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村里陆续有人过来探望,提着各式各样的礼品。赵大夫回到新房区说了吴心的情况,大伙都很担心她。付义仁也来了,又提了一篮子土鸡蛋。他看到院里的灵棚拆除了,松了口气:
“解决了?昨晚还鬼哭狼嚎的,佳佳都吓得不敢睡。”
吴心苦笑一下:
“就是钱么,哪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赔了多少?”
“二十万。”
“啊?那么多?”
付义仁吃惊地张大嘴巴。
“我也不想啊,可是有办法吗?你住那么远都听到了,我住在跟前,可想而知昨晚我是怎么过来的。若不如此,我又怎会躺在床上起不来。”
在场的人都骂:
“真不是人造的,丧尽天良!”
情绪最激动的是付义仁,他简直要跳起来,说:
“吴心,你怎么轻易就给了呢?像征性地给点就行了,你居然给了二十万,二十万哪!”
他满屋转着,又说:
“你太没原则了!他们那种人,吃了葱想蒜,没个够!你这是养虎为患,助纣为虐!你,你,你太令我失望了,我简直都要给你气死……”
吴心开始以为他是心疼自己,心里还有些感动,含泪笑着,可是听着听着,觉得味道就变了。她擦了擦眼角,冷下脸,淡然地说: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这和我是没关系,可这涉及到一个原则问题,不能让!你看看你这一年回村里都干了些啥事呀?修路,盖房,你犯神经了吗?费力不讨好,割了驴……”
吴心晓得,他想说的是:
“割了驴球敬神仙,驴割死了,神仙也惹下了。”
这是村里一句经典的骂人话,连咿呀学语的孩子都会说。只是他在她的印象当中始终是个斯文人的形象,所以他才没说出口。她没说话,只觉得好冷,冷到骨髓。
“义仁!”吴母从炕沿上跳了下来,“你能呆就呆,不能呆就走。心心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你还是她同学?你没得他好处?你本事大咋不过来把那帮畜牲赶走,棺材停了三四天了,为啥都在等她?”
又骂:
“事后诸葛亮,事前猪一样,能说句人话不?我家心心哪里对不起你们了,你们这个来糟蹋,那个来欺负,长心的不?滚,都滚蛋!”
骂到最后,就不只是骂付义仁了,连全村人都骂了。
“妈——”
吴心喊,但她的身体虚弱,声音很小,像是被闷在地球的另一端。大伙儿见气氛尴尬,便识趣地走了。付义仁嘟囔了一句:
“不识好人心。”
也走了。吴母追到门口,直到那些人走远了,她才回来,看到吴心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的心疼得痉挛了起来。她是她的心肝,她的宝贝,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他们,居然这样对她,他们的良心呢?
两天后,吴心虽然身体没完全康复,但还是不敢耽搁,母亲再三挽留,她还是走了。身体软的厉害,路虎稍微跑得快些,她就感到无力掌控它,就像她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一样。她计划着,等公司这个难关过了,她无论如何要把母亲接到城里去,永远地,彻底地,毅然决然地,义无反顾地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因为车速太慢,平时四五小时的路程,吴心走了近八个小时。到了省城,她本来想先把车开到秦老板那里。她一直是个讲信用的人,如果秦老板看到她回到省城而不交车,心里势必不爽。这时她看到了谭蓝,她跟几个同学搂搂抱抱地走进一家网吧,其中还有钟南。
如果吴心没记错的话,这个点,应该是谭蓝上辅导班的时间,她以前听她说起过。或许只是偶尔出来放松一下吧,毕竟上大学了,没有高考的压力,老把自己强迫在课本里也不是好事,所以吴心没想深究。况且有钟南在,她不想和他们碰面,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进去看看。于是,她把车停在路边,下车进了网吧。
网吧里座无虚席,谭蓝和她的同学们并列坐在一排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台超大屏幕的电脑,打着什么网络游戏,画面上乱七八糟的一群人追打着一群乱七八糟的野兽和妖怪,都戴着耳套,所以说话都很大声。
“谭蓝,你又充钱了?靠,这么厉害。”
“那是,我又充了五千,有钱和没钱区别太他妈的大了。”谭蓝无所顾忌地说着粗话,“有钱就可以装逼,没钱就只能当逼。”
又说:
“靠,还有更厉害的,这逼,他妈的找死!”
