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严监生”兄弟的性格

    谈“严监生”,就要先谈一个词,叫“吝啬”。

    百度百科:吝啬(parsimony),是一种消极的人格特征,指个人对自己的财产、物品、知识等过分看重,该花的不花,该用的东西也不用,从不愿把金钱、情感、知识、物质奉献给他人、集体和社会,缺乏自我牺牲精神,缺少社会责任感和义务感。 

    吝啬的人遇事患得患失,并以此为前提与他人交往,因此难与人相处,缺乏吸引力。

    在百度百科中,还提到了在文学作品中,有四大吝啬鬼 。分别是:《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死魂灵》中的泼留希金;《悭吝人》中的阿巴贡;《守财奴》中的葛朗台。而我们几十年来用来表达吝啬的严监生并没有入选,这应该是公正的,是理性的。因为从以上对“吝啬”的解释,严监生确实与吝啬不搭边,吝啬多指情感与财物之于别人的态度,而非对于自己的态度。 

    吴敬梓是当时的一大才子,少年之时:“读书才过目,辄能背诵”,博闻强识且胸襟开阔。当其写《儒林外史》的时候,给予每个人的身份当然都或多或少的加上了“儒”的标签:真儒、假儒、俗儒、伪儒。这里仅将严监生与严贡生兄弟的标签做一下解读。

    子曰:奢则不孙,简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兄弟就是对于这段话的解读:一奢一俭,一不逊一固。

    严贡生第一次出场在第四回,范举人和张静斋两个人去高要县找汤县县令打秋风,不巧,汤县令出差了,两个人就在关帝庙喝茶等候。期间,并不相识的严贡生进来并让人撤了茶具,相互认识并让家人带来食盒和一瓶酒,和两个人讲自己如何与汤县令相熟,汤县令又是如何的看重自己。又讲自己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正说得兴高采烈,他的家人过来催他回家,说:早上关的猪,人家来讨了,在家里吵呢。严贡生说:他要猪,拿钱来。张静斋与范举人当然也不明就里,正好汤县令回衙门,两个人便急着去衙门,也没有时间听严贡生的解释了。

    事情发生在去年,严贡生家生的小猪跑到王小二家里去了,王小二赶紧把小猪送回来,严贡生家里人说,小猪到别人家去了,再送回来不吉利,就作价八钱银子强要王小二买下了;这头猪在王小二家长到一百多斤的时候,不知怎的,又跑回了严贡生家,严家就把人家的猪给扣下了,王小二的哥哥王大去要猪,严家人说猪本来就是他家的,如果要猪,就要按照时价给他银子,然后才能把猪领回去。王大家里本来就穷,那里有银子给他?就在严家吵着要要回自己的猪,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抄起家伙打了个半死,腿也打折了,躺在家里。王小二去衙门告严贡生。

    王小二去衙门告严贡生的时候,还有一人也去告严贡生,叫黄梦统,这个黄梦统住在乡下,去年九月来县里交钱粮的时候,因为钱不够,就委托中间人向严贡生借二十两银子,并将借约送到严府。这时,黄梦统碰到一位乡里的亲戚,听说他要向严府借钱,说,千万不要借严家的银子,这个亲戚手边有几两银子,就先借给黄梦统让他先去应付一下,余下的回去想办法。就这样,黄梦统与亲戚办完事就回家了,待了大半年想起借约了,就过来要,严家非要黄梦统支这几个月的利钱,黄梦统不给,就将黄梦统的驴和米抢了去,还说不够,也不将借约还给黄梦统,因此,黄梦统也来到衙门告严贡生。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其实可恶。便准了状子,派公差去严家拘严贡生,严贡生知道无法抵赖,就跑到省城去了。

    严贡生因为出了一个贡,便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最后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上的钱都没有还,过上两个月,就为了钱吵上一回。

    当初严贡生、严监生兄弟两个分家的时候,田产是一样的,一个人整天胡吃海喝,到后来,严贡生白白的把家吃穷了,田地也没有了,还把家里花梨木的椅子偷偷的搬出去换肉包子吃。一母同胞,做人的差距就是那么大!严贡生是那种见了骆驼不吹牛得人,生活奢靡而不知收敛,到处招摇撞骗而不自省,能骗则骗,能装则装,不能装骗就跑,毫无责任心。几个儿子也是难得好的家教,即便儿子有所悔过,也会在严贡生的言传身教下归于无,羞耻之心从来就没有来过严贡生家。再到后来,严监生儿子夭折,其妻赵氏想把大哥严贡生家的老五过继过来,对于一贫如洗的严贡生家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大好事,严家虽不能说感恩戴德,却也是解决了他家的一个大问题。可是,严贡生却不是这样想,严贡生从省城回来,直接要老二继承兄弟严监生家的一切,成为家里的主人,而让已经转为夫人的赵氏重新定位身份为妾,给老二请安。用现在的话说,这个人一点数都没有,不是脑子进水了,是根本就没有脑子!贡生也算是有点学问的人了,更应该懂得礼义廉耻,而这些却离严贡生十万八千里,严贡生做了那么多事,没有一件是靠谱的。

