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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机在身后低沉地嗡鸣,空气里弥漫着焦香和隐约的甜腻。我缩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杯沿残留的温热。都市午后的咖啡馆,像一锅温吞的杂烩汤,黏糊糊地煨着各怀心事的人们。就在这时,那扇沉重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侧身挤进来,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重量。只是一个轮廓,一道模糊的侧影线条,我的心跳却猛地一空,随即疯狂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陈屿。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又凝固在当下这个荒谬的节点。他高了,肩膀更宽,褪尽了少年单薄的轮廓,可那眉骨、那下颌的线条,分明还是旧日的刻痕。他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臂弯里熟睡的小人儿,那动作轻柔得近乎神圣。小男孩软软地伏在他肩头,露出的半边脸颊,白皙得近乎透明,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像两把小扇子。那眉眼…那眉眼竟和陈屿十七岁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股又酸又涩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我所有勉力维持的平静。喉咙瞬间被什么死死堵住,指尖冰凉。我几乎能听到心底某处轰然塌陷的声响。原来如此。他终究是娶了别人,有了家,有了这样像他的孩子。时间无声流走,我的世界仿佛被抛在岸边,而他早已乘船远行,驶向我没有票根的新航线。
他抱着孩子,目光在略显拥挤的店里逡巡,寻找着空位。那视线,终于无可避免地,扫过了我所在的角落。隔着氤氲的空气和攒动的人影,他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脸上的神情瞬间冻结,如同骤然撞见一个绝不该出现的幽灵,惊愕之下藏着某种被强行撕开的、深不见底的东西。
避无可避。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咖啡馆里所有稀薄的氧气,支撑自己站起来。脸上肌肉僵硬地牵动,拼凑出一个我自以为足够得体的微笑。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声音空洞得吓人,每一步都像踩在布满碎玻璃的心上。
“陈屿?” 声音出口,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绷得过紧的弦,“好久不见。”
他站在原地,像一尊骤然遭遇风化的石像。怀中孩子安稳的呼吸声,衬得周遭空气死一般寂静。他看着我,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那双眼睛,曾经盛满少年意气、盛满雨幕下欲言又止的焦灼的眼睛,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漫上猩红,水光迅速积聚,在他浓密的睫毛边缘摇摇欲坠。
“好久…不见。” 他终于挤出声音,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砂纸摩擦过木料。
就在这时,他怀里的小男孩似乎被这凝滞的气氛惊扰,睫毛不安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一双眼睛。
清澈、明亮,在咖啡馆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近乎透明的琥珀色。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记忆如同被这双琥珀色的眼睛瞬间点燃的引信,轰然炸开,碎片带着尖锐的呼啸刺穿所有伪装的平静——
十七岁的雨季,漫长到令人绝望。天空是永远也拧不干的灰布,湿漉漉地罩着整座城市。校门口那棵老槐树,叶子被雨水冲刷得油亮。我抱着刚收上来的一摞作业本,沉甸甸地压在胸前,几乎透不过气。远远地,就看见他站在那里。
陈屿。撑着一把旧得发黑的格子伞,水珠不断从伞骨滑落,砸在他脚边浅浅的水洼里。他的校服外套肩头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湿痕,紧贴着他那时还有些单薄的肩线。他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湿漉漉的地面,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却又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压抑着。
我走近,他猛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镜片,却遮不住镜片后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沉重的东西,浓得化不开,像此刻阴霾密布的天空。他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微微发白,然后艰难地张开。
“林晚,我…” 声音干涩发紧,被哗啦啦的雨声轻易吞没了一半。
“嗯?” 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心莫名跳得厉害,怀里作业本粗糙的棱角硌着手臂。
就在那一刻,一阵裹挟着冰凉雨丝的风猛地卷过,呼啦一下掀翻了他手中的伞。他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抓那翻转的伞面,狼狈不堪。作业本被风一激,最上面几本滑脱出来,啪嗒掉进浑浊的积水里。
“哎呀!” 我心疼地叫出声,慌忙弯腰去捡。
