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顾庄回忆
此刻,谁想到会在这个小轮船上遇着。一晃五年过去了,实际上他们只见过一次面。因为刘玖儿原来设计的送小狗的情节并没有如愿。恰巧那会儿她母亲病了,只有托了大院里另一个姜堰中学的同学把狗送给了林风。只是强调了一下,狗的名字已经起好,叫阿灵。
他们互相打量着,刘玖儿还是那样飒爽、明丽,显得成熟而干练。她已参军并提干,此次出来穿的便装。林风却有些风霜之色,依然英气勃勃,略有些沉郁和沧桑。
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生活轨迹已完全没有交集,许多的事情欲说还休。
刘玖儿此番却是受父母之命来扬州看望患病的姨妈。而姨妈则是十分牵挂插队在兴化桃庄的女儿蔡小芬。于是刘玖儿又受命于姨妈来兴化桃庄公社桃庄大队看望表妹蔡小芬。
蔡小芬的名字,林风是有耳闻的,因为她是个在知青中有着另类名声的女孩。传说中的蔡小芬,标新立异,穿着前卫,疯玩疯闹,甚而聚众斗殴。林风不免把这一个情况告诉了刘玖儿。
刘玖儿默默地点点头,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表妹的事迹,否则,姨妈怎么会不放心呢?
林风也告诉刘玖儿,他是到荻垛公社丁家大队看望那个知青组的朋友,同时,他想念阿灵了……
于是就谈起了阿灵。
阿灵原本只是条傻傻的幼犬,虽有优良而强大的基因,但,从未经过训练,从未经过磨难,初到庄子上的时候,被群狗围殴,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知青组的众人,看到阿灵对群狗的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也非常的失落和诧异。不过,这一个过程并不长,也就一两个月时间,伤口和鲜血唤醒了阿灵的野性,它迅速变得凶猛而坚韧,格斗的本领也突然变得非常卓越。一阵猛烈的报复,阿灵几乎把庄上所有的狗虐了个遍,它狠狠地咬着对方的颈项,往地上摔掼,发出威胁的低沉的吼声。
而后,只要阿灵站立在庄头,庄上所有的狗都立刻销声匿迹。这一个活生生的故事说明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莫不是适者生存,强者生存……
而现在的阿灵就寄养在林风马上要去的丁家大队的知青组里。因为林风知青组的所有成员都选择了迁离兴化。
对于这一点,刘玖儿便非常的不解了。因为她知道林风不应该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啊。她抬起那双很好看的丹凤眼,看着林风的眼睛,“你们选择了同时迁离兴化,为什么呢?一定有重要的原因吧?”
林风回想起那一段往事,心情有些沉重。他们原本是那么的积极和努力,自信而奋发,和庄子上的农民们也处得非常融洽,而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一切……
文革后期,林风和他的三个知青组兄弟。是在大运河游泳的最经常的伙伴。插队组合时,他们自然就走到了一起。
到了乡下,他们的身体条件很有优势。其实同样有优势的还有他们开朗的性格和积极的姿态。
他们很快就学会了几乎所有的农活,除了罱泥,因为他们没有工具,也不可能借到农民十分珍惜的罱泥工具。至于兴化水乡的必备技能~撑船,他们甚至站在窄窄的船帮上也能把船撑得飞快。他们还能把晒场上的石碌碡轻松地扳起……
不过,最终确定他们劳动能力评定的,是一次挑泥的比拼。这一项农活,是把田头推积的河泥挑到田里,洒开作为肥料。挑泥要持续好多天,劳动节奏很激烈,队里的青年们要冲刺大劳力的行列,首先要过的就是这一关。而今年,又多了四个跃跃欲试的知青。
