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黄毛丫头
看着那辆军用伏尔加骄车绝尘而去,而玉英一直把手伸在窗外,挥动着那顶帽子。林风的心情松弛下来,看了看路边大大小小的商铺,转身走进旅店。
旅店比想象中的要好。规模,设施,卫生,服务都不错。食堂和浴室的服务指南张贴在墙上。
服务台后面,今天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显得精神而明丽,白色的皮肤映出红晕,眼睛清清亮亮的很有神。
林风先礼貌地问一声:“同志,你好!怎么称呼?”
女同志很和气地回答:“我叫杜鹃,你就叫我老杜就可以了。你一定是昨夜刚登记的小林吧?这里的人我差不多都记得呢。你是邗江水利局的,就是来运水泥的了,有一阵住呢。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噢。”
林风立刻对她很有好感,愿意热心帮助别人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人。便说一声:“谢谢你,杜大姐。那我问一声,我们局里常驻的小群在旅店里吗?”
“噢,这两天不在。他要是来了,我立刻告诉你。”杜鹃告诉林风。
林风随即买了些饭菜票,向食堂走去。
前厅的南侧就是食堂的前门。里面蛮宽敞的,有十几张条桌排列着,里面只有一个人坐在窗口就餐。林风走到售卖窗口,有一个人在打扫,不用问,是过了就餐时间了。
林风回过头去,便正好与那个就餐者照了面,是一个黄毛丫头,反正“黄毛”肯定不错,因为这个女青年头发明显地发黄,然后皮肤很白,眼眉也有特点。是不是有外国人的基因啊……林风胡思乱想着,准备从侧门走出去。
“喂”,那黄毛丫头开了口:“这么看人不礼貌的,知道吗?”
林风心想,看着头发黄就多看了一眼,是有点看多了吧。也就随口说一声:“对不起!”
“谁要你对不起呀,看我的人多了去了,头发的缘故,有什么稀奇的!”
林风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准备离开。那黄毛丫头却不依不饶,对林风说:“我其实注意你好一会儿了,人贩子似的领着个农村大姑娘站在旅店门口,鬼鬼祟祟。不过,我问过杜牵儿了,你不是人贩子,咱们是同行。”
“杜牵儿?”林风不明白。
“柜上那个风流寡妇,牵人的魂呗。嗯,不说她,在说你呢。”黄毛丫头指了指林风,说:“你是邗江水利局的拖拉机手,八成是知青。我是江都水利局的拖拉机手,南京知青。不骗你吧,就是同行唉。”
林风不由得走到她的对面坐下来,问道:“我们扬州地区还有哪几家来拖拉机的?”
“有四五家,不过驾驶员都不是知青,我也懒得理他们。”黄毛丫头皱皱眉头。
“不都是兄弟县局的同行么?”林风也套用了同行两个字。
“同行,同行是冤家。”黄毛丫头随口就答。
“那我们也是冤家?”林风也随口而出。
“你是来和我抬杠的吗?”黄毛丫头愤愤地说:“其实我好心,喊你回头是想借个馒头给你吃的。以后吃早饭要早一点,知道吗?”
黄毛丫头把一个装着馒头的盘子和一碟小咸菜推到林风面前。
林风笑一笑,把馒头扯开,夹些咸菜进去,大口咬起来。边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再说点,再说点,嗯,尊姓大名……”
“哎,慢点吃!”黄毛丫头托着腮帮子,慢慢说起来:“你以为我闲呢,其实忙得要死,今天是给自己放了半天假,生理期到了,肚子疼。那帮人损呢,说我拖拉机颠的,把下面颠坏了……”
“唉!提起他们就来气,故意卡在路中间开,决不肯让你超车,就让你吃灰,你有啥故障,决不来帮你,你看,是不是冤家。”
“哼!其实他们恨我,是因为我会插班。他们到线就过不去,而我过得去……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厂是劳改工厂,上货的,小工头,全是劳改犯。别人看不起这些劳改犯,我呢,给这些犯人笑脸,还扔香烟给他们抽,一来二去就熟了。这样就讨了好大的巧,时间省下来,有时候就可以歇个一天半天的。”
黄毛丫头见林风边吃边认真地听,满意地继续说:“我叫王二嫚,有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南京知青。现在是江都水利局的拖拉机手。这台拖拉机原来配了两个人,矛盾太多,就暂时只有一个人。平时很闲的,可现在……唉!我快撑不住了。”
林风吃完了馒头,到里间倒了碗开水出来慢慢喝,笑着问王二嫚:“你认为我们不是冤家?”
