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大运河畔(六)

知青岁月~大运河畔

(六)林风:我的初恋

昨天在何惠的小店,那一瓶通化葡萄酒,使我想起了一个女孩。我今天想说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孩。一个突然闯进我心间,让我梦绕情牵,让我不知所措,让我刻骨铭心……的女孩。

我们偶然相遇。然后,相互吸引,相互亲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欢愉!心脏,也从未有过那样的跳动!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那段往事,是不是我的初恋。只是,愉悦是那么的强烈,可又那么的短暂,那么的茫然,然后,是痛彻心扉的无奈!是无法挽回的绝望!

也许,在这个梦幻般的旷野,在这个圣洁的月光下,我能够好好回顾一下这段往事。

那是66年的10月。文革中的大串联已经如火如荼。我们也必然整队出发。

于是,清一式的高中三年级的大男孩,配备好自有的,或是借来的军衣军帽、皮带水壶,也裹进了大串联的洪流中。

到了铁道沿线,才知道什么叫人山人海,什么叫波澜壮阔。好在,我们这一队人年龄稍大些,又大多是平素喜欢运动的伙伴。所以在茫茫的红卫兵海洋之中,显得精干和自信。

火车到了一个大站,是郑州站,得转车了。站台上的学生们,喧嚣着,混乱着。不少人在六神无主地东张西望。而我们的队伍,静静地坐在地上,等待着北上的火车。

这时,有三个女孩走到我们面前。她们表达了一个请求:因为站台上太乱,太拥挤,担心上不了车,想让我们带着她们一起去北京。

我们当然不会拒绝。于是她们挨着我们坐下。其中的一个女孩,轻轻地坐在了我身边。她看着我的眼睛,微微一笑。

我首先看到的,是她幽深的乌黑的大眼睛,里面蕴着盈盈的水雾。然后,看到她乌黑的微微卷曲的头发和清美的面容。

我平日里很少注意女孩子。但,这一个瞬间,这个女孩子猛然闯进我的眼睛。我有点茫然,一时没有移开视线。那个女孩也默默地望着我,微微地笑着。

后来的许多日子,我回想到那个场景,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两个天各一方的完全陌生的男孩女孩,就忽然相遇,并且互相吸引,渴望得到对方的友情。他们当时也并不知道,这一份异性之间的情感会浓烈得化不开,会变成刻骨铭心的依恋。他们更不知道,这一个看似偶然的缘份,是一辈子可能再也遇不到的……

傍晚,终于上了火车。那个乱啊!大部分人是从窗口爬进去,扯进去。好在没拉下一个。那个女孩紧紧地挨着我,我都不知道是怎样把她拽上车的。

车箱的空间全都塞满了人。座椅间,走道上,椅背上,行李架上,全都挤着人。我硬挤开一个空档,和她勉强坐在走道上。火车开动了。人们渐渐理顺了位置,稍稍安定下来。

刚刚在站台上已经知道,她们是上海的中学生。她叫吴小凡,小名阿春,因为她的生日是三月三。

车上很吵杂,讲话要大声。阿春的普通话很糟糕。上海话虽然好听,可我大多数听不懂。阿春每说一句话,然后看着我的眼睛,知道我没听懂,就扒开我的手掌,用手指在上面写字。手心痒痒的,感觉很奇妙。嗯,就这样,她一会抓着我的手,在上面写着,一会再看看我的眼睛,再写……就象在做梦。

我不能准确地猜出她写的字,她就咯咯地笑。我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和明澈的目光,心中有一种奇异的甜蜜。

天黑了以后,胡乱吃点干粮。她伏在我的身上眯瞪着。头发拂着我的面颊……

其实,我始终很恍惚,为什么她有这份信赖,这份默契,这份任性。

我后来问过她。她回答:“不知道。”我也问过她的伙伴。她们的回答是:“缘分。平时看到她笑都很少的,傲着呢!校花么。”我更莫名其妙了。但我知道,我喜欢她。

后来到了北京。火车站的红卫兵接待站给分配了住处,叫做“白石桥招待所”。我们一面等待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一面到各个大学去抄大字报。她们三个女孩则是观瞻市容,游览景点。她们对文革并没有明显的热情。后来阿春告诉我,她们三个都是狗崽子,溜出来串串联,在学校要不断地挨整呢!

每天下午,大家回到招待所,她就会到男生宿舍来找我。我们队里的大男孩们就会善意地起哄:“阿春,干脆搬到我们这儿来吧!”她就会答一声:“好的呀!”