旁边的钟南叫道:
“谭蓝,给我也充五千。”
“好。”
有个女生提醒:
“谭蓝,省着点吧,别把游戏当生活。”
谭蓝却满不在乎,整个身体随着鼠标夸张地扭动着,一边说:
“怕什么,吴奶奶有的就是钱,花都花不完,我帮她花,她还得感谢我呢。”
又说:
“那个傻逼,挣下钱不做正事,给村里修路又盖房,听着我都心疼。”
钟南附和:
“她就是个装逼犯!”
大家玩得忘乎所以,吴心站在他们身后多时仍浑然未觉。她的手掌撑开,几乎就要扇过去了,但还是忍住了。她拿出手机拍了段小视频,就逃也似的跑出网吧,坐进车里,那些粗俗不堪的难听话还在耳边回荡,发着回音,久久不绝。她想哭,可是情绪泛上来的时候,却成了笑。是的,干嘛哭,干嘛不笑,干净了,解脱了,还有比这更轻松的吗?
吴心甩甩头发,发动了车子。
到了秦老板店里,秦老板不在,打电话约好明天交车办过户,吴心便回家了。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澡,吃了药,便睡了。她梦见自己变成一只毛毛虫,不停地吐丝,不停地织茧,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及至没有一点缝隙。她感到了窒息,甚至要死去,忽然茧破了,她生出一对漂亮的透明翅膀,快乐地飞走了。
过了两天,谭来发来微信,先是一个害羞的表情,接着说:
“心姐,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学校安排了一个自费社交活动,特别难得,我想参加,但是要交五千报名费。”
吴心发:
“对不起,我就是个装逼犯!”
隔了一会儿,谭蓝发:
“心姐,你什么意思?”
吴心把那天在网吧里拍的小视频发了过去。谭蓝问:
“哪来的?”
又发:
“你跟踪我?”
还发了什么,吴心不晓得了,因为她把谭蓝拉黑了,连微信带电话,全部删除。想通了,就没有了牵绊。吴心意气风发,像当初回村时要改变农村面貌的踌躇满志一样,她又焕发了青春的活力。
饭店的生意均有好转,但财务状况仍不乐观,偶有盈余,但和巨额的融资相比,无异于怀水车薪。不管怎么说,稳定住了。
然而没持续多久,生意又开始下滑,而且是直线下滑,就像遇到熊市时的K线图,一落千丈,惊心动魄,顾客一天比一天少。而且,顾客的情绪都很大,动不动就骂骂咧咧,有的临走时还在桌子上留下“吴心卑鄙”,“吴心婊子”等侮辱的词句。
服务员看到这些,就私底下悄悄议论,她们的吴老板肯定是把哪个小帅哥甩了。有厨师说:
“正常,哪有猫不偷腥的?男老板发达了要祸害小嫩苗,女老板有钱了自然也要包养小鲜肉。”
又有厨师说:
“老牛爱吃嫩草,千年不变的道理。”
吴心心急如焚,却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有一天,秘书小李发现了原因。她急急忙忙地跑进吴心的办公室,打开手机,放在吴心面前:
“吴总,你看看吧,谭蓝在造你的谣。”
小李经常呆在吴心身边,所以对吴心资助谭蓝上大学的事了解甚多。
谭蓝发了一条微博,转发上万次,评论逾千条,大致内容是,吴心为了给自己赢得好名声,当众答应资助谭蓝上大学,结果却不守信用,连基本的生活费都不给,还雇人跟踪她,骚扰她,严重影响她的学习和生活。总之就是各种黑,极尽侮辱之能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煞有介事,而且文采斐然,情感真挚,让人觉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下面的评论一边倒,都在声讨吴心,要人肉她,有人爆出了吴心饭店的各种黑料,有人说:
“我有次在他们厨房看到过他们使用地沟油。”
又有人说:
“我在菜里吃出过苍蝇,有人骂了几句服务员,服务员就往汤里吐了一口浓痰。”
又有人说:
“我有次去吃饭,觉得味道太淡,让服务员端下去重炒一回,她就在菜里掺一勺泔水,正巧被我撞见,真他妈的心坏到了极点……”
吴心瘫在椅子里,她意识到她的智商根本不堪一击,分辨是非原本就是人类奢侈的能力,她强求不了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任何人。她的一厢情愿就是飞蛾扑火,当她发现引火上身时,已无退路。小李焦急地说:
“咋办呀?”