王二嫚白他一眼,说:“我们可以做同盟军啊。你我都是知青,应该互相帮助的是不是。我可以帮你插班,你呢,我有困难的时候也帮帮我。怎么,你不愿意?”
林风摇摇头,说:“没有不愿意,我可以无条件地帮助你,妇女儿童是应该得到爱护的。我这台车两个人呢,以后我还可以替你代代班。”
王二嫚不信地说:“有这么好?不过我眼光很准的,你差不到哪去。唔,刚才那辆军用骄车,那个军人还向你敬礼,你这个人啊,有故事。”
林风把喝完了开水的碗放到桌上,向王二嫚说一声:“谢谢你的馒头。我叫林风,扬州知青,邗江水利局拖拉机驾驶员。很高兴认识你,八分之一的外宾。”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中午的时候,食堂里就餐的人就很多了,那几个同行也蜂拥而至。王二嫚故意大声喊着:“林风,到这边来,窗口透气呢。”
一个黑皮的大个儿冲着王二嫚嚷开了:“黄毛啊,又神气起来了啊?下面烂了,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王二嫚骂了一句,就对林风说:“这些就是不象男人的男人。”
黑大个说:“今天有护花使者了呀!我们不象男人,这个小白脸娘娘腔的就是男人吗?”
林风站起身来,扫大家一眼,说道:“各位好!我是邗江水利局的林风,今天刚到的,请多关照。不过,我有一点不懂呢,大家似乎对一个女同胞不够尊重呀!”
黑大个翻翻眼,“看来是想打抱不平啊,有能耐使出来看看,我们是粗人,要人尊重拿点份量出来。”
“知道是粗人就好,靠远点吧。”王二嫚不屑地说。
林风却说:“粗人也要讲道理,也该尊重别人,也该知道爱护妇女儿童。”
“你就是卖嘴的吧,卖狗皮膏药的。”黑大个竖起小臂,“是男人的,要靠这个说话。”
林风知道和这种人说一千句,也顶不上力量上的一次压制。也就笑笑说:“不怎么明白你的意思,是要比什么吗?”
黑大个说:“简单,拗膀劲。敢吗?”
王二嫚连忙说:“我们不来这些幼稚的。”
林风却说:“倒也想试试呢。”
学生时代,拗膀劲也是大家很喜欢的游戏,林风很有研究,胜率也不错,学了棉掌以后,对力量的掌控就更加好一些。他对自己是有些信心的。
在众人的起哄、笑嚷声中,黑大个和林风隔着桌子坐好,两人胳膊肘抵在桌上,右手握在一起。这一刻两个人会大致感觉到对方的实力,黑大个也小心起来。
一个当裁判的用双手拢住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数着:一,二,三,两人开始发力。
黑大个的小臂粗壮结实,林风的小臂明显地小一圈,但一条条肌肉受了力以后显现出漂亮的形态。旁观者就已经知道,这一个也不简单呢。
林风未用全力就已经抵挡住了黑大个的压制,黑大个一次一次地发力以后,仍不能把林风的膀臂压偏。林风笑着对他说:“算平局可以吗?”
黑大个不言语,只是脸已涨得通红。
旁观的众人还在起哄,有人指着林风说:“小白脸求饶了。”
林风再说一次:“平局,行吗?”
黑大个却突然再次发力。林风憋一口气,猛一压腕,黑大个的膀臂撑不住,被压向桌面,毫无坚持的余地。大家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忘了喝彩。
林风说一句:“承让。”站了起来。
黑大个也连忙站起来,并不觉得难堪,怪叫道:“你是高手啊,我和你不是一个级别呢!”
林风笑笑说:“过奖了,有一点技巧而已。”
又对大家说:“请大家多关照。另外呢,王二嫚毕竟是女同胞,大家也照顾点吧!”
大家纷乱地应答着散去就餐……
王二妮下午要去运水泥,林风回房间等候船队及小群的到来。昨天一夜没睡好,也准备小睡一会。谁知黑大个忽然闯进来。
黑大个开口就说:“别人看着我们拗膀劲僵持了好一会,可我知道你一直没有发力。你得教教我,你那个窍门是什么?”
林风看着他执着的样子,不由得好笑。
黑大个摸了摸头,憨笑着说:“我叫苏大宝,高邮水利局的,我们来得早,任务快完成了。你那个门道我真的想学学。”
“那个容易”,林风皱着眉头说:“那个王二嫚怎么说你们这些大男人欺负她呀?你还说什么下面烂了,有这么说话的吗?”