    严贡生从省城迎亲回来,和王仁、王德两兄弟喝酒,严贡生先把王氏兄弟编排了一顿。王氏兄弟谈起王小二、黄梦统案子说,汤县令发怒了,多亏了你弟弟(严监生)把事情压下了。这位严贡生却不领情:我这弟弟也是没有本事,如果我在家,和汤县令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的腿砍了!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因为王小二、黄梦统告状而吓跑的严大,等到弟弟把事情都处理好了,他不但不领情,还说弟弟迂腐,如果是他可要办的漂亮多了。既然如此,你跑什么?

    弟弟严监生丧事未完,严贡生便领着二儿子去省城周府迎亲。迎亲的那一天是好日子,吹打的很紧俏,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严贡生给了四斗子二钱四分银子,又还扣他二分戥头,硬要四斗子找一帮吹打的来。四斗子说叫不来,大老爹发怒道:“放狗屁!快替我去!来迟了,连你一顿嘴巴!”四斗子咕嘟著嘴,一路絮聒了出去,说道:“从早上到此刻,一碗饭也不给人吃,偏偏有这些臭排场!”说罢去了。直到上灯的时候也没有找了来,迎亲的等不及,没有吹打的,就只能这样去周府迎亲了。到了周府偌大的庭院里,虽然有灯,还是显得很暗,迎亲的人只管在那里喊叫,却没有吹打的,很搞笑的样子,周家里面有人吩咐道:“拜上严老爷,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正吵闹著,四斗子领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答答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周家闹了一回,没奈何,只得把新人轿子发来了。严贡生可谓吝啬到家了,八钱银子才能请到吹打的,他给了四斗子两钱四分银子,自己还扣下二分戥头。这如果是严监生,也不会这样没脸没皮,迎个亲还弄得让人鄙视。可严贡生就无所谓了,脸皮厚的好处就是没有羞耻,管别人怎么说,我行我素。周家此时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由着他胡来了,规矩对于严贡生来说都是自己定的,我无耻,谁还能比我更无耻?所以,在某些时候,无耻者往往如愿以偿。

    在省城住了几天,让来福找了两艘去高要的船回家,刚走出二三十里,严贡生坐在船舱里,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吐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著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接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  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著,吃了几片,将肚子揉著,放了两个大屁,立刻好了。剩下几片云片糕,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把著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进嘴里来,严贡生只装不看见。等到了码头,二公子和新娘子的上了岸,来福等把行李抬上岸,船家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仓里,问四斗子他的药在哪里,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得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不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面粉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  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轮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什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  掌舵的吓了,陪著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还以为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说著,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著。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开恩,高怡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  搬行李的脚夫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是如著紧的问严老爷要酒钱喜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们不成?”众人一齐逼著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情,我又喜事重重;且放著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帐,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斯跟著,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著他走了。

    之所以大段引用吴敬梓先生的原文,是因为吴敬梓先生写的特精彩,借以共赏。如上故事,严贡生使诈都是带套路的,云片糕就是药,反正吃进你的肚子里了,再无证物,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使了诈还理直气壮,我还要让县衙来抓你,让你赔我药,是几百两银子配成的药。现在我们常说,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严贡生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变得仁义,相反,他肚子里的坏水却是越来越多,并且不管是身边的人,朋友还是其他人,只要沾上他的边,倒霉和晦气就会随之而来。俗话说,宁得罪君子,毋得罪小人。就是这个道理,君子知道什么是羞耻,君子讲理;小人本来就不知道什么是羞耻,凡事都由着性子来,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不管是对与错,该与不该,他都会义无反顾的去掠取,如果得不到,就会倒打一耙,让你有口也说不出来,即使说出来,也会变得不明不白。明明知道他信口雌黄,你却有口难辩。严贡生就是这种人最贴切的代表!


