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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注视人的眼睛时，在注视那个变得可怕的黑夜时，他就瞥见了这个黑夜。
——黑格尔，《耶拿实在哲学》

2031年6月17日，02:18
高维科技住宿区北楼，一层走廊东端

头发散乱着，衣衫沾着雨水，但意识已经离去——

走廊正中央，夏安河无声地倒在地上。

冉若光和郭叔叔匆忙跑了过去。

冉若光一边拍她一边喊：“夏安河，夏安河！”——她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然后，意识到周围已经不再有任何抱有敌意的人时，她才放开声音喊：“夏安河，醒醒！”

郭叔叔一过去就抓住了夏安河的手腕。他比冉若光更为冷静——夏安河的脉搏仍然清晰。他抬高视线，夏安河的胸口和鼻翼也还在缓慢波动着。

“若光，别紧张，她没生命危险。她的呼吸是正常的。”

冉若光这才冷静下来。她抬起头，问：“她为什么在这里？”

郭叔叔轻轻松开夏安河的手腕，缓缓抬头。

天花板上的灯十分明亮。

“天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们应该考虑的是，把她......暂时送到你的房间里呆着，可以吧？”

冉若光点点头。

“那我们把她抬上去吧。我抬上半身，你抬腿。来。”

冉若光又机械地点了点头。

抬起夏安河脚踝的那一刻，冉若光才发现，她是如此的轻，皮肤又是如此的冰冷——这把她拉回了虚无之中。那是一种多么难以言表的感受啊——一个与自己相伴了如此长时间的朋友，现在就毫无知觉地架在自己的身上。

像——不，不像，她还活着。

她与郭叔叔沉默地走到了房间门口。门没有关。

冉若光这才想起来，自己匆忙出来时竟然忘记带上了房卡，以及装在背包里的HDMA的环状装置。如果她之前把门关上了——那么她连这可疑的依靠也将失去。

不，还有郭叔叔呢。但她转念一想，郭叔叔同样不长居于此，他对这里又能有多少了解呢？

两人把夏安河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

冉若光疲倦地坐在床沿，郭叔叔靠墙站着。

“郭叔叔。”

“嗯。”

“现在怎么办？”

“等吧。”

“......”

的确，现在夏安河的一切体征都是正常的。如果不是她倒在了走廊上，如果不是冉若光叫不醒她，那么她现在与熟睡时毫无差异。

“对了，若光，你要不看看你的那个装置能不能检测身体状况？”

冉若光才想起来HDMA，打开后在功能列表里寻找着任何和身体状况有关的功能。遗憾的是，除了之前那个标记人的工具，这里并没有她想要的。但很奇怪的是，就在刚才这半个多小时里，HDMA中新出现了三个功能，都是关于天文历法的。

她又打开了生命探测功能，紧紧贴着夏安河的仍是一片灰色。她叹了口气，关上HDMA，看了郭叔叔一眼——后者正闭目养神——然后站起身，重新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夏安河。夏安河仍是轻轻闭着眼，面无表情。

冉若光感到，夏安河周身似乎透出一种使时间冻结的气息。这种气息向周围蔓延，使得房间中的一切似乎都趋于静止。

窗外的雨仍在下。待她缓过神时，双脚已经传来了酥麻感。她又悄悄坐下。郭叔叔似乎靠着墙睡着了。

一切归于寂静。雨和空调维持着大体相同的响度而毫无波动。屋内三个人维持着不变的姿势：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还坚持标志着时间流动的，只剩床头的时钟，和背包中，手腕上和手臂上HDMA闪烁的光。

良久，冉若光突然感到身后的床动了一下。她回过头，对上的是夏安河澄澈深邃的双眼。

自古至今，人们都热衷于描述他们从眼中——自己的或他人的——所看到的那种难以描述的景象。四平方厘米的窗口中，有潜藏的血管，有溢流的泪水；有并不纯粹的白，有深藏基因的彩，有位居正中，无论是何人都似乎因它的炽热或冰冷而难以凝视的，黑。

那中心的黑洞中似乎是一个仅透出一丝光芒的天地，那方天地中唯一的生命就从这孔洞中望向对方。那寄居的灵魂似乎并非眼前的人，而又因其与眼前的人的差异而使人觉得那才是这人的真正面目。

它所发出的一条信息——一个眼神，其信息量接近无限大。香农的信息定律在它面前失效，信息熵简单地化作飞灰。一瞥，有时便是信任，惋惜，决绝与永别。

而越是年轻者，瞳孔中因杂质的存在而反射的光就越少，眼白中能使人不自主关注的细节也越少。这使得众人面对他时，视线无论怎样漂动，最后总是无所适从地回到那个黑暗的深渊。而用来观测那深渊的，正是另一片深渊。