大家都在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扁担、奋箕、系绳、以及自己的鞋都不能马虎。
林风他们还特地去铁匠那儿打了四张大号扁齿钉钯,上泥的时候可以更利索一些。有时候,一点点的从容就是胜负的关键。
挑泥开始以后,很快拉开了差距,一些队里的年轻人首先跟不上趟,而一些稍稍体弱点的大劳力也开始减少装泥的重量。林风他们则一直保持最足的重量和最快的速度。
其实,他们是咬紧了牙关坚持,他们的肩膀都肿了起来,大腿的内侧也磨破了皮。大劳力们面对着四个知青的挑战,默默地提高着劳动节奏……
这一个比拼,在第九天的时候,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而提前一天结束了第一轮的任务。这一个意外情况是,好几个大劳力一个接着一个流起了鼻血。他们常年缺少营养的身体已承受不住过于激烈的劳作……
林风他们很快享受到大劳力的工分。也同时获得队里农民的尊重和友情。
那一段时间,他们参加大队的文艺演出,参加公社的大型河工,丰收时节的抢收,插秧季节的抢种,与大劳力们在晒场上角力,和大姑娘小媳妇们斗嘴……
兴化的水美,地美,人也美,特别是水乡的女子,要比男子更出彩,黑头发,黑眼睛,健美又灵秀,开朗而热情。
她们在一天的劳作之后,洗去尘埃,梳一个美美的发髻,系一根彩色的腰带,换一件小身腰的衣衫,到河边洗涤。此时,生过小孩的媳妇儿会敞开衣衫,露出那一抹风情……
林风他们劳动之余,有相互传阅的世界名著,有相互转抄的世界名歌二百首,有口琴和二胡,有一副简陋的杠铃,也少不了几个石锁和哑铃。他们活得有点累,还有点开心。当然,他们也忧思前程,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乐观和平静,因为,他们毕竟还年轻。
那是第三个年头的夏末。队里开始去公社所在地护驾垛交公粮。这一个任务是队里顶尖劳力的特权。
因为到了公社,可以在公粮里取一些去换米肉,然后聚餐。白米饭管饱,肉菜管够,这种奢侈,村中的百姓,过年也不能够有。
这种聚餐又叫“吃碰头”,大忙时节的夜晚,队里会不定期举行,米、肉、烧草都是队里出。米是队里自留的口粮“桂花黄”,煮出饭来糯香而滋润,肉切成较薄的大块,葱姜爆炒后加水,一滚即可,洒上蒜花,原汁原味,喷香扑鼻,称为“白水肉”。
这种夜间的“吃碰头”,林风他们参加过几次,后来就不肯参加了,因为他们觉得夜里还是睡觉更舒服。
林风他们已不止一次地参加过送粮。农民们更多地希望他们担任“打肩”的任务,因为他们膀臂有力,能将笆斗拎得高,放得稳。
有时他们也会扛着笆斗沿着几节颤颤的跳板,登上高高的粮垛。那好几节跳板,很多大劳力也望而生畏的。
这一次的送粮,已是任务的收尾。队长把几个知青都叫上了。经过与往常一样,欢乐而祥和。
上午,安排了两个人在一个关系户家中准备午饭,其他人便把公粮扛进粮库。中午饱餐一顿以后就自由活动。有的去走亲戚,有的去访相好,有的去定制首饰,有的去看看农具。而林风他们自然而然地溜达到了轮船码头,看看午后的一趟小轮船,有没有扬州的伙伴们过来。
不一会,小轮船靠了岸。下客中夹杂着不少知青,其中的一个女孩却是认识的,是邻庄南里庄的小高。她正在和身边的知青分说着什么。那些个知青正在争辩着,吵嚷着,到了码头上,干脆摆开阵势摔起胶来。
小高似显得很兴奋,一抬眼看到了林风几个连忙迎上来,说道:“不是真打。没关系的。”林风他们也走到了那两拨人面前。看到他们吵吵嚷嚷地扭在一起。林风心想,精力过剩吧,让你们扛两趟笆斗就没劲闹了。
小武却已和小高搭上了话,“有没有带啥好吃的下来?”
“当然有啦。”小高得意地一笑:“晚上到我那儿去吃。我还带来了一本新出的战地新歌。”
“这又是啥情况呀?”小武指了指那两拨乱打的。
“在船上乱抬杠,然后就约定上了码头较量较量。是学校低年级的,不是很熟。”小高不介意地说:“打不出什么名堂。”
小高又转身对林风、大宁、大元说:“晚上一定到我那儿来,真有好吃的!”