苏大宝瞪圆了眼睛,说:“我们欺负她?她不欺负我们就好了。比如排队吧,她耍小聪明总插班,一天要比我们多运不少趟。在路上开车,在后面了非得超到前面去,拼命按喇叭,要把我们压在后面吃灰。至于下面烂了啥的,是我口不择言,难听,不过却是实情。那段路,你马上开过就知道了,坑坑洼洼的石头路,我们大男人皮糙肉厚,屁股也是颠得红肿酸痛,她一个女孩子哪经得起?”
林风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说:“你们也知道她是女孩子,也没有你们皮糙肉厚,就没想到她不容易,该得到你们同情和帮助,她的车出了故障,你们都不愿去帮帮忙!”
苏大宝楞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你这一讲,我们就真的不对了,就没有想过她的不容易,就想到她的讨厌了。”
林风摇摇头,“她就是一个弱女子唉,你们这么对付她!”
苏大宝诚恳地说:“是我们不对。”
林风坐直了身体,认真地说:“那么以后咱们有机会就帮帮她。至于那个拗膀劲的窍门,实际上就是爆发力的运用,需要自己去意会。也是要经过长期的训练的,等到你能够自如地在一个瞬间把力量集中发出来,那个力量就会有一定威力。你听明白了吗?”
苏大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至少有一点我是懂了:爆发力的运用和坚持训练。”
“一点不错!”林风竖起大拇指。
临出门的时候,苏大宝对林风说:“你问一问那个丫头,这趟船还有多少吨能装满,我们明天帮她装一天吧,看要几台车,有两台车这两天本就是闲着的。”
“好的,我问问。大宝,这才是男子汉!”林风拍了拍苏大宝宽厚的肩膀,送他出房间。
小群和船队下午才到龙潭,已有两条船装上了石头,现在这边着急提货,就从下蜀镇调过来先装水泥。
小群说:“下午我去厂里把手续办好。你好好休息,明天起就够你忙的了。又脏又累,路坏得离谱!做好思想准备哦。”
林风笑笑,“完全没有问题!”
下午睡了一大觉,顿时神清气爽,林风与小群聊了会天,就一同去食堂晚餐。他记挂着中午苏大宝提议的,明天可以帮王二嫚运一天货的事,便搜寻了一下王二嫚的踪影,却未见着。
晚饭后,小群想起了一件事,要再到船队上去一下,匆匆忙忙就去了码头。林风来到前台,问到了王二嫚的房号,就径直到二楼去找王二嫚。
王二嫚正病恹恹地半躺在床上,她苦笑地对林风说:“前两天有点太拼,那里肿涨湿热还破了皮,真的难受呢!我真愁,至少还得两天这几条船才能装满。”
林风就把苏大宝的提议告诉了她。王二嫚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嗫嚅道:“为什么会这样?”
林风答道:“此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其实不是冤家呢!”
王二嫚发了会楞就高兴起来,看着林风的眼神很有些崇拜的感觉。她叹口气,对林风说:“你真的让我太意外了!还有中午的那场拗膀劲,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赢。”
林风故弄玄虚地说:“这就叫做一切皆有可能。”
王二嫚心想,这个“一切皆有可能”,真是妙呢!苏大宝竟然提议来帮自己运一天水泥,做梦都想不到。她的嘴角泛起一抹甜蜜的笑容。
林风看着她在灯光下闪动着隐隐的红色和金色的头发,心里想着,咱们女知青也一点不含糊!
他收回思绪,对王二嫚说:“我看这样好了,就请苏大宝再联系两台车,明天帮你去运一天水泥,正好解你的燃眉之急。你得马上和你们局的提货员协调一下。好吗?”
王二嫚俏皮地一笑,“我真服了你了,小林,你不但轻描淡写地化解了矛盾,还让他们回归善良。而我曾经也做了不少讨厌的事呢!”
“就是!知道就好。”林风一笑。
“那你为什么帮我?”王二嫚追问道。
“第一,妇女儿童应该受到爱护。第二,我们都是知青。第三……”林风一时没想到合适的理由,便指着她的头发,“第三,因为你美丽的黄头发,你是八分之一的外国友人嘛。”
“去你的!”王二嫚作势要打林风,却牵动了疼痛,不禁“哎呦”一声。
林风忙站起来,说:“不开玩笑了,你悠着点,马上带你们的提货员去和苏大宝落实一下。我也就不掺和了。”
这一次王二嫚很淑女的样子,细声细语地说:“谢谢你,小林。”
(第27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