园子里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挂着“古树名木”的铭牌,十分苍劲伟岸。郁郁葱葱的树冠履盖了好大一片。围着树干有几条长椅。我们就在那长椅上海阔天空地闲聊。

她告诉我,她父亲是旧上海的一个家具厂老板。解放后就是资本家。文革中很吃了些苦头,一直在病着。本来这次不想出来的。他爸爸让她一定出来看看,散散心。她爸爸知道她在学校里也遭罪。

她调皮地看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最终还是出来了?”

我说:“想散散心么。”

“错,”她轻轻地说:“因为我知道会遇到你。”

我说:“别说那些玄的,我们的相遇不过是偶然。”

“你不明白,冥冥之中是有安排的。”她眯起眼睛。

“那一天,我观察着你们。你们这一队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眼神很平静,很干净,没有浮躁,没有暧昧。而你,自然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知道,你就是我要遇到的那个你。”

我困惑地看着她,这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吗?还是她们更富于幻想。

当一时找不到话题了,她就会抓过我的手去写字。还是那么痒痒的。我要把手抽回来,她说:“别动!要不然,我在你脸上写噢。”

有一天,她问我的小名,我告诉她叫“昌昌”。

她坏坏地看着我,说:“你故意的吧,我的小名里有一个日,你就有两个,那我以后改小名了。”

她得意地看着我:“改成晶晶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小名。一直到老,你都要这样叫我”……

唉!那年我十九岁。在学校的生活中,很少与女生有交集。对异性的一点点朦胧的遐思,也在文革中烟消云散。因而,突如其来的,一个如此优美的女孩的火热的情谊,完全让我手足无措。

一个如此美好的梦。我只希望这一个梦能够长一些。

然而,时间最是无情。十多天的光阴转瞬间流逝。在经历了毛主席第六次接见红卫兵之后,返回的日程临近了。

她变得有些沉默。特别是从狂热的、激烈的天安门广场回来后,她有一点点不安。她有些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担忧。她告诉我,想家了。

最后两三天,在大槐树下,当黑暗来临,她会默默地依偎在我身边。她对我说:“要是能够一直跟着你们就好了,我害怕……”

然后,我们拿到了返程车票。她们三人和我们一道乘京沪线列车返回。到上海后,我们再转车到镇江,渡江返家。

那一天清晨,招待所用大卡车,送我们到火车站广场。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根本进不了候车大厅。火车进出站的广播,也完全听不清。

到了晚上。我们随着人流终于冲开了火车站北面的一个大铁门,涌进了站内。然后冲上了月台,爬上了一列南下的火车。这次很幸运,我们上去的正是开往上海的列车。

车上依然拥挤,但和来时相比,已经好多了。大家占到了一些座位,可以轮流休息。

归途中,阿春沉默的时候较多。她依然不断拉着我的手,反复地对我说:“你要来看我,我会一直等你。”

我看着她蕴着盈盈水雾的眼睛,完全不知道怎样回答。到上海看望她并不难,可是然后呢?我们都还是中学生。我们的未来是什么?

但我心里也很难过,有深深的刺痛。

快到上海的时候,她开始流泪。直到今天,我都没有见过那种泪滴。那么大颗,那么大颗滚下面颊的泪滴……

到站后,我们到了月台上。我对她说:“我们不出站的,你们先走吧。请你听我的话,先走吧。嗯,我以后会来看你的。”

她说:“你发誓!”

我点点头,“好!我发誓。我答应你。”

她脸上滚着大颗的泪,强笑了笑,和她的两个伙伴转身走去。她没有回头。

回到学校,我就多了一件事,每天进出校门会去看传达室的窗户。蒋大妈会把来信全部插在上面。在外面隔着玻璃,一目了然。

然后就会看到,那印有图案的白色信封,和那信封上娟秀的笔迹。

她文笔很好,字迹端雅。信的开头,她会写好几个“阿昌”。她说,这是她心里呼唤的。

她说,学校里对“狗崽子”们的批判已消停些了,她现在基本待在家里。父亲的病不见起色,母亲一贯不会做事,又一直体弱,她要帮母亲料理家务。

她问我的近况,问我父亲的右派没给我什么影响吗?问学校里有没有女孩喜欢我……

我没有每封信都回复她。因为,我不习惯象她一样噜噜苏苏说许多事。而且,文革的那个阶段,学校里热闹得很,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新鲜事。

