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别亦难

瓜干酒上头也上脸，大家喝得有点急，便都有了些醉意。最先撑不住的却是刘玖儿，蔡小芬只有扶她到房间床上休息。

过了一会，蔡小芬走到林风身边说：“妞妞姐请你进去一下。”

林风便走进房间，刘玖儿斜躺在床上，大红的夹袄半敞着，露出里面军绿色的衬衫。她脸色红得娇艳，眼睛亮晶晶的。见林风进来，便轻轻地说：“虎子，我口渴，给我倒点水。”

林风倒了水，放在床头的桌上，然后在床前的木凳上坐好。

酒精在胸中燃烧，头脑里有一些恍惚。林风对刘玖儿说：“你睡会儿吧，不该让你喝这么多酒的。酒也差了些。”

“不，你就陪我坐会，我睡着了，你才准走。”

刘玖儿眯起好看的丹凤眼，说：“虎子，你知道吗？咱们这一次分手后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呢！这次偏又在船上遇到你，我就觉得命运是故意的吧！是不是嫌我过得太安逸了。”

林风笑笑，“我可是太感谢命运的安排了。否则，这一段水乡的快乐，哪里会有啊。妞妞，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而我却是这样想的，我会把你想作是梦中的人儿，在人世间是无法追寻的。或者，在人生的另一个梦里又会偶然地遇到你。”

“可是，我曾经抽过你的那一鞭子，也是在梦中吗？在梦里，我是那个蒙古姑娘，而你是那条小羊吗？”

林风哈哈大笑起来，刘玖儿也咯咯地笑。

刘玖儿觉得林风的比喻很好，有的事，就让它是一场梦吧。不然呢，又如何！这一次的水乡之行，竟然让自己再一次与青春诀别，很有仪式感的诀别。

她眼睛有些迷蒙起来。

眼前的这个大男孩，他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能在自己心上刻下印痕。然后，在一艘小轮船上重逢……世界上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刘玖儿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这就是一个梦！

但心底深处为什么还有一丝丝牵绊，一丝丝不舍，刘玖儿叹一口气，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林风的一只手，沉沉地睡去。

林风轻轻地说：“妞妞，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哦，我们势必会渐行渐远的呀，就当我们是在梦中相遇的吧。唉！你还记得那一鞭子，哪有什么蒙古姑娘和小羊，哪有这么浪漫呀……”

林风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把刘玖儿的手放好。默默看了看刘玖儿披散着短发的英气勃勃的面庞，轻轻走出房间。

外面的三人依然在慢慢地吃，刚才顾着喝酒，顾着说话，都没怎么吃菜呢。

平时许多的事不去想它，糊糊涂涂地过，一旦想起那些糟心的事，此番的心情可想而知。

小回子酒量极好，仍然在边饮酒边大口吃菜。见了林风出来，举一举酒碗，说：“林风哥哥，再来喝点，不是说这样的日子不常有嘛。”

林风笑笑又坐回桌上。

蔡小芬问道：“妞妞姐呢？”

“睡了。”林风回答。

“我是看不懂你们，她让你进去做什么呀？”蔡小芬接着问。

“她问我是不是一只小羊？”林风随口而出。

“那你是不是呢？”蔡小芬故意不依不饶。

“是的，我是一只小羊，一只梦里的小羊。”

林风不由得笑笑，然后反过来问蔡小芬：“那我问问你，为什么叫自己蔡小宝呢？”

“我自己宠自己，当自己是宝贝不行啊？”

“是的，我赞成你，好好地把自己当宝贝。我也会一直叫你蔡小宝。”林风微笑着。

“好啊，好啊，我们以后也叫你蔡小宝。”玉华和小回子也纷纷响应。

坐定以后，小回子端起酒碗，向林风端端正正鞠了个躬，说道：“有一件事不知能不能拜托你，是有关小宝的事。”

“你讲讲看。”林风点点头。

“本来这件事，小宝可以自己跟你讲，只是，我更心急一些。”

小回子停了停，接着说：“上次我帮小宝找了我哥的朋友，去教训了欺负她的坏蛋。后来我哥告诉我，田家老二想和小宝交朋友。我觉得这种因果关系很别扭，就一直没有传话。后来我哥有点急，说什么人家认为看不起他们了什么的。我才向小宝提了……”

“想交朋友也很正常的，小宝愿意吗？”林风觉得没有什么奇怪的。

蔡小芬便接过话头，“本来我也觉得接触接触无所谓的，多个朋友也不是坏事。后来看到追得那么紧，而且小回子的哥哥有些惶惶不安，就觉得来者不善。心里就有了抗拒。”

“是的，小宝表示了不愿意。我哥就建议我们到队里待一阵，冷一冷再说。”小回子有些无奈地看着林风。

“那个田家老二，人怎么样呢？”林风问。

“南门街的田家兄弟在扬州口碑很好的，他们的父亲开武场授徒，城南一片很有名。”小回子答。

“田汝耕，我知道了。”林风真的知道这个武师，还去过他的武场，也知道他们的口碑不错。

他看了看蔡小宝，对小回子说：“躲着总不是办法，面对是必须的，咱们既然是朋友，我不会袖手旁观。回去后，我去找一下田老二，说清楚这件事。你们看可以吗？”

