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小严:我的女知青组
黄英的故事就是发生在身边的故事。一个普通的家庭,他们原本可以在世界上安安静静地度日。可是,偶然一个意外发生,或是偶然被哪个恶人掂记上了,他们就会坠入深渊!
林风心里沉甸甸的。那个倒霉的刘顺子,这一辈子算是完了。而那母女俩,前景也很凄凉。
林风看看身边的黄英,说了句:“也亏了你了!”
严启芬也接着说:“黄姐,你真是个好心人!”
黄英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还能帮她们多少。走一步看一步吧。”
严启芬说:“那我们以后有可能的话,也会帮忙的。林风,你说是吧?”
林风“嗯”了声。大家心里清楚,他们能为母女俩做的并不多。
静默之中,严启芬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该到我讲故事了,而我的故事,很遗憾,也很沉重……我要说的,是我们知青组的那些事。”
我们插队的地方,是兴化北面靠近安丰镇的一个生产队。四个女孩,除了我,还有小潘,小周,小房。前两个是高年级的,我和小房是低年级的同学。
相同的是,我们的身体都不壮实,田间劳动对于我们有些艰难。
看看邻队的那几个男知青,都是高中生,身体也棒,很快就能和农民一同上工,撑起船来也毫不费力。
看到他们和附近的知青们也常有串联。他们的知青屋里经常传出胡琴声和歌声。我们心里暗暗羡慕,也为自己叹息。
刚去那会儿,我们去男知青组拜访过一次。虽然大家并无隔阂,也能找到话题,但对好些事情的看法、观点和心态都不能一致。
他们有太多的乐观和自信,而我们没有。我们不免稍稍有点自卑,也就没有去过第二次。
劳动跟不上趟,身体疲累,和农民们也懒得交往。我们的生活很压抑。
四个人中,小潘有点怪怪的,也数她比较有钱。她还有些化妆品,晚上在煤油灯下涂涂抹抹,照照镜子,然后又洗掉。其他的三人,家里经济条件都不好。身上总是没有钱。因此,甭提想吃点肉,鸡蛋都是不舍得买。
安丰镇虽是不远,但我们除了偶尔去寄封信,基本上也是不去的。噢,这里说的不包括小潘,她去得很勤,好像是去打长途电话。她经常神神秘秘。习惯了,就也不觉得怪。
那是第二个夏天。回扬州歇了一阵,再准备返回兴化时,却没有约到小潘。她家里人说她已经回兴化了。
我们将信将疑。回到兴化知青组里,她当然不在。我们议论了一阵,毫无头绪,也只有放开了。
过了半个月,小潘来到知青组。我们问她去哪儿了,她啥也不说。
第二天,大队里找我们去谈话。说公社里通知,要对我们知青组加强监督,以后凡是回扬州,还是去其它地方,要向队里请假。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一头雾水,也并没有一个人问为什么,只是心里很沉重。
回到组里,大家依然情绪很低落。小潘在我们惊异的目光下,拿出一包烟,抽一支点上,“慌什么,”她扫视我们一眼,“你们不过沾我的光罢了,大队里针对的是我。你们不是问我前一阵到哪儿了。蛇口,这个地方知道吗?广州过去一百公里吧。我啥也没做呢,就被遣返了。”
“遣返?”我吓一跳,“为什么?”
“噢,偷渡嫌疑。”小潘吸一口烟,接着说:“那个地方,想偷渡的人太多了。不用你开口,各种各样的人来找你试探……嗯,不说这些,反正就被嫌疑了,遣返了。”她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们,那事儿也不是太难,只要能够过了边境,就能滞留下来。如果那边有亲戚,更是笃定了。”
大家都没说什么。就是觉得超乎自己的想象。然后,就是很委屈,小潘有嫌疑,我们又没嫌疑,干嘛要一齐被监督了。
小潘象是知道我们想什么,说道:“放心,也就是监督我而已,和你们一起说呢,也是个形式,也对我有个共同监督。”她被烟呛了一口,咳着,把烟头摔到门外,默默地看着天空。我们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搞得意外而恍惚。
大家依然上工,小潘也是,不过她明显更为消极。在田地里也会抽支烟,或者掏出个小镜子照来照去。
那一段时间,她去庄上买过好几次肉。我们很有些不过意。小潘说:“不补充点营养,身体不得垮了。我们能在一起吃一锅饭,也是缘分。”
国庆节那天,小潘提议去安丰镇寄寄信,再买点日用品。我们和队里打了个招呼,就去了安丰。
大家随便走着,就到了轮船码头。小潘对我们说:“对不起,没有事先跟你们说,我今天是要回扬州的。想求你们一件事:回队以后,如果没人问,不要说我回扬州了,谢谢你们。”
我们都点头了。我们又不是犯人,为什么不能回扬州。
事后,没有人问,我们也就没说。至于下田劳动,本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直到一天午饭时,队长捧个饭碗逛到我们知青组,才知道小潘已经回扬州了。队长忙问:“怎么没有请假呀?”