来自深渊的凝望在空无一物的两人之间交会。

那是温情。淡然。超脱。从无限远处回到眼前的沉默。和疑惑。

于是，几秒后，夏安河先开口了：“怎么了？我在哪里？”

冉若光感到积蓄的疑问被一句话打成了碎片。她甚至无法组织出一句话送给夏安河。

她的目光上移，望着灯思考了片刻。

“......这样说吧。你看，那是郭叔叔。”

这时冉若光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五点半了。莫名其妙令她感到不安的日光即将开始通过折射来到地球的这一侧。

想必自己是睡着了。她晃了晃头。

“——大概三个小时前，凌晨两点的时候，我们发现你晕倒在一楼的楼道上。之后我们就把你抬了上来，直到现在你醒过来。这是我们所知关于你的一切。”她接着说道，“但还有很多关于这个晚上的问题。郭叔叔？”

夏安河抬头，看到郭叔叔也刚刚醒过来。他看到夏安河时不免一惊，接着又看到一边已经醒来的冉若光，神色平静了一些。

“安河，你感觉还好吧？没事吧？”

“她应该是没事。我们正要说发现她之前的情况呢。”

“那好吧，我也说一说。”

两人解释了从他们被“唤醒”到发现夏安河为止的事。冉若光注意到，提到那些举止奇异的人时，夏安河脸上只有疑惑：显然她没有见过。但冉若光提到HDMA时，她的神色却震颤了一下。

深渊的震颤。

“我知道了。这些事我都没有印象。事实上，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夏安河语调低沉。她思考了片刻，又犹豫了片刻——事实上，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十分明显，却难以用语言描述。思考时，思绪整齐地向脑海深处探取答案。犹豫时，思绪杂乱地缠绕交错，模拟着自己和对方，寻求着合适的理由——或许是借口。

深渊的迟疑。

“就是我上床睡觉了。”她终于说。

看起来似乎有些疑点。冉若光想道，我又为何要寻找疑点呢？有什么让自己感到可疑的吗？夏安河的神情和语气。她说谎了，但谎言最多只包括她昏迷的原因。下一步的行动，还是要依靠夏安河的。

只能说那是一种直觉。但直觉的产生必然有其难以觉察的原因。

“好吧。”冉若光接着说，“我醒来时，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一封信。你看一下吧。”

她打开终端。结合夏安河较为异常的精神状态和这次事件的异常程度，她认为直戳了当地发问不会是一个好选择。这封信里包括一些技术细节，也许能……至少能提供关于下一步行动的意见。

夏安河读着信。“节点……”她看到了这个词，随即转过头。“我知道了，至少‘节点’出了问题。那么我们应该能搞清事情的原因。”

“同意。”冉若光说。

“节点服务器是基地的核心元件，共有十六台，维护基地不同部分的运作，并且记录了相当多的细节。具体到这栋楼，每一层的西侧都有节点服务器。我们应该先看看有没有办法查看节点中的记录。”

“好。”冉若光想，夏安河毕竟在这里待了一些时日，再加上她父亲的在这里的地位，她知道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三人打开房间的门，向楼道西端走去。

2031年6月17日，05:40
高维科技住宿区北楼，三层走廊西端

“就是这里。”夏安河指着楼梯旁的一道门说。

“门锁着呢。”

夏安河伸出手，门就自动解锁并弹开了。

“你有这个权限？”

夏安河点点头。

三人走进房间，眼前是几个如同超算中心里一样被包装好的机柜。夏安河打开其中一个的屏幕，然后开始登录。

“夏安河，我问一下，这些都是你这几天才掌握的吗？”

“我比你们早来了两个星期。实际上，我是想掌握一些这里运作的工作流程，因为我父亲想让我以后长期在这里工作。”

“即使你才这么大？”郭叔叔问。

她点点头。“他觉得……足够了。”她叹了口气，“好了，你们来看看吧，这就是今天凌晨的数据。”夏安河说着站到一边。

郭叔叔和冉若光凑到屏幕前。运行日志很明了：凌晨两点左右网络出现了巨大的延迟，随后节点服务器失去了与外界和零到九号节点的联系。

“这十台节点服务器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在主楼中，这同信中所说的一样。主楼发生了事故。到现在为止，与主楼的数据联系仍然是中断的。值得注意的是，我们所在的十四号节点出于某种原因整体处于休眠状态。正常情况下，它内置的多个备用核心会使它全天处于运转状态。但现在所有核心都处在关闭和休眠状态。我可以试着重新启动它。籍此我们也可以查看监控一类的记录。”

郭叔叔点了点头。

夏安河打开一个窗口，输入密码一类的字段后，再次伸出手验证。一瞬间，环绕房间的机柜就传出散热风扇的嗡鸣。

夏安河缓缓转过头。“它重启了。”