    奢则不孙!严贡生完全彻底的践行了这句话。奢靡而不知礼,骄横而不知理!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严贡生不得中行,也非狂狷,他根本就没有路可走!而严监生走的应该是狷者有所不为也。

    再来看看严监生严致和。从《儒林外史》中所描述的严监生,其行事虽有些懦弱,却也中规中矩,入情入理,除了对自己比较苛刻之外,对于身边的人及他人均很宽容,用“克己复礼”来讲,当然不是恢复周礼,而是一般的事礼,还是讲的过去的。

    监生是入国子监学习的学生,在历朝历代,能够进入国子监学习的人是极少数的,可谓国之精英尽汇于此。进入国子监学习的人多数都是满腹经纶,知书达理的,而那些“色取仁而行违”的,绝非不知礼,只是欲望让他们丧失了礼而已。严监生似乎做事似乎一直入情入理,温文而少怒,守成有余而进取不足而已。

    “王小二案”严贡生望风而逃,留下个烂摊子给了严监生。严监生找两个大舅哥来商量解决方案,最后采纳了王德的意见,私下赔了钱了事,总共用了十几两银子,这也许是最好的及决方案。当然,如果他把这件事推出去不管,官府也拿他没办法,毕竟两兄弟分家过日子,严监生没有义务去给老大擦屁股,可这不是他的性格,总是念着兄弟之情,能解决就帮着解决了。如果这件事反过来,严贡生就不会这样处理了!当然,严监生也不会去做那样没皮没脸的事情。事情完结,还是要请王氏兄弟过来答谢一番,这就是人情。

    后来,王氏病重,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总不见效。写到这里,想起那个葛朗台来了,葛朗台妻子重病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请医生要破费钱财。同样是面对亲情,一个是不惜钱财,一个是爱惜钱财,而很多人喜欢把两个根本不同的人划在一个标签下,是人云亦云?还是心智不足?

    王氏病越来越重了,给严监生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她病势不好,夜晚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哭泣。哭了几回,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吧。”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各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也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次日晚间,赵氏又哭着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写到这里,读者往往在“赵氏忙叫请爷进来”,“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而生歧义,是不是赵氏伺候王氏就为了这句话?是不是严致和也在等这句话?吴敬梓先生这样写是什么道理?不过,以此来表明赵氏与严致和迫不及待的等王氏这句话却也没有必要,即便王氏不说这句话,严致和同样可以在王氏去世后将赵氏做填房。而赵氏怕王氏去世所担心的,除了对病人王氏的情感,更关切的是自己的儿子,一旦王氏去世,“他爷四十多岁”,如果再娶一房,就可能再生下孩子,而那时,自己的儿子就要被冷落,甚至会受到虐待也未可知。

    王氏的离去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故而也不用避讳,王氏说出来,在情感上,总比严致和说出来要好很多。如果是严致和提出来,无疑,让病中的王氏生无可恋;而王氏提出来则入情入理。而严致和的“听不得这一声”或许让王氏心痛,也许,严致和只是为了完成王氏心愿而已。如果不是为了完成王氏心愿,完全可以做戏,说些个不可之类的话,让王氏宽心。我想,严致和是为了完成王氏心愿的思虑更多,从小说描写可以看出,严致和与王氏之间的感情很好,相互间心里想什么都是明了的,所以,没有必要去做戏。赵氏填房对于这个家庭哪一方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而在王氏生前把这件事情做了,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猜测,不管是舅爷还是家族成员。故而,请两位舅爷来定下此事,并按照两位舅爷说的,又支给他们五十两银子,“遍请诸亲六眷”,婚礼当天黑压压几十人,只有严致和的五个亲侄子一个没有来。礼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严监生陪客人,赵氏陪王氏,三更时分,王氏断气,严监生哭着走进去,只见赵氏扶着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着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的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着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

    吴敬梓笔下的两位舅奶奶出场不多却见足了眼球。逝者尸骨未寒,她们没有任何的悲伤,却像强盗一样的掳掠王氏室内所有的东西:衣服、金珠、首饰,甚至赵氏掉落的赤金冠子。鄙陋者的贪婪是不分场合的,不用掩饰,不问出处,目光所及皆归己有。

    “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这也是对于君子而言,对于舅奶奶之流却也讲不得道理的。王充在《论衡》曾言《论语》中此言的谬误,应该是:不以其道去之,则不去也。夫子所言是得之去贫贱之法,而王充却也是去之贫贱之实。两位舅奶奶心中的去贫贱之法是掳掠,掳掠亲戚的财物而已。如果是外人的财物,给她们个胆也不敢去掳掠。如果是在严贡生家,两位舅奶奶却也不敢如此妄为,因为严贡生和她们同道且更高一筹。如果把严监生与赵氏的宽容看作是懦弱也未尝不可,但是,人们解读为吝啬,又怎么说得过去?