又说:
“吴总,告她吧。”
告不告已不是吴心能决定的了,生意的每况愈下,让那些放钱的人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们纷纷前来要求退还本金,纸里包不住火,公司没钱了,这个消息传到那些人的耳朵里,就是一颗重磅炸弹。人越来越多,公司都没法办公了。
树倒猢狲散,墙塌众人推,很快,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资产、信用、体面,都荡然无存了。吴心卖了房,卖了唯一的代步工具,转让了好几家店,都没能扭转败局。供应商停止供货,各种债主前赴后继,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吴心就一败涂地。
破产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自由,母亲谁来管?
只要这些放钱的人一报案,吴心就随时可能被警方带走,然后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甚至集资诈骗罪遭到起诉,面对她的,就是她做梦都不愿意去的禁卫森严的高墙内继续她苟延残喘的人生。年纪轻轻,美丽如她,善良如她,竟要被贴上一个犯人的标签。
她要挣扎,村里还有那么多人欠她的钱呢,要回来虽然不能把欠款全部偿还,但至少能解决一部分,能给那些放贷人一个希望,能让他们对她网开一面,从而给她一个绝地求生的机会和更多的时间。
她再次踏上了回乡之路。
车没了,只能坐班车,摇摇晃晃四五个小时,从省城到了县城。她的身体忽然变得好差,仿佛上次的病一直未愈,一路上因为晕车呕吐了好几回,以至于司机和乘客都嫌弃她。开始吐早饭,接着吐酸水,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了,但还是想吐,就干呕,痛苦得要死,她真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
而吐过的胃里空空的,又发出了饥饿的信号,她感到自己随时都可能晕过去,眼前时而一片黑,闪着点点星光;时而一片白,却泛着点点黑斑。拉开包想找瓶水喝,可是走得急,竟忘了带水。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把一瓶水递在她面前,她差点哭出来,滴水之恩,这就是。她强努出一丝微笑,说了声:
“谢谢!”
又说:
“抱歉,吐了一路。”
中年妇女说:
“那有什么,是你身体不好,你也不乐意吐。”
又端祥了一下吴心:
“血液不好吧,看你那头发,白了一半。你有多大?”
一夜白头,不止存在于小说里,急着要渡河的李闯王,为爱所伤的练霓裳,吴心虽然没他(她)们白得彻底,白得潇洒绝伦超凡脱俗,却也白得触目惊心,占不了一半,也足有三分之一,一缕一缕的,黑的如墨,白的雪亮,仿佛是故意染出来的。吴心说:
“三十二。”
中年妇女说:
“那你这严重了,赶紧看看吧。”
“嗯。”
到了县城,吴心进了一家面馆,要了碗面,刚要吃,被热气冲到了嗓子,又泛起了恶心。况且,她想到还要坐一个小时的车才能回村,免不了还要吐,就没吃,直接付账走人。害得面馆老板以为面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拿筷子挑了半天。
县城本来有趟直接发往村里的车,但是发车早,吴心没赶上,她就只能坐车先回乡里。在乡里吃了口饭,便步走回村,走在她修的那条心路上,就像真的踩在她的心上一样,迈一步心就剧烈地疼一下,疼得她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