2031-06-17 05:47:47
警告：14号节点已被异常启动。
已生成报告：104个个体唤醒异常，2个个体异常失去联系，3个个体唤醒成功或已唤醒。

“嗯……”冉若光看着提示消息若有所思。

“都一样。刚才启动时离日出前四十五分钟这个预计启动的时间点差了不到两分钟。”

“先看看监控吧。”郭叔叔说。

“好。”夏安河操作一番后说，“这里只有这栋楼内的数据。正常情况下，十六个节点互相备份，而断网之后它只能联系到楼内的其他节点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监控窗口打开，夏安河把时间调整到断网前后的地方，开始播放。

2031年6月17日，01:20
高维科技住宿区北楼，一层走廊东端

走廊的灯一直亮着。

从唯一黑暗着的大门中，鱼贯走出了七个人。冉若光注意到，所有人
都如同自己凌晨时所看见的一样呆滞、无神且机械。他们分开行动，每个人都走过楼道，在几个门前稍作停留，随后步伐一致地向前走去。如此，他们走过了所有三层楼。

片刻之后，这队人回到一层。与此同时，三层楼的门——除了郭叔叔、夏安河（她并不在里面）、冉若光和另外两个人以外，所有有人住着房间的门同时打开了。

所有人步伐一致地走出房门，同时向主楼方向转身，同时迈步，和先前的七个人一起机械地走回了雨中。

“太恐怖了。”冉若光感叹道。“你知道剩下两个没有开的门是谁的吗？”

“呃，按系统报告的，三个个体唤醒成功——也就是我们；一百零四个个体唤醒异常——这就是他们，但‘唤醒异常’，指的应该是他们没有反应吧……但这和我们所看到的不一致；两个个体异常失去联系——两扇没有打开的门。”

夏安河打开另一个窗口查询。“一个房间是——竟然是楚良的，另一个房间……”夏安河停顿了一下，“是一个普通员工。”

“楚良？”郭叔叔诧异道。

“他当时应该就在楼里。我们继续看监控吧，因为到最后，除了我们，我没再在HDMA里看到其他人。”

又过了一会儿，楚良的房门打开了。他一遍出门一边穿好衣服，跑出了楼。

“他就这样出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而对于另外一个人，他/她似乎一直就不在楼里。”

不断切换的监控镜头随着楚良的离去留在了一层大门处。就在此时，两个“机械”人蒙着面进了门——抬着失去知觉的夏安河。

“你。”

“……我。”

两个人犹豫许久，随后突然放下夏安河——几乎是扔下去的。他们随即转身快步走出了门。

夏安河一直躺在那里，直到郭叔叔和冉若光到来。

“看完了。我知道了。”夏安河转过身，“是实验的问题。”

“什么实验？实验失误会让这些人变成这样？”

“就是那所谓的新技术。没有人预料到过这种问题。”

“所以现在网络断开了，我们也无法求救……”

“还有一个办法。节点服务器可以尝试卫星通讯。我们可以试着发送求救信号。”

“好。”冉若光打开HDMA，开始扫描卫星。但HDMA在她视野内呈现的全部卫星都显示“暂时无法连接”。

“夏安河，卫星信号被屏蔽了。”

“不可能。在节点和可用的卫星之间没有任何阻碍……”

这时，节点服务器也显示无法连接到卫星。

“奇怪……我们再用无线电试一下。卫星信号是不可能被屏蔽的。”

2031-06-17 05:51:32
警告：紧急信息已发送至0x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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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1-06-17 05:51:59
警告：14号节点已被异常关闭。

“关机了。”

“我没有考虑到。节点服务器断电后，所剩的电量已经不多了。”

“那一片乱码……”

“似乎是服务器受到了强烈的干扰。但信号确实发送出去了。现在我们的办法已经用完了，我们只能希望外面有人收到了信号。”

外面？

群山就是无可质疑的壁垒。在无线电静默的笼罩下，高维科技的总部成为了信息孤岛。

没有网络，没有供电，没有通讯，没有人迹。更甚的是，HDMA探测范围外的一切都掩埋在未知中。现下的条件是如此令人绝望。

一夜之间，假期变成了绝境。

“我们走不出去了。”

“如果有车，有油，我们还能去附近的村镇一类的地方。”郭叔叔说。

“也是。求救无门只得自救。”

“天也快亮了。这样，天亮以后我们去主楼看一下。”

“主楼有主楼的数据。如果我们还是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也找不到更多的工具，我们就往外走。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好。”

“靠郭叔叔找的车、楼里剩下的资源和你的HDMA了。”

“我尽力。”冉若光从包里拿出环状装置，深蓝的液体静静流动。

“孩子们，还想再睡一会吗？”

“不困了。我们走吧。”

“走吧。”

三人关上机房的门。

一夜的雨已经停息，远山传来虫鸟的鸣声。天空中未散尽的云还是深灰色，但天空的背景色已经转成了鱼肚白。

某一个山豁处，地平线以下，日轮的辉光正在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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