我告诉她,父亲的右派,对我没啥大的影响,我们自己组织的战斗队很强大。

当然,我不会告诉她,父亲已进了牛棚,家里也遭外校的红卫兵抄了家。

完全没有必要让她忧心。

春节的那一段时间,没收到她的来信。我有点担心。过了初十,她来了信,她父亲去世了。她说她不感到意外,她有预感,知道不幸已经牢牢地笼罩了她的家。

然后,她的预感可悲地验证了……

三月初,她来的一封信中显得很绝望。她说,原先占用她家的一派文革组织换人了。新来的一批人很凶恶,他们不相信此前的抄家成果,把整个住宅,包括她们母女现在所住的花房,几乎挖地三尺。并多次审讯她们,甩耳光,罚跪……并且,他们开始动手动脚,已几次单独把她拖过去肆意责罚,凌辱……

信纸上的泪斑象火一样烧炙着我的心。

她在信上最后说:“你能来救救我吗?哪怕,你能来看看我吗?我会每天在花园门口,或在花房的窗口盼望你的身影。我会一直等你!”

我没有迟疑。第二天一早,过江乘了火车去上海。我答应过她的,我必须去。

到了上海,寻到愚园路的时候已近傍晚。路口进去不远,我就看到了那幢洋楼。洋楼的东面有个铸铁的栏栅门,是花园的大门,和她以前描述的一样。

我走过去,瞄了一眼,便看到花园南面的那个花房。迎面的玻璃窗,在夕阳的反射下,闪烁着血红的光线。我在门口站了站,然后走过去一段路,再折回,到门口站一会……后来,我站到街对面稍远的地方。

不一会,对面一个很小的角门打开,阿春从里面走出。她随即用眼睛搜寻到我,然后沿着人行道慢慢向东面走去,走进一个小理发店。

我也跟进小店,里面没有顾客。一个老师傅指了指一旁的门帘。我撩开门帘走进去,阿春正站在我的面前。她大睁着眼睛看着我,那泪滴,依然是那种泪滴。我轻轻抬起手,去抹那泪滴。阿春默默地伏到我怀里。我不由自主地环抱着她,轻抚着她微微颤抖的后背。

“我知道你会来看我。”坐下来后,阿春看着我说。“那几个坏蛋,我看得出,迟早要毁了我。我也没地方逃呀,我想到去找你,可是妈妈呢!想死都不行呢……”

我握住她的小手,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我知道说什么都太苍白。

阿春告诉我,这个理发师傅是她父亲的老熟人,父亲平时理发都是请这个师傅上门的。以后的会面都可以在这里。

我让她早点回去,怕妈妈担心,这件事怎样才能帮她,我要想一想。她乖乖地点点头,可又伸出双手抚摸我的脸,然后微微地笑了,她说,是想证明是不是真的……

按着理发师傅的指点,我住进一个小旅店。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想了无数的可能,又全部否定。两个最关键的:第一,阿春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且名正言顺,不受侵犯。第二,这个地方能够同时容纳她的母亲。我想到了一个可能。但我知道,如果这个可能实现,对于我和阿春都是残酷的。

第二天,在小理发店。我和她探讨这个可能。她久久无语,然后紧紧扑在我怀里。她说:“知道很难,但如果可以是假的……”她摇摇头说:“我不!”

我忍不住也流下泪来。我对她说:“有的时候,人生没有选择,我要去试试,也许有稍稍好一点的结果。”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无论如何,生存下去,保护好家人是最重要的。而我自己却没有能力保护你们,我其实很难过!”

第二天,我去了上海郊区的马陆公社。马陆公社当时很有名的,是全国的样板。电影记录片和报纸上都常有外宾参观访问的报道。我舅舅是那里的公社主任。我想象:马陆公社很有实力,舅舅应该能够办成一些事情。

我把我那笨拙的主意,讲给舅舅听了。他并没有太大的惊讶。

舅舅对我说:“你长大了,能操心这么大的事情了。你所说的情况,我也很同情。问题是,你喜欢那个女孩,而那个女孩又必须嫁给别人。”

舅舅沉吟好久,又说:“不要想什么假的,那只是故事里编的。”

我说:“这只是我们心中最后的幻想,不说一说不甘心……”

舅舅又说:“年龄,身份,在我这里不是大问题,问题是要找的男孩能够合适一些,家境好一些,要是个善良厚道的人家。唔,我心里有一点谱,我去试试。”

我说:“要快!”把一张阿春的相片交给舅舅。

舅舅确实很快给了我结果。他原来的一个战友,公社拖拉机站的女站长老秦,她的儿子服兵役回来两年了,现在是公社办公室的助理员。倒是有不少姑娘看上他,他却说要找一个老实的,漂亮的,能孝敬妈妈的。因此一直没能落实。

