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走于一个阴湿的初夏傍晚,身边儿女绕床痛哭,老妻佝偻的腰背默默的抹着眼泪。走之前,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快半年了,是因为肺癌,这些日子病痛已经将他折腾的只剩下一副干枯的骨架了,越到后来,脾气越差的他像个任性的婴孩,总是说着些莫名伤人的话,让本已经为他的病痛折腾到不行的子女越来越伤心不已,甚至已隐有不耐和厌弃,不该怪谁的,自古就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还是他那样一个倔犟的怪老头。
他从前也曾是个翩翩少年郎,有着高挺的身姿,俊美的容颜,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双勤劳的大手和睿智的双眸,只是在他刚刚成长为一个能扛起一片天的男人时,父母就双继离去,好在,他那时已经成亲,有一个能与他一起捱过那些悲伤时光的娴静妻子。哦,他的妻子,有一个很美的名字----云爱,一个总喜欢眯眼笑的瓜子脸美人,说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温温婉婉,像一把小刷子,温柔的拂过耳畔。
严厉,和一点点的大男子主义的他,却有着一颗柔软的心,那个年代的家庭大都是清贫的,可他却能在每一次外出买东西时为妻子捎上些零食,然后又总能听到他笑笑的对妻子骂道:"好吃鬼哟,还不快去做饭,想饿死我。"大概,那个年代的男人,都不太会将心口满满的情意对着妻子表达,而一个对妻子好的举动,也总会想用一些可爱的恶言来掩饰。从前,在厨房里总能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在灶台的袅袅白烟中忙碌而惬意的张罗着一家的饭菜,而灶台前那个劈柴烧火的男人却总喜欢在旁边指点着:"手脚快点,锅都烧红了;盐放多了;放水,是吃水煮菜吗?好小气,就放这么点肉;"零零总总的一通催和教,让一餐饭感觉是在热热闹闹的打仗状况下做出来的。吃饭时,有一双筷子会时不时的将一些精细好吃的菜不经意间夹到一碗白米饭上,这碗饭的主人常常会因为要收拾做好饭后的厨房而姗姗来迟。平常夫妻,总会有一时过不去的坎,他们当然也会争吵,也会闹分离,可吵架后离家去消气的人从来都是他,因为舍不得她离开家后没地方去。冬天早起的人也会是他,会将地炉烧好,会将热水烧好,等待她起床后就有热烘烘的暖意温情。
聪明的男人,从来都会想方设法将家一点点变得舒适方便,因而在那个时期,在那个小山里,第一个用上水力发电的是他家,第一个有了电视的是他家,第一个有了大型机器碾米机也只是他家。那时候的小孩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每次当几家约好一起要碾米时,一帮子小孩总爱聚到他家,听着轰隆隆的机器响,笑闹着绕着父母追赶嘻戏,偶有好奇心过重的孩子跑到机房去看时,他那严厉的大吼都会瞬间吓得一帮小孩霎时跑得没影。那时候,邻近小孩的人生第一部电视剧也一定是在他家追着看完的。所以,在看完电视的晚上,总有一串小孩离开他家,沐着月光,叽叽喳喳一路各自回家。 那么多年的劳累下来,他老了,每天爱喝上一二两白酒,喜欢在食指与中指间夹一根烟,喜欢与同辈的老人闲坐着聊天吹牛,话题总是那么有跳跃性,一会儿是邻村的谁谁谁家办结婚酒,谁家的儿子有出息,一会儿却又变成,对新闻联播里几个常见面孔的品评,对新政策的自我解读,就着一碟炒菜,一壶烧酒,几个人大约能说上小半天,直至微醺散场。一路晃悠悠的背着双手回家,被老妻数落后,也不生气,竟孩子气的闹着要老妻给倒热水泡脚,然后就倒头闷睡,独留老妻看着那地上一摊水渍哭笑不得。他的腰背佝偻了,他妻子的腰背更加佝偻了,两个弯着的背影走在一起,却像老酒一样历久弥珍。脾气越老越犟的他,对着孩子的一些懒惰习惯总是越看越不顺眼,因而总不愿意去跟儿子到城镇里过闲散生活,老两口守着老房子,就着小村里的青山绿水安静的过着自己的悠闲散漫日子。
长大后离开村子数年,每次回家都愿意带上东西去他家吃上一顿,看一看越来越像老顽童的他逗乐他的妻子,看看他老伴越来越笑得见牙不见眼风霜面容,就觉得,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一个人就要一直活着,活到我们也老的一天,然后和他就着些小酒小菜聊天、胡侃,看他骄傲又神气对着些时事评头论足,像个大智者,不,他就是个大智者,自己人生的大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