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大运河畔
(三)黄英的痛
笑了一阵,大家不禁十分感慨。人们的相遇,相识,相知。那机缘,似乎都在冥冥之中。
细心的何惠微微一笑,对林风说:“刚才见你对葡萄酒瓶痴痴地发楞,有什么缘故吗?”
“就是感到很亲切啊!”林风回答:“我们每次去兴化,在那个小轮船上会有一个长长的夜。我们惯常会买这种葡萄酒在船上小酌。而我最喜欢的却是它的颜色,鲜红而热烈的颜色。温馨而浪漫的颜色。会让人浮想联翩,会让人心潮激荡,会让人不甘沉沦的颜色……”
林风的思绪有些纷乱。接着说:
“在那个伴着葡萄酒的旅途,发生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其中的一次邂逅,却使我有特殊的感受。”
林风摇摇头,“我今天是不是讲得有些多了。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们听吧。”
黄英叹了口气,“你们知青,真好!我其实很羡慕你们!而我的一些事,我现在必须讲给你们听。”
黄英看着林风的眼睛,“到闸上之前,我要把我的一些事讲给你听。以后,你会听到其他人各种各样的说法,我不在乎他们怎么说,但我恳求你,小林,”黄英又拉住何惠的手,“何姐,我也恳求你,我恳求你们,我如果做错了一些事,能够原谅我!”
林风和何惠有些疑惑地看着黄英,黄英脸上泛起痛苦的神色,她咬了咬嘴唇,缓缓地说下去。
我刚才说了,我们生产队那个穷啊!生活的艰辛让我们就象陷在了沼泽中。
去年开春,队里摊下任务,要派民工到水闸工地。照理呢,不少人都想去,因为工地上管饭,队里还记工分。只是活很累,一天十二个小时,土方是定量的,必须完成。若不是壮劳力,一般撑不下来。
我丈夫小曾没那个体力,我不会让他去,只有我去。妇女一般是做火头军的,当然还要干其它杂活,我相信能够应付。我就来到了水闸工地……
这一次,我很幸运,遇到了一个好人,就是老所长,邗江闸管所的所长。他姓张,已快退休的年纪了,孤身一人,从不听他说起家人家事,也从不见有亲戚朋友来看他。
我在食堂忙活,他时常过来看看伙食情况,很快就熟悉了。他也毫不客气,常拿脏衣服给我洗,后来他工棚里的清洁卫生我也包了。
他喜欢喝酒,一喝就醉,我得给他端茶倒水。他喜欢骂人,觉得理亏了,就拉我出来做裁判。他背后对我说,叫你出来就是让你说我几句的,我不认错,也让对方下个台。后来时间长了,我也会帮他捶捶背,捏捏肩……
我们一老一少很投缘。我和他谈起家事,说起家里的穷困,说起小曾的毫无出路。
老所长知道我的意思,就对我说:“象你这样的女孩,工地上能够待得住。因为你能干,肯吃苦,伙房等地方又需要女工。但是小曾这样的呢,又没有后台,即便弄来做临时工,能够待长了也不容易。我倒是有个想法,局里那个周侉子,周工程师,和我很对眼。他要躲家里的母老虎,就时常跑到工地上来,赖着不走。我也乐得有人陪我喝酒……”
老所长说到这儿却又显得很犹豫。我静静地听着,充满了希盼。
“这个周侉子,技术是一流的,是局里的顶梁柱,他要说句话,局里没有不允的。现在他们技术组里,人手很是不足,他还不肯带徒弟。”
说到此处,老所长指着我,“我就问你一句,小曾头脑子灵不灵,肯不肯学习。若是还行,我让周侉子收他做徒弟。”
我忽然看到了希望,激动得想哭。我紧紧握住老所长的手,说:“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好吗?”