我们说:“我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请假啊。”
队长说:“那得告诉大队里一声。”……
后来,公社知青办有人来问了一些情况,翻了翻她的东西,也就走了。
至此,小潘就消失了。她没有回家,也没有再回知青组。后来传出的消息是:小潘偷渡成功。居然是从水里泅渡,应该是有蛇头组织的。传说也有多种版本,活灵活现……
春节返家时,我们把小潘留在组里的东西送到她家中。她妈妈默默地接过去。我忍不住问了一声:“小潘有没有消息?”没有人回答……
我们知青组里就剩下三个人。
到了年底,陆续听到城里从知青中招工的消息。我们的情绪更是低落。
小潘走后,小周把床铺搬到我和小房的房间里,说是三个人好说说话,否则太冷清。我们很乐意,因为小周比我们大,平时主意也多些,都是她照顾我们。
晚上睡下来,聊得最多的也就是招工回城的事儿。最烦神的是小周,她说她年龄最大,家里成份也不好,家里还穷,又没有一丁点可以托人的关系,只有靠自己了。
她还很露骨地说,现在招工,要大队推荐,我们能有什么招儿能让支书推荐自己?至少得送钱吧。她还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女知青现在是高压线了……
过了些天,又谈到了这个话题。她叹了口气:“我知道哪里有钱,有一个人有钱。”
她问我:“记得上次和小潘去买肉吗?”
我眼前立刻闪出那个画面:肉案后面的一个大木柜,柜门大开着,上层堆着一摞摞的钞票……
说到这里,就要说到我们庄上卖肉的王金宝。我们那么个大庄子,八个生产队,就他一个肉铺。肉案就搁在堂屋里。刚才说到的那个大柜,就在肉案后侧沿墻放着。柜门通常大开,一摞摞的钱就这么放着。这在并不富裕的农村,十分显眼。
他家养了一只很大的狗,黑白花斑,因终日有猪下水吃,强壮而凶猛。我想,有这个畜生看家护院,还有案板上那些锃光瓦亮的剁肉刀,那些钱应该很安全。更何况,这里也几乎完全没有外面的人过来。
每日凌晨,庄子上都会响起猪的嚎叫,这是王金宝在杀猪。正常要杀两条,才能够卖……
小周的目光盯上的,就是那大柜里的钱。我们已隐约知道她的计划。我们没有鄙夷,有的只是心痛和辛酸。在我们的目光下,小周在实施她的计划。
那一天,她翻出了一点钱,去买肉。然后在王金宝的院子里,假装害怕狗,崴了脚。然后,王金宝不免扶她在堂屋里坐下,察看她脚的状况。王金宝还真有点懂行,帮她揉了揉,还用烧酒在她脚上反复地搓。
王金宝对小周说:“农村人最怕的就是不能上工,以后要小心点。”
小周与他东拉西扯。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红灯收音机。那时候,收音机还很稀罕,庄上几乎没有第二个人有。
小周第一步成功了,她借到了收音机,就有了再去王金宝那儿的机会。
后来的情况,按预期的发展。王金宝直接把收音机送给了小周。然后,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来知青点坐会,听听收音机。走的时候小周就送送他。
王金宝正值壮年,有妻有子。但,并不影响他在庄上创造很多的风流事。他身强力壮,长相还不错,又偏偏有钱。小周与他的一路同行,庄上人个个心知肚明,但,敢公开瞎说的还真没有。
过了一段时间,都还相安无事。后来那些内情是小周自己告诉我们的……
一天,小周送王金宝回到肉铺。这里也就他一个人住,因为他每天要早起杀猪。他取出一瓶烧酒,说:“陪我喝一杯吧。”小周点点头。心想,该来的总会来吧……
一盘花生米,两个人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
王金宝笑了笑,看着小周:“说吧,这一阵子和我套近乎,想干什么呢?”
