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曾写道:“一个人的灵魂中,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似卧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树心中就有这样的一头巨兽,它是一棵和村庄一样古老的巨树,肆无忌惮地立在荒野上,枝桠向四面八方随意地野蛮的生长。它看着田野日渐变得稀疏荒凉,在工业的噪鸣声中瞥见自己被斩断的命运,目送一批一批的村民被汽车送往远方。它感到被抛弃,被遗忘。但它着怀抱数不清的年轮,身上深深的裂纹里是风干的,远在村庄之前的历史,因此它可以从容地对这些变化发笑,可以对匆匆忙忙目不斜视的人群发笑,可以对远方新生的城市发笑,并把讥刺的狂野的笑声抖落进沉默的野风。
但是这毕竟只是树心中的巨兽,树毕竟不是真的树,他只是一个稀里糊涂生活的农村青年。他没受过什么教育,话也说不利索,更没有擅长之事。他善良,他想工作,想爱,想过新生活,想活得有尊严,但现实又总背道而驰。树成日里在村子里晃荡,漫游,交谈,在村里无人不晓。但他在村民心中是失语的,边缘化的。在所有人都朝着“新生活”朝气蓬勃、坚定无疑地进发时,他是那个踉踉跄跄,举止怪异的人。他胆小懦弱,没有“志向”,不切实际。“人格不稳定”更困住了他的脚步——心里挥之不去的沉重往事。
树一步一步变疯的过程中,父亲的形象在他的幻想中频频出现。那个冷着脸,瞪着白眼,永远在检视你、评价你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父亲把被公安局判成流氓抓起来的哥哥吊在树上打,失手勒死。父亲虽然死了,但他在树的精神世界里却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树对父亲又痛恨、又深深地恐惧着。父亲在他心中似乎成为了反对幸福、反对自由的“邪恶”的化身。他的形象在树的世界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成为他追求幸福路上的最大阻碍。
而树对他的哥哥则充满了喜爱与思念。当他在树上和想象中幸福的哥嫂对话,阳光透过树枝照耀在他身上,他的面孔不再生涩呆滞,而是像快乐的孩子,喜气洋洋。哥哥和他说:“外面的世界老精彩了!”还鼓励他去好好结婚,和小梅在一起。哥哥让他对生活拾起信心,充满希望。
父亲和哥哥,构成了他精神世界里的白昼与黑夜。树的心就在这样的巨大反差里起起落落,挣扎不脱,走向疯癫。
这部电影讲的并不止树,在我看来,它讲了一座村庄里一群人的故事。这一群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树的影子。他们在迁徙和巨大的生活变化中都承受着创伤,留下精神的缺口,丧失了部分尊严。树囿于不稳定的心理状态,智力、性格和文化水平种种因素,是社会里适应性差,走的慢,最终被遗弃的人。但是那些走在前面的人,他们在你追我赶,奋力前进的时候,也许走的粗糙,麻木,丢掉了一些东西,或者有很多东西没考虑到。
树有个好哥们,陈艺馨。他在省城里开起了奥数辅导班,成了名师,拥有一句响当当的广告词“教育改变世界,大爱成就未来”。他的脸登上巨幅海报,张贴在大写字楼里。在走出农村的人群里,他是佼佼者,是成功人士。他凭自己的一技之长拥有了自己的小公司,赢得了许多同学和家长的尊敬,能接济得起一个落魄的农村朋友(树)。气派的锦旗在他的偌大的教室的墙壁上紧密排列着,闪闪发光。但在这光鲜的生活的背面,他又是一个对妻子不忠,暴躁的坏丈夫。拈花惹草,不顾家庭的父亲的影响没能放过他。
而祖辈和传统的影响又何曾放过其他远离了村子的人呢?当人们或哭或笑地离开村庄,奔向自以为的新生活时,也许只是把同样的生活带向了远方。物质变好了,而人心依旧。也许正是这种模模糊糊的荒谬感击中了树,他才会一度丧失生活的劲头,说出“不想活了,活着没意思”这样的话来。
人的灵魂中都有生猛巨兽。人一辈子总会像野兽一样发几回疯。但人毕竟是人,要像人一样生活。大多数时候,这些巨兽都被捆打,被阉割,被不断关进更深处的心宅肺院,被上一层又一层的镣铐与枷锁。如此,人才能向前走,继续生活。
而树,却一直没放弃他的那棵巨树。他仰仗着它,不断抚摸它,直到它在他的世界里呈通天之势,再也无法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