老所长说:“你看到我刚才犹豫了吗?这个周侉子有个坏毛病改不掉,在家里是惧内,到了外面,看到漂亮的女人就不老实,我是怕他会盯上你……”
其实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这种事我也经得多了,这些年来自已被骚扰,被欺凌得还少吗?老天啊!作为一个女人,不能保护自己,不能珍惜自己,那一种绝望,只有自己知道。或者,更多的不过是麻木……
我只有紧紧拉住老所长的手,反复地说:“帮帮我!请你帮帮我!其他的事情,我会当心,我心里有数。”
老所长叹口气说:“我帮你!也会敲敲他。不过,最终你不要怨我就好了。”
过不几天,老所长告诉我,已和老周说过,老周说要看看人,只要有灵气,学历无所谓,人要勤快,唔,还要顺眼。
我寻思,小曾是拿得出手的。最终要过的一关,怕还是自己吧。我狠狠地下了决心,只要事情能办成,也豁出去了……
过了些天,老周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黑皮,四十来岁,精干的样子。
老所长做了引见,他叼着根烟打量我,透过烟雾我依稀感觉到他怪怪的目光。
那晚,老所长和老周喝了不少酒。老所长要我也陪着喝。平时他都让我少喝的,但那天没有。也许他是让我以酒壮胆,在下面的节目中有胆量拒绝,或是有胆量奉献……然后,老所长醉了,我和李伙头把他扶回工棚。
回到伙房,老周坐在那儿抽烟。见我过去,随即站起来,捏了捏我的胳膊说:“打盆水到我工棚。”转身而出。
说到此处,黄英有点哽咽。房间里很静,闹钟的的“嘀嗒”声单调而压抑。黄英长长地叹口气,接着说:
“我麻木地端着水盆来到那个工棚,老周坐在大大的地铺边上,皮靴已经脱掉。我把水盆放在他脚边,他把脚伸进去,点了支烟,默默地吸着。我恍惚着,啥时候帮他揩好了脚也不知道。然后,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慢慢伸出手拉灭了灯,我的心随着黑暗沉到了深渊……”
“不要说了!”林风嘶哑着声音。而何惠的脸上已流满了泪水。
黄英没有停顿,接着说:
“只看到烟头在闪亮,他坐在那儿,一声不吭。我咬咬牙,颤抖着脱去了衣服,麻木地躺下。我紧闭着双眼,绝望的情绪和酒后的燥热使我的全身象火在燃烧……后来,感觉着一只手摸了过来,在我身上慢慢地移动。那手上有老茧,滚热的,但触动很轻,从我的头发,眉毛,面庞,然后向下……一直到脚指。那手反复地游动着……我几乎失去知觉,战栗着……然后,我听到轻轻的鼻吸声,睁开眼看过去,透过蓠芭墙缝的微光,我看到他脸上的泪滴,流淌着的泪滴。”
“我躺着,不敢动弹。好半天,他扯着身上的衣服抹抹脸。然后把我的衣服扔在我身上。我一激灵,连忙摸索着穿好衣服,向门口走去……”
黄英停住口,大口喘息着。何惠连忙把茶杯递给她。她喝了几口,放下茶杯,忽然扑到了何惠的怀里,放声痛哭……
林风不由得站起身来,走过去,轻轻拍拍黄英的后背。此刻,他心里感到无比沉重。他知道社会底层的无奈和艰辛无处不在。他知道自己几乎是什么也改变不了。他能给予他们的,比如黄英,只有最大的善意和理解。或者,若有一点可能,他愿意去帮助她,保护她……
黄英转过身来,坐回椅子上,有些手足无措。林风握了握黄英放在桌上的手:“黄姐,把这些都忘了!你没有什么错,错的是无路可走,错的是穷困潦倒,错的是人心险恶,错的是流言似刀。你依然是你,爽利的,快乐的,漂亮的,能干的黄英。”
黄英用两只手把林风的那只手握住,“谢谢你!小林。我原来以为你一定是要鄙视我了……”
“不会的!”林风坚定地说了三个字。这些年来,到了农村,到了社会底层。见到的,听到的,经历到的,所有这些,无情地改变了他的感知和判断。人们在绝望中的所有努力,不惜毁坏自己,屈辱自己,那一种凄凉,甚至是悲壮,让他无限感慨……
这时,何惠也把手握在他们手上,眼眶中又溢满了泪。是的,只有女人才最懂得女人。林风看着眼前的两双泪眼,明白了她们为什么有点钟情于酒。她们是要借此,浇灭心头的渴望,是要借此,烧干眼中的泪水……
时间过得很快,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该到闸上去了。
依依惜别,一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服务员过来把桌上的冷菜用麻黄纸荷叶包扎好。何惠又在橱中取出两条雪白的毛巾放在一起。低着头说:“你们用得着,洗脸的时候会想起我。”
林风和黄英假装很轻松地道别,他们是想让何惠平静一些。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仨都知道,这一个聚会,在他们的一生中都会留下烙印。他们的心,已经坦露给对方,他们将是永远的朋友。
直走到街东头的拐弯处,林风和黄英才齐齐掉过头去。何惠还站在门口。大家同时挥一挥手。
看着那个秀丽的身影,林风心里说了声:珍重!