小回子犹豫地说：“假如他不买账呢？”

“也就是讲个理，他家武场开在那里，不会不讲理的。放心吧！”林风肯定地说：“回去后，我会抓紧办这件事，你们啥时候都可以回扬州。放心！”

“谢谢你！”小回子把酒一口喝了。

蔡小芬却有些洋洋得意，对小回子说：“你看，我妞妞姐还没有出手呢，林风哥哥一个人就能搞定了！”

玉华也放心地说：“我还一直为小宝发愁呢。这些事儿最烦神了！”

玉华说着，把瓶中的酒全斟在三个碗中，然后端起酒碗对林风说：“我也真高兴呢，突然就认识了你这样的朋友，我必须认真地敬你一下。”

“我也高兴认识你。”林风又看了看小宝和小回子：“咱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为咱们的友谊，也为了我们共同的命运，干杯！”……

林风是被阿灵的舌头舔醒的，他在小回子的床上睡了一觉，小回子则是钻到了柴棚睡了。

来到外间，大家都已坐在桌前。

刘玖儿笑咪咪地看着他，说：“让你陪我一会，你赶紧溜了，真不仗义！”

林风坏笑着，“我再坐在那儿，若是看到你睡得流口水，你岂不丢面子。”

大家哄笑。刘玖儿佯怒道：“小虎子，你真的变坏了！”

玉华向林风说：“我们正准备去扒山芋，本不准备喊你，让你休息的，是阿灵多事，不怪我们噢。”

“扒山芋吗？晚上有山芋吃了。”林风露出很馋的样子。

山芋田就在屋后。一条条山芋拢，好多地方已撑裂开，稍稍一扒，山芋就滚滚而出，个头挺大，看来照料得不错，估计是玉华的功劳了。

林风和刘玖儿都喜欢吃山芋，迫不及待地就洗了放锅里去煮。不一会，诱人的甜香便弥漫开来。

大家正乐呵呵的准备享用，突然门口闯进一个人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衣衫不整，露出半个胸脯，脸上，颈子及胸脯上满是血污，她嘶喊着：“玉华、小芬救救我！”玉华连忙把她扶进房间。

林风走出屋门，并未见到什么，也就回到屋里，只听到房间里撕心裂肺的嚎啕声。

外间只剩下小回子。小回子说：“是队里的姑娘，去年刚嫁出去的，在丈夫家受虐待，逃回来好几次了。每次又被哥嫂赶走，哥哥是拿树条抽，嫂子是撕衣服拽头发。挺可怜的！”

农村的这一类事，林风也见多了，感觉大多是无奈，唉！管得了那么多吗？

一会也就天晚了，因为肉汤还多，依然煮了米饭，中午的剩菜大家努力地再吃一些，明天就要坏了。

那女子仍在房间里啜泣，玉华装了些米饭菜肉送入房中……

林风也不便多问。刘玖儿却正色地对林风说：“这件事要告诉你呢，这个女孩叫莲珍，嫁到夫家后，根据计划生育的安排被上了环。”刘玖儿看了看林风。

林风点点头，表示自己懂得。

刘玖儿继续说：“丈夫一家想出个歹毒主意，全家动手，把她摁住，用铁丝钩伸到她身体里钩出那节育环。结果搞得大出血，莲珍差点送了命。”

“这以后，莲珍更是整天象惊弓之鸟。她丈夫家由于受到队里责罚，就更是讨厌她，非打即骂。于是她就一次次逃回娘家……”

说到此处，林风基本上就明白了。那就是娘家也不容她呗。林风叹口气，“看来是哥哥嫂嫂不肯容她，只是下手太狠，哪里还顾一点亲情！”

刘玖儿很气愤地说：“她真的走投无路了！”

林风沉默着，他不知道接下去能怎么办。

“我要带她走！”刘玖儿坚定地说。

“带她走？”林风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吓了一跳。心里想：一个大活人，能藏到哪里？怎么安置？不会有麻烦吗？他一时想不清楚。

“怎么，你反对？”刘玖儿咄咄逼人地问。

“不是，只是……”林风有点张口结舌。

莲珍却突然从房间里跑出来，一下跪在刘玖儿和林风面前，呜咽着：“可怜可怜我，把我带走，做牛做马都行，在这里我没有活路了。”

刘玖儿上去拉起莲珍，对她说：“我带你走，我真的带你走。”又向林风喊道：“虎子，不准阻拦我！”

林风虽然茫无头绪，但对刘玖儿的侠义性情十分感佩，便也点头说：“好吧，妞妞，我和你共同面对吧！”