    王氏去世,第一天参灵;第二天送孝布;第三天成服,赵氏定要披麻戴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此刻是姐妹了,妹子替姐姐只戴一年孝,穿细布孝衫……办完丧事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

    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着哥子坐在底下。吃了几口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著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三百两银子在那个时代也是一笔巨款了,很多人言必严监生吝啬,吝啬鬼是锱铢必较的,且不会把钱放在别人的手里,哪怕是身边的亲人,而严监生却给予王氏每年三百两的私房钱且不问其用途。这样的吝啬鬼哪里有?我想要一扎!

    赵氏道:“你也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给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给人穿;这些根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必用掉,到过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著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脚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去,跳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竹篓子来;靠近看,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放著。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把那乾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很多人认为赵氏在王氏活着的时候,殷勤的伺候王氏,是为了讨好王氏。那么,王氏去世以后依然念着王氏的好处,又为了讨好谁呢?她没有因为当铺来的三百两银子而高兴,严监生也没有因此而欣喜,反而是两个人都在共念王氏得好。赵氏对丢掉的赤金冠子没有计较,看到当铺送来的银子想到的是替王氏做几回好事,剩下的让两位舅爷参加科举当盘缠。看到王氏藏起来的五百两银子,严监生也只是说:“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念得还是王氏得好,如果严监生是吝啬鬼的话,看到王氏私藏银子,早就反过来记恨王氏了;或者,看到银子会欣喜若狂了。都没有!因为有的只是伤情,钱次之。

    如果是严贡生看到这么多的银子,首先会大骂背着他藏银子的人,还会想:不知道背着他还藏了多少银子呢!在严贡生眼里别人的心肠都是坏的,都是心怀叵测的,只有他的想法才是对的,不管多么不靠谱!

    现实生活中,严贡生这样的人很多,顽固不化,却自认为看透一切,自作聪明。而能够做到严监生这样情怀的人却没有太多。今人多骂严监生是吝啬鬼,而对乏善可陈的严贡生却视若罔闻,是这个社会病了?还是见不得别人好?

    有丧,严监生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著,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粥汤,卧床不起。……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著萧萧落叶打得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勉强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著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否会得著!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著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的话,作别去了。

    年节,严监生在家中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之后,就叫心口疼痛。有的人解读为严监生因为王氏去世办丧事花了四五千两银子而心口疼,这些解读者更像是严贡生的影子,读书读到这个份上,还能说什么呢?还有人说严监生踢猫是因为赵氏说把三百两银子做好事,并给王氏兄弟做盘缠生气而踢得。如果是那样,他就不会再将银子送与王氏兄弟了。小说中丝毫没有看到严监生和赵氏对于钱的迷恋和吝啬,而说严监生骨瘦如柴却舍不得银子吃人参,人参固然是好东西,对于一个骨瘦如柴的人,也是不能吃人参的。从心口疼到骨瘦如柴皆源于伤情和思念,心病治不好,吃什么都没有用。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以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著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著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妇抱著儿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听了这话,两眼闭著摇头。那手只是指著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上前道:“老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盏灯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合家大小号哭起来,准备入殓,将灵柩停在第三层中堂内。次早打发几个家人、小斯,满城去报丧。族长严振先,领著合族一班人来吊孝;都留著吃酒饭,领了孝布回去。

    说严监生是吝啬鬼,皆源于“两个灯芯”的描写,有的说一个人临死也不忘那一点灯油,不是吝啬鬼是什么?“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严监生弥留之际连两个灯芯费油都放心不下,我想那是误读了严监生。严监生和王氏都是那种勤俭持家的人,理性往往大于感性,给予亲戚的资助也是权衡之后再做出,“君子周急不继富”。赵氏则是感性大于理性,自从填房以来,可谓出手阔绰,既要替王氏做善事,又要补贴两位舅爷的用度,严监生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知道那样是不可持久的,毕竟收入的银两是有数的,在弥留之际,严监生指着灯芯,不过是让赵氏懂得勤俭持家罢了。而至于赵氏能否意会严监生的用心,就要看赵氏的悟性了。

    严贡生如果要贴一个标签的话,那就是“假儒”。在他的身上丝毫没有看到儒者的影子。只看到:贪婪,奸诈,暴戾,吝啬,唯利是图。

    严监生如果要贴一个标签的话,用“俗儒”比较合适。在他的身上看到的是:隐忍,克己,多愁善感,和善友爱,勤俭持家。

    一本好的书,总是有欲言又止的地方,让读者无法释怀!于是,各种各样的猜测与解读接踵而至,让文章在争论中熠熠生辉!



                                                                                                   2019.05.14闻鹊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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