“我想招工回城。需要钱。”小周直道其详。
“噢,想买通大队支书么?”
“是的,没有别的办法。我把自己送给他,他也不敢要啊!”
“高压线。”王金宝点点头:“不过,我也不敢碰呀!”
小周倔强地抬起头:“我是自愿的,这是交易。”
王金宝摇摇头:“你们知青,也到了这个地步了!其实,我可以帮你的。你拿些钱去送送,也可以。不过,若是我去帮你打个招呼,我的面子可比钱更管用。你知道他喝了我多少酒,吃了我多少肉吗?”
王金宝指指小周:“你也不要一副誓死如归的样子。支书还缺得了女人?庄上他看上的女人,有几个不是自己送上门去……即便是我,也不会打你们知青的主意。”
小周迟疑道:“那你帮我吗?”
“帮呀!”王金宝说:“帮你并不难呀!就当做善事了。你看,再过几天,支书儿子过十岁了。你去送一个礼金,也不用多,我给你准备好。其他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只要我们大队有一个招工名额,就是你走!”
小周想不到事情变成这样,激动地说:“要我怎么报答你?我原来起了这个心,我就真的愿意这么做。”
王金宝哈哈一笑:“瞎琢磨什么呢!你能想到我,看得起我,也就不错了。那点钱,每次去安丰打牌,不够我输的。当然,你要还我,也可以的,等你招工回城了,有钱了再还我。我在扬州也算是有了个朋友。”
小周真的喜出望外,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机,原先设计中的交易变成了对方的一番慷慨。
她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心跳,认真地看着王金宝说:“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待我,我以为什么都想到了,甚至,最后仍然不会成功的后果都想到了,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王金宝,只要你帮了我成功,你就是我亲哥!”
王金宝笑笑:“你只要不嫌弃我是个杀猪卖肉的,我当然愿意啦!”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哥!”
“好!妹子,我也不怕你现在就叫我哥。因为不会不成功的。”
开了春不久,小周如愿以偿,进了扬州汽车修配厂财务科。前几天我刚知道,她还入了党。咱们这些知青到了城里,没有不拼着命干的。我也为她高兴。
再说句笑话,那一段时间,我们可吃了不少肉……
于是,我们组就还剩下了小房和我。我还稍好些,小房的身体本来就弱,组里的人越来越少,更影响情绪。她原本没有血色的一张小脸更是惨白惨白的。
多少个煤油灯下的昏沉沉的夜晚,我们默默地相对无言。我们最终决定,还是回扬州想想办法吧。
我们……又回到了扬州。
所以说,有的人,有自己的主见。且不说他们的主见是不是对,他们勇于面对目标,去努力,去挣扎,他们就是强者!他们也许会碰得头破血流,也许,便是成功……
不是还有一句话:成功者不受谴责。或者,他们也不在乎谴责了吧!
没过几天,小房来找我。看到她喜孜孜的样子,我劈口就问:“有好消息?”小房说:“是的,在知青办了解到,现在有病退的政策。我已到医院做了体检,诊断出心脏主动脉狭窄。知青办的人说了,完全符合病退条件,这种身体状况,本来就可以不下放的。”
“那真的太好了呀!”我真诚地祝贺她。但也随即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将更加孤独,我简直都想哭了。
小房握住我的手,说:“我也想问问你呢,家里本也托人给我找了个临时工做,可以离家近些。现在搞病退了,那一个临时工的机会,不知你愿不愿意去试试?如果你愿意,就不用一个人去兴化了。”……
下面的事,就不用说了。小房病退回了扬州。我就成了邗江水利局的临时工。
至此,我们组的四个女知青全部离开了水乡。尽管那个地方,其实很美,其实也有不少动人的回忆……
严启芬用平静的口吻讲了这些。可林风和黄英还是深深地震憾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知青组,掀开来,依然有汹涌的波涛。一个人的命运,在人世间微不足道。而对于个人,就是生命的全部。一个微末的生命,在时代的风浪中飘浮,翻滚,哪里才是渴望到达的彼岸?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向西边偏去,月光愈显得朦胧而柔和。四周的夜色,也愈显得深沉和神秘。
林风长长吁一口气,说:“下去转一圈吧,好好欣赏一下咱们水闸的夜景哦!”
林风跳下大拖拉机,又先后握住黄英和严启芬的手,帮她们跳到地上。
空气清洌而舒爽。四周似又生成了一片极淡的雾气。三人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一口气,沿着围堤向薄雾中走去。
(第8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