等我手忙脚乱地把沾了泥污的本子捞起来,胡乱在衣服上蹭着水渍,再直起身时,他已经重新控制住了那把湿漉漉、歪歪扭扭的伞,勉强举在我们头顶。他看着我,脸上写满了窘迫和懊恼,嘴唇动了几次,那句刚开了头的话,却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彻底吹散了,再也接续不上。
“我…” 他又尝试了一次,眼神复杂地在我脸上逡巡,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事了。雨大,你快进去吧。”
那欲言又止的瞬间,那双深褐色眼眸里沉甸甸的、最终被雨水和狼狈冲散的心事,成了此后无数个日夜哽在我心口的一根刺,一个悬而未决、带着钝痛的谜题。我以为那谜底早已随岁月腐朽,被“他有了别人”这个看似铁板钉钉的现实所覆盖。
直到此刻。
直到眼前这双温暖的、全然陌生的琥珀色眼睛睁开。
“这孩子的眼睛…”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去,像一缕抓不住的烟,干涩、空洞,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茫然,却又蕴含着某种即将冲破堤坝的、巨大的惊疑,“…不像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陈屿脸上的表情先是凝固,随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波动起来。惊愕,难以置信,接着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终于被撬开一道缝隙而汹涌喷薄的情绪。那情绪太过复杂,太过汹涌,最终竟化作一声破碎的、介于哽咽和狂笑之间的声音,猛地冲出了他的喉咙。
他笑了出来。不是愉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释放感,眼眶里蓄积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他笑着,泪水汹涌,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怀里的孩子似乎被这剧烈的情绪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是啊…不像我…” 他重复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滚烫的泪水和迟来了整整十年的酸楚与释然。他抬起泪眼,穿过模糊的视线,死死地、专注地看进我的眼底,仿佛要用这目光穿透横亘在我们之间所有无声流逝的光阴。
“林晚…”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每一个音节都重重砸在凝滞的空气里,“…当年在校门口,我想说的是…我要走了。”
我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凌贯穿,动弹不得。咖啡馆里咖啡机的嗡鸣、客人低语、杯碟轻碰的声响,瞬间被拉远,隔着一层厚厚的、沉闷的毛玻璃。唯有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烫在耳膜上,烙印在心脏最深处。
“我爸妈…突然决定的移民…去澳洲…” 他艰难地吞咽着,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像是在吞咽那些积压了十年的、带着血腥味的沙砾,“手续…快得…让人喘不过气。那天…是我最后的机会…最后一天…想亲口告诉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抽噎的破碎感,目光灼灼地锁住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可那该死的风…那该死的伞…还有你那该死的作业本…” 声音哽咽住了,他猛地别过脸,肩头的颤抖更加剧烈,怀里懵懂的孩子伸出小手,好奇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他湿漉漉的下巴。
“我…” 他猛地转回头,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不管不顾,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此刻被泪水洗得异常明亮,直直刺向我,“…我甚至…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说一声再见!”
最后一个字,带着一种积压了太久、几乎要将他自己也撕裂的力量,冲口而出。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像是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臂弯里那个小小的、无辜的依靠。那孩子睁着一双纯净的琥珀色眼睛,懵懂地看着他涕泪横流的父亲,又怯怯地望向我,不明白这凝固的空气中,为何弥漫着如此浓重的悲伤和风暴过后的狼藉。
原来如此。那个雨季校门口,被风雨狼狈打断的,并非少年人羞怯的情话,而是一场山崩地裂的诀别预告。那个深褐色的、盛满沉重秘密的眼神,那个戛然而止的“我…”,那所有欲言又止的僵硬姿态…它们并非指向青涩恋情的终结,而是指向一场更彻底、更猝不及防的消失。
十年。整整十年。
我站在原地,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咖啡馆温暖的灯光,四周模糊的人影,空气里甜腻的香气,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唯有眼前这个人,这个抱着别人孩子、哭得像个迷路孩童的男人,和他嘶吼出的每一个字,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迟来的惊雷,无比清晰地烙印下来。
原来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背叛。只有一场被风雨彻底淹没的告别。
十年时光的重量,轰然压下。我张了张嘴,想发出一点声音,哪怕只是一个单音,却发现喉咙被某种巨大而无形的东西死死扼住,只剩下无声的震颤。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终于冲破了眼眶的堤防,顺着冰冷的脸颊,汹涌地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