没有委屈过自己。
父亲的离去,也让我感受到人生的虚无。生命,宛如一段充满神秘色彩的旅途,起始于虚无,终结于虚无,从有到无,从来到去,在时光的流淌中,逐渐放下、释然;我们皆在岁月的长河中涤荡着,飘摇着,在这条长河中,我看到了一条路——这条路,我们终将都会踏上。
父亲离去了,他去和爷爷、奶奶会合,在那里,他们再次团聚。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83期“无”专题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