出了镇子,就看到了那道长堤。走上长堤,几乎没有行人。扑面而来的景象,林风完全被震撼了!大堤南面是一条长河,蜿蜒至远方。大堤的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湖边的芦苇荡,杂树丛,繁茂的水草,郁郁葱葱。水鸟出没,生机盎然。
那一种辽阔,苍茫,一望无际,使你心里升腾起希望……而整个堤坡,河岸及湖滩长满了油菜花,那铺天盖地的金黄,在阳光下闪烁,滚动,变幻,浓郁的菜花香温柔地环绕在你的身周,令你沉醉。
林风好象走进了梦幻中。
大堤的堤面也有四、五米宽。因不通汽车,便也长满了贴地的野草。只余行人践踏的一条窄路,露出泥土的本色。若是两个人并排走,便只能走到草地上去。此刻,林风和黄英就在草地上走着,象踩在地毯上,软软的,弹弹的,很惬意。
“很美吧?”黄英打破了沉静,“我知道你一定会惊叹。只要来过这里的,没有不为这幅景象惊叹的。再加上,这又是油菜花的季节。”
“真的很美!这种美,若是不看到,就体会不出。”林风心中感慨着,这高大的长堤,这一望无际的湖水,这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海,真是太意外了!
“林风,”黄英其实还一直没有完全从刚才餐桌上的叙述中走出来。她又转过头望着林风,“我那个故事,还有个结尾没讲完。”
林风低低地说:“我已经知道结尾了。”
黄英现出不信的神色。
林风接着说:“第一,那个变态的老周后来没有再碰你。第二,小曾进了水利局,成了老周的徒弟。”
黄英不可置信地喊道:“你怎么知道?”
林风说:“人性,以及不同人物的人性底线,还有你叙述中的一些细节,以及人物关系背后的纠葛。我相信是这个结果。”
“是的。我可没有你那么明智。我浑浑噩噩了好多天,继续服侍他俩喝酒,继续给他们送洗脚水。当然,老周没有再熄过灯,也没有再碰我。只是,我始终有一点没有想明白……”黄英沉吟着。
“噢,那就不要想了。我知道,你说的是那一刻见到的诡异一幕。你说的是鳄鱼的眼泪。”
林风看一眼黄英,说:“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并不把他往好处想,那一刻,或许是心理的障碍,或许是生理的障碍,或许是家中恶老婆的阴影,他依然是不可饶恕,我诅咒他!”
林风又说:“好在你逃过一劫,实在值得庆幸!”
“是啊!”黄英低低地说:“我也很坏呢!我是有目的的……嗯,几天后,老周走了。然后老所长通知我,让小曾去局里报到。小曾得到一个合同工的名额,成了老周的徒弟。”
黄英长长舒了口气,接着说,“到现在一年多了,小曾已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时常出差到各个工地上去。局长也都夸他呢!”
黄英脸上浮起一抹欣慰,“人们现在叫他曾工。这个工,不是工人的工,是工程师,工程员的工哦。”
林风看着她脸上小小的幸福,说:“真的很好!为你高兴。小曾,他对你还好吗?”林风想知道这一点。
“对我很好的。他是老实人,也勤快,不怕吃苦。就是懦弱,没个主意。现在能学个技术,恨不得把性命扑上去。他没有乡下通常的大男子作风,差不多都能听我的。”
黄英说到此处,觉得这一年,自己真是太幸运了。遇到了机会,然后,把握了机会。自己所付出的,又有什么悔恨!那些流言蜚语,尽管去说吧。何况,还有人会宽容自己,会理解自己。比如老所长,比如眼前的林风。她看向林风的目光变得无比温柔。
林风点点头,又说了一遍:“真的很好!为你高兴。”
野旷无人,天高地阔。太阳落到半空,褪去了刺目的光芒。金黄的油菜花镀上了一层玫瑰色,显得更加丰满和蓬勃。
林风和黄英在绿草上迈步。大堤在他们脚下伸展出去,坚实而飘渺,漫长而迷茫,他们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水闸工地,走向自己未来的人生。
(第3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