几个人连连点头,“一定来,一定来!”
大元心细,又说道:“我们来公社送粮的,马上就回去了,你刚好同我们一起走,正好顺路。”
小高说一声:“好咧!”就准备和他们离开码头。
“那他们?”小武看了看那边。
大家迟疑了一下,都说:“由他们去吧。”
却待离开,忽然间哨声大作,好多人冲了过来。手上都抓着红白两色的木棍。高呼着:“不准动!”,“流氓知青”,“聚众斗殴”……
林风等人想要离开,已被团团围住。几个人连问何故,也无人理睬,对方直接亮出绳索上来捆绑。林风却已看到队里的那个二流子也在里面,想来是各队抽调的人员,是公社的什么队伍吧。
小高还想与他们理论,却被一把揪住头发拽倒在地。大宁、小武连忙冲上去解救。
本来在摔跤的两拨知青,更是被棍棒狠抽,有的头上已经挂彩,有两个已被压在地上。
林风与大元见势头不对,只有奋力抵抗……
这种情况他们还从没遇到过。无缘无故地被殴打捆绑,不容置辩,不留余地。而且对方也是一个奇怪的队伍……也太不把知青当回事了。
这一架打得很激烈,林风他们在遭到棒打之后,便也抢过棍棒纷纷反击。
那两拨摔跤的更是变成了一拨,反击一番以后,冲出码头离去。
对方也已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棍棒扔了一地,也有挂彩的,倒地的……
林风他们站在码头边,与他们对峙着,莫名其妙而且愤愤不平。真不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却见队里的送粮船撑了过来,林风几个和小高上得船,离开码头。
那帮人高喊:“停船”,船上回答他们的是大笑,大笑的不仅仅是林风几人,而是全船的大劳力。
队长黄牛开心地直笑,大喊:“打得好!打得好!这些二流子今天可吃了瘪了!”
林风看向黄牛,疑惑地问:“这些人……”
“哼,这帮二流子折腾了有两、三年了。这是文革武斗的时候,公社里在各大队抽调人手成立的文攻武卫纠察队。各个大队无不把让队里头疼的二流子派了去。结果他们如鱼得水,在公社里形成一霸,也没少了欺负老百姓。大家伙没有不恨他们的!”
“也知道是公社的人马。但这明显是文革遗留的怪物,怎么还这么横行霸道?”林风真有些不解。
“听说公社顾书记早就想解散的,有人阳奉阴违,就拖到现在了。”黄牛叹口气,说:“不过今天虽然是大快人心,总归在公社驻地,你们的身份也有点敏感。不知道会不会对你们不利。”
林风摇摇头,说:“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大元听了这话,却有些忧心忡忡。
到了南里庄,小高跳上河岸。望着林风他们说了句:“晚上见噢!”
林风几个纷纷挥挥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队长石聚贤来到了知青组。他是黄牛的大哥,也是八队的人,与知青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他面色很严峻,坐下来以后,小旱烟袋抽了好几锅。然后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开口了:
“你们那天在护驾垛的事,算是闹大了,公社里研究了好几天,也通报到了县里。”
石聚贤笑了笑:“你们也算是替老百姓做了件好事,那个纠察队已被解散。那些个二流子回去祸害他们自家队里去了。”
石聚贤又装起一锅旱烟抽起来,眯着眼睛继续说:“县里知青办也来过人了。我们大队给你们作出的评价是“优秀”。县知青办没有针对你们上纲上线,但对全县作了“防范知青聚众斗殴”的通报。”
“但是”,石聚贤恼火地又磕去了烟灰,接着说:“公社里对你们的结论就不大好了:家庭出身不好,文革表现一般,不遵守公共秩序,需加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大家听了,并没有感到很意外,因为既然遇到了这件事,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他们反复感谢大队长的维护和关心。
石聚贤想说些安慰的话,但也无从说起,也就叹口气走了。
当晚,林风他们作了一个决定:适当的时候迁离此地。虽然他们对水乡已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刘玖儿听了林风的这一番回顾,也就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死脑筋地一条道走到黑,那才不是明智之举。
刘玖儿没有插过队,对知青生活充满了好奇,甚至感到很有意思,很有情趣。便对林风说:“嗯,再讲点知青的故事听听,到大垛还早呢!”
