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哥
多可怕。眨眼间,已经十五年过去了。小方哥在哪儿?还好吗?还活在这世上吗?只要活着,就一切都好。我有所牵挂的人,无论境遇如何,只要还活着,就一切都好。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人与人之间,无论相聚与否,无论是否保持联系,只要彼此都还活着,就可以彼此安心,至少某一方能够安心一些。能说出这些,无非是因为人到中年,看开了看透了看破了很多红尘。
十五年前,是二零零五年。第一次去小方哥的饭馆吃饭是九月份。我记得那个重要的日子。九月二号,去新的学校报到。报到后在旁边的小区里选择了这家饭馆吃饭,环境清幽,饭菜价格合理。当下决定,以后回来晚了,学校食堂没饭了,就来这家饭馆吃饭。
后来真的经常去。去别的地方上课回来后,经常晚上八九点钟了,食堂早就没饭了。至今还记得饭菜价格。鸡蛋西红柿面三块钱,炒方便面四块钱。有时候我也会点炒菜和米饭。去的时候多数是晚上八点半以后,饭馆里人不多,偶尔也会有一两桌聚餐喝酒还没有尽兴的人。经常看见小方哥拿着啤酒去敬酒,一看便知那些客人是常客,敬酒的人是饭馆的老板。去的次数多了,跟服务员和小方哥也就渐渐熟悉了。
服务员是两个同姓的小姑娘,姐妹俩马尾辫梳的很光滑,我至今还记得她俩的名字。她们都喜欢过来给我点餐,顺便聊两句。
小方哥个子不高,微胖,一双笑眼,印象里好像经常穿一件黑色皮夹克。熟悉了以后基本每次都过来聊,不忙的时候更会拿着啤酒过来。闲聊中他不止一次提到过他过过一种集体生活。
他问:“你怎么不谈恋爱啊?”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不谈。这种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我也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总之我说的既不是一句两句,也不是言无不尽的很多句。
“像你们这种有学问的人都不着急谈恋爱。”他说,“你是不谈,她俩是瞎谈,谈的都不靠谱。”他指他的两个服务员小妹。小服务员也跟我提到过恋爱中的烦恼。我现在想,那时候应该找一个他们真正可以休息、不营业的时候过去,专门跟他们呆会儿,聊会儿天,因为我每次过去,他们其实都是在工作,根本没法完全放松,只能见缝插针的跟我说些想说的话,小服务员每次都没有跟我聊尽兴,至今觉得她俩当时都有话想说,想问,即便是对我的好奇。
怎么能知道别人对你是真心的呢?怎么能知道别人过来跟你说话,就是真的想过来说话,而不是应付呢?像这种萍水相逢的人们,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只是平淡日子中的渐渐熟识,对方是不是真心,是不是真诚,是可以感觉出来的。
那段日子,我之于这个小饭店,就好像是一个可以说一些体己话的不远不近的家人。要是有段日子没去,再去的时候,他们关切的问我怎么好久没来了。我每次去,都是吃便宜的东西。那个时候我还在上学,很喜欢点实惠的东西吃。我至今还记得小方哥饭馆做的炒方便面,才四块钱一大盘。里头有番茄,圆白菜,鸡蛋,原料简单,但味道独特,后来再没吃到过。
有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又去吃饭。过程中下起雨来了,饭都吃完了,天也聊的差不多了,雨还是没停。小方哥打着伞把我送回了宿舍楼下。
有时候我懒得出去,就叫外卖,小服务员就给我送到宿舍来。后来小方哥说:“她们都愿意给你送去。”我点过杭椒牛柳,就着米饭,在宿舍一个人独享。现在想起来,应该还是去餐馆里,这样能多见到他们。如果人在每个平淡的当下,都能知道时间会过的那么快,知道彼此会走散在风中,会一辈子都不再见面,不再联系,那么在那个当下,会有更多的人不那么懒惰。或者其实每个人都知道很多场景不会长久,但苦于当下还有很多现实中的烦扰,脱不开身,所以仍旧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我这样点了外卖,没去见尘世间的亲人朋友和路人。毕竟每个人都会离去,每个人都会走失,每个人都会消散在风中,当下即便是再闲适再从容,恐怕也无法同时多去见每一个人一面。
后来我才知道小方哥口中的“集体生活”到底是什么生活。一开始我只当是中学里的集体宿舍,或者上山下乡的插队生活。上山下乡不太可能,因为小方哥的不是那个年代的人。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小方哥说的竟然是监狱里的“集体生活”。小方哥给我讲了他在里面用长的叉子从别人身上背的大盆里偷着戳饺子吃的趣事。
进去的原因,是他失手伤了人。在里面焦急等待出来的日子里,他心里有一个想法,感觉如果在里面呆到一百天,如果还出不来,那可能就一辈子出不来了。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就有这样的直觉。后来,到了一百天的时候,他出来了。
出来后,他在路边摆过台球摊儿。后来有人要抄他的摊儿,他急了,说:“我在这儿摆这台球摊儿,我至少能自食其力!”当地某所所长听了这话,对抄摊儿的人说:“以后这小伙子的摊儿,谁都不许动!”台球摊儿这才保住了。
想起这些事,我仿佛能看到一条弥漫着尘土的八十或九十年代的乡镇小街,街面不宽但是人声车声嘈杂,两边商铺林立,有小饭馆,早点摊儿,小卖部,服装店,理发馆,五金商店,公共厕所……偶尔会有几只狗在路上跑,各处觅食。在一条胡同边上,就是小方哥的台球摊儿。那个年代,年轻人的文化生活没有现在丰富,尤其是那些小混混们,会在街边的台球摊儿、游戏厅、录像厅里消磨时光。
小方哥的饭馆叫“冲绳涮肉”。我猜他没有真的到过冲绳。
经常去的那段日子,那个小饭馆给了我很多温暖,因为那段日子我心情不好,很忧郁和惆怅。特别是在刚开学的那个秋天。但深秋的夜晚,我从外面回来,进到温暖的小饭馆里,吃热乎实惠的晚饭,跟不远不近的平凡的人们聊天,被人尊重,关心着,照顾着。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是顺是逆,我都经常想起那段时光,因为在清冷孤寂的日子里,不仅有温暖,还有一种难得的被信任。
小方哥跟我聊过他的家乡,邀请我去他家那边玩儿。很久之后我才问起他的家庭,他说:“你嫂子就在家相夫教子。”
后来他说要兼并一家新的饭馆,好像说在陶然亭附近,不知道我记得对不对,不知道他成功了没有。
一年以后,我不住校了,去小方哥饭馆吃饭的机会就少了。有一天再过去时才得知,饭馆换了老板,所有人都联系不上了。
我经常会暗自埋怨那些不辞而别的人,不管是去哪儿,怎么也得跟我说一声道个别啊。然而突然有天我才真正明白,不辞而别自然有不辞而别的道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会在某一个时刻,因为某些原因,顾不上跟你联系,然后不辞而别。
小方哥算是一个朋友,也算一段故事。“朋友”和“故事”一样。不是什么样的事都能算的上故事,不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朋友。只有朋友和故事,可以写一写,咽下去或者任其消散在风中,就像红酒。
希望风中的人们,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