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安慰

今天中午轮到我值班,匆匆吃过午饭后我便常规出来查房,交班时提到过几位病情比较重的病人,想着尽早处理,然后再去值班室补个觉。

刚进病区就看见护士在喊19床,“阿叔、阿叔、阿叔……”护士喊得急切,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马上走近一看,脑海里飞速的搜索关于这个病人的信息,阿叔是昨天下午两点钟收入我科的心衰、心梗的病人,听说是昨天早上来急症的,二值医生会诊后直接收入我科,但后面病人迟迟未到。

问了急诊那边才知道,病人不愿住重症监护室,于是去了心内科的普通病房。

后面下午两点钟,病人的末梢血氧一直在85左右,考虑要插管上呼吸机,所以还是转来了我科。

来的时候病人的乳酸一直很高,上了血透,乳酸还是一直降不下来,现在突然叫不醒了。

我随手拿起手电筒,准备查看病人的瞳孔,突然一声尖锐的报警声从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传来,我转身一看,神经立刻紧绷,嘴里嘀咕了一句,“不好,病人呼吸心跳骤停。”

旁边的护士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升哥,快把抢救车和气管插管车推过来”他高声大喊。

大家闻声,纷纷赶了过来,有的心肺复苏、有的配合医生抢救、有的记录抢救经过,有的通知二值医生及家属……

抢救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而病人的病情不容乐观,乳酸太高了,抢救过来的希望很渺茫,很快半个小时的抢救时间便到了。

护士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我,“时间到了。”

我看了一眼病人,还不算老,不过六十来岁,“再等等吧,家属还在赶来的路上。”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再查个内环境!”

于是我们延长了抢救的时间,希望家属能赶得过来,或者病人能抢救过来。

结果二十几分钟过去了,病人还是没有抢救过来,而家属也还没有赶过来,最后我们只能宣布抢救结束,毕竟大家手头上都还有工作。

家属赶过来的那一刻。我正在处理另外一个病情发生变化的病人,忙完手头的工作时,看见家属已默默地坐在会议室许久。

倒不是第一回同家属交谈这类内容,可我着实不喜欢看着家属在我宣布完病人死亡消息后的各种反应,或大哭大闹、或晕厥、或眼神空洞犹如行尸走肉……

每回看着他们的反应后,我总会徒生一种罪恶感,好像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以至于宣布完消息的那晚,总会做这样的一个梦,梦里我身处地狱,类似于阎王爷的人扔下了斩首牌后,我便开始行刑,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眼里满是恐惧,他们左右闪躲,嘴里不停地喊着,“不要、不要、不要……”而我每次都会铁面无私地挥起大刀,也总在下刀的那一刻突然醒来,望着空空的两只手,冷汗湿透了睡衣。


来的家属是一对母女,相互扶持着坐在了椅子上,依偎着的两个小小的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抖着,手不时在脸上轻轻地一抹,宽阔的会议室此时显得无比地空荡,就连细细的抽泣声都有了回音。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打破了此时的宁静,“您好,是19床XXX的家属吗?”

母女俩闻声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对我鞠了个躬,“医生,他现在怎样了?”

望着她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希望的双眼,我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心里默念着,“对,就是这样一双还略微有神的双眼,在听到我接下来的一番话之后,便会渐渐暗淡下来,最后变成空洞。”

“病人的情况是这样的……”我避开她们的眼神,开始了我关于死亡的宣告。

虽说要简单地阐述病人病情的变化过程,但我向来希望速战速决,毕竟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有时候学医的我们都不能理解通透,更何况是那些不是学医的家属。

再说了,对于那些刚刚失去亲人的家属讲这些死亡经过,着实残忍。

宣布完消息之后,还有更让人不知所措的安慰,这一部分我向来很是讨厌,总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以至于后来,我都是以一句“请节哀”来结束谈话。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误以为那是一句结束语。

直到我对她们母女俩讲出了这句话之后她们的反应,我才恍惚间发现,原来那是我的安慰。

“情况就是这样的,请节哀!”我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句话。

母女俩看着我起身,便也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医生,谢谢您!”女儿边抹眼泪边哽咽着说。

接着她慢慢地把母亲扶回座位上,用双手囫囵地抹干了脸上了泪痕,又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衣裳,慎重的对我说:“医生,谢谢您,您能抱一抱我吗?毕竟从今天起,我就没有爸爸了。”

那是一个看起来已是成年却又初出茅庐的女孩,在我宣布完消息之后,她明明是痛不欲生的,而此刻却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在向我索取一个拥抱。

一直以来,都不曾有家属下向我寻求过安慰,她倒是第一个。

我有些不知所措,学着女孩的样子,准备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手一碰到工作服才想起这衣服是脏的,于是便手忙脚乱地脱下了工作服。

在此期间,女孩一直盯着我看,大概是我的样子很滑稽,女孩居然被我逗笑了,但脸上刚擦过的眼泪,此刻就如同两汪泉水,正由泉眼出发,向沟壑的山川蔓延。

终于整理好自己,我想女孩走去,双手竟开始冒汗,拥抱女孩的那一刻,我知道她也是紧张的,她喘着粗气,气吹得我左耳发烫,但接着,她僵硬的身体,在我怀里慢慢地放松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

那天最后是怎么收场的,我现在已记不清,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噩梦了。

再后来,跟病人家属宣布消息时,我总会记得带上我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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