莲珍又挣扎着跪倒在地，把头磕向地面。

林风知道，一个绝望的人是怎样渴求得到帮助。他知道这件事也不会如此简单，走一步看一步吧！希望妞妞的好心能够顺利……

当晚也就无话，大家都累了。胡乱将就一晚，明天一早，林风和刘玖儿将踏上归程。

第二天早晨的惜别，意料之中地缠绵，几个女孩抱了又抱……

终于止住了眼泪，放开了牵手，三个人一条狗走上了归途。莲珍也在他们的队伍中。她和林风的肩膀上都背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山芋，算是捎回的土特产了。

到了大垛镇，原来直通扬州的轮船却因故停班。便只好先乘船到兴化，好在午饭前也到了兴化轮船码头。

购了船票，也给阿灵购了张行李票。然后在码头旁边的小面铺里吃了碗面条，阿灵也吃了几个肉包子，就等着上船了。

不料几个警察模样的人走到他们面前，挥挥手，“起来，起来，跟我们走一趟。”

林风忙问：“有什么事吗？”

那些人不耐烦地说：“少啰嗦！跟着走吧，快点！”

一会儿，来到了轮船码头旁的派出所。院子里已有一些带着行李的人。

进了一间房，一个胖胖的警察说：“拿出你们的身份证明。”林风摇摇头，这次出来没顾得上开个介绍信。莲珍也摇摇头，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刘玖儿犹豫了一下，也摇了摇头，她没穿军装，不想拿出军官证。

“那么，说说吧，什么身份？”胖警察问道。

“知青。”林风说。

“农民。”莲珍说。

刘玖儿没有吭声，那胖警察又指了指阿灵，说：“这是军犬，你们怎么养军犬？”

他拿出一摞表格，说：“填写好姓名住址，以及证明人的联系方式，核实了身份后可以放你们走，这军犬没收了，你们马上牵到后面去。”

林风无计可施，只好在表格上填写好姓名和邗江水利局的电话，希望早点脱身。又向胖警察解释道：“这狗是帮水利局仓库挑选的守护狗。”

胖警察似听非听，看着犹犹豫豫的刘玖儿和惊慌失措的莲珍，特别是这个乡下姑娘脸上、颈子上还有伤痕。再看看那狗，耳朵竖着，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

林风向那个胖警察说：“麻烦你尽快联系一下，能放我们走。”

胖警察摇摇头，“没有这么简单，还有这两个女的呢？来路不明，嗯，这一个还有伤。”

莲珍已吓得哭起来。

刘玖儿见无法脱身，只好拿出一本证件递给了胖警察，简短地说：“核实吧，快点！”

胖警察看了看证件，很意外，连忙走进另一个房间。

不一会，一个中年警察走过来，对他们说：“请跟我到办公室坐一会，那边请你们等一下。我是这里的所长。”

到办公室坐下，所长双手奉还了刘玖儿的证件。说了句：“例行检查，请不要见怪。”

刘玖儿说，：“没什么。”

胖警察连忙给大家倒上茶水，并端来一盆热水和毛巾。莲珍手足无措地坐着，双手去捧起一个茶杯，茶水直晃荡……

不一会，一个军人走了进来，看了几人一眼，径直走到刘玖儿面前，敬了一个礼，“报告首长，兴化人武部参谋小杨奉命前来送你们回家。”

“送我们？”刘玖儿一时没会过意来。

“是的。是军区安排的。现在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所长连忙站起来送行，大家向门外走去。

一辆军用吉普，小杨参谋开车，莲珍安排在前座，林风、刘玖儿加上阿灵就挤在后面。当然，这种待遇很不错了，特别是莲珍大悲大喜，简直懵了。

三个多小时，便已看到扬州大桥的桥拱，林风说了方向，吉普车一个右拐，就驶向了仓库。

进了仓库大门，车子停下来，林风下了车。仓库里的人纷纷围上来，都感到很奇怪。好一条大狼狗，怎么回事啊？一个军人和两个女孩也都站在林风身旁。

林风拍拍阿灵的脑袋，指指黄英、郝云儿、小芹、小钱……说：“都是好朋友，认识认识。”

阿灵走过去闻闻，摇摇尾巴。

林风又指指倪国海，“这是领导，认识认识。”

阿灵又过去闻闻，摇摇尾巴。

那个军人则是一个立正敬礼：“首长好！”

倪国海连忙说：“好！好！”

刘玖儿和莲珍微笑着，四处张望着。

林风走到莲珍面前，对她说：“记住这里，有什么特殊情况时，可以到这里找我。”

转过身来，林风对刘玖儿微微一笑，“我们还会见面的，在下一个梦里，你还是那个蒙古姑娘，我还是那条小羊。”

刘玖儿递给林风一个纸片，低低地说：“我的电话，保密的，有什么事情备用吧。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用的，但你留着，不要拒绝！”

林风乖乖地点点头，收起那纸片。然后他俩轻轻地拥抱在一起……

刘玖儿又蹲下身子搂了搂阿灵的脑袋，向大家微笑着致意，然后跨上汽车。

汽车缓缓驶出仓库……

（第21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