“这水乡的故事自然是多的,还是留着点,让你家蔡小芬讲给你听吧。”
林风倒是真想静一静,刚才的回顾让他心绪有点乱,有点惆怅。
刘玖儿撇撇嘴,“蔡小宝会给我讲故事?她最没正形了,只会瞎闹。”
“蔡小宝?”林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她就喜欢说自己叫蔡小宝。”
“桃庄的蔡小宝,哪有这么巧的事!蔡小芬就是蔡小宝。”林风很意外。
“那你认识蔡小宝?”刘玖儿也觉得意外。
林风笑笑,对刘玖儿说:“你要听故事,这儿就是一个故事了。”
我们是68年11初插队到兴化的。两个多月以后就到了年关。兴化知青办发出了“知识青年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的通知。但是绝大多数知青依然想回扬州过年,因是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又初尝到真正的农村的艰辛。并且,各个大队也没有怎么动员知青留下来。
于是,春节前的那几天,知青们纷纷踏上了回乡之旅。
除夕前一天,我们赶到兴化已是下午。轮船码头人山人海,售票处完全关闭。昨天来的,上午来的,刚到的知青,挤满了整个候船厅。
广播里反复播放着号召知青在农村过春节的通知。
乘轮船返扬的可能性基本杜绝。我们立即赶往汽车站。这里的情况比轮船码头更乱,有大批警察和未着装的人员在维持秩序,阻止知青进入站内。状态很不友善,火药味很浓。刚经过文革的知青们也显得很躁动……
到了夜晚,情况未有好转。此时,不少人准备步行回扬。我们一想,僵着也不是办法,步行就步行呗。也就迈开步伐……
起先,一大群人一同走着,逐渐地拉开了距离,再过了一会,前后都见不到人了,便还有一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和一个阴沉沉的男知青紧紧跟着。
夜很黑,勉强看到路面,朔风劲吹,冰寒彻骨,半夜里天上还洒开了雪珠。
大家一股劲地走着。身上、手上都还有些行李包裹,肚子还饿着。但,依然默默地向前走。
途中,路边忽然现出一个巨大的草堆。那男知青拉着女孩的手说:“我们歇一会吧。钻在草堆里一定暖和。”
女孩则一把拽住身旁的小苏,“一起歇会吧!”
大元说:“歇下来怕就走不动了。”
我也觉得还是一鼓作气地走更好。就对他俩说:“那你们歇会,我们就先走一步。”
男知青便拉着女孩向草堆走去。
那女孩猛地挣开手,跑到我们中间来,大喊道:“我不认识他。”
林风说到这里,向刘玖儿笑笑,“这个女孩就是蔡小宝。这就是有关蔡小宝的故事。”
刘玖儿把眉头一皱,说:“别瞎糊弄,没头没尾的。”
林风睁圆了眼睛,说:“很清楚了呀,蔡小宝是无意和那男知青走到一起的,她并不认识他。那男知青拉她去草堆休息,也不知安什么心,蔡小宝感觉到危机,就摆脱了他……”
林风想了想,又说:“那天一直走到天亮,才走到了高邮的三垛镇,也才看清了那女孩的模样,一张生气勃勃的脸,有神的大眼睛和俏皮的小鼻子显得很灵动。”
“那女孩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并很仔细地一个个端详了我们四个,问了大致的情况。末了皱了皱鼻子,说了声:可惜。”
“怎么就可惜了呀?”刘玖儿纳闷道。
“我们也感到诧异呢,不过蔡小宝接着把话说全了,就是可惜没插队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呀。”
林风不禁笑了笑,认真地说道: “然后,大家就在三垛镇乘客车回了扬州。临别的时候,蔡小宝对我们喊道:你们要来看我!我会杀羊给你们吃。”
“而你们没有去过。”刘玖儿轻轻地说。
“是的,没有去过。”林风也轻轻地说。
(第18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