舅舅说:“我给他们母子俩看了相片,大致介绍了情况。老秦说了一句:大户人家的孩子会懂规矩。而儿子的眼睛已离不开相片。”

我想不到会这么顺利,心激动地象擂鼓。

舅舅又说:“小伙子不错,是党员,还是公社大院民兵连长。他妈妈是我老战友,你一提起这事,我就想到他们,但不知道小伙子有对象没有。现在一问,还没有呢。噢,小伙子的父亲早年就病故了,家庭成员很简单。”

“不过,”舅舅有点严肃起来:“你们要想好了,这确实不是一件随随便便的小事。而且,必然不可能是假的!”

我已经感到非常的高兴,能有这样的结果。但,心里又十分地难受。我眼泪溢满了眼眶。

我硬忍着眼泪,对舅舅说:“要快!”

舅舅叹了口气,说:“也难为你了,谁叫你还小,你的肩膀还挑不起这副担子呢!这样吧,如果阿春愿意了,明天就悄悄接过来。随身带些要紧的东西,先在老秦家暂住着。不过,领证的时间还要抓紧,也怕夜长梦多,上海那边有变化……若是女孩心里最终过不去,放心,也不会勉强她。”

舅舅递了张相片给我。是那小伙子在部队拍的相片。团方脸,皮肤白净净的,眼眉很端正,憨憨地笑着。相片的反面有工整的三个字“李洪祥”。我心想:比预想的好!

我最后又跟舅舅说了句:“若是领了证,是否可以仍然客居一段时间,因为阿春才十九岁,再给她一点时间。”

舅舅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而你,也要知道怎么做。唉!不多说了。”

我向舅舅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舅舅,谢谢你!”

当晚,我赶回了上海。第二天上午在小理发店里,我把所有的情况告诉了阿春。我拿着相片给她看。她捂着脸流泪,我一直拿着那相片……

好久,阿春开了口:“我简直不相信,你能为我做到这些。我怎么就遇到你了!我知道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了,可我真的难受!”

阿春解开衣服的第一个钮扣,扒开颈下的衣服。雪白的肌肤上满是青紫的印痕。

“昨晚又拖我过去,要我交待隐藏的金条。让我跪着,扇我的耳光,拧我的胸脯,用脚踢……他们知道我无路可逃,知道我丢不了我的母亲……”

我的牙齿把嘴唇都咬出了血。我把她的双手紧紧握在我手中。我看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老天注定了要我来帮你的,否则我无缘无故怎么会遇见你。而我偏偏有个能帮你的舅舅,我们真要感谢老天!”

我扶她在椅子上坐好,轻抚着她脸上的肿痕,轻唤着她的名字:“阿春,请你听我的安排,我们已经不可以有任何耽搁。那边的情况,刚才已经说了,那是个好人家,是可靠的人家,你和你母亲先在他们家住下来,然后的事慢慢理顺。”

阿春一直在流泪。唉!她怎么可以有这么多泪……

我接着说:“安顿下来以后,所有的困难都可以找我舅舅。而我俩暂时不要联系了,这也是舅舅要求我的。而我从舅舅那里可以知道你的情况。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能够好好地生活!”

我苦涩地说:“阿春,请原谅我!原谅我还不能直接承担起责任,我排除不了很多的障碍。谢谢你曾经给了我极大的快乐!而人生,并不能随心所欲。虽然,我那么地喜欢你……”

阿春扑过来抱着我的头。她的脸,她的唇,她的头发,在我的脸上,眼睛上,脖子上缠绕……咸咸的,滚热的,迷茫的……我不敢动,也只有紧紧地抱着她……

然后,她伏在我胸前喘息。

我双手扶起她的头,再一次对她说:“请相信我!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请按我说的去做:你马上回去,把事情和妈妈说清楚,收拾好重要的东西。我马上去公用电话联系舅舅。公社的一辆伏尔加今天一直在待命,下午三点左右到那个小角门接你们。听明白了吗?阿春!你要坚强!你要为你母亲坚强!”

阿春默默站起来,再一次用双手摸我的脸,口中喃喃地说:“阿昌,阿昌,阿昌……我照你说的做。”

事情很顺利。当汽车开回公社,直接停到了家属院老秦家门口时,天刚擦黑。

公社家属院是一排排高大的平房。老秦家就在舅舅家后面一排。

走进大门,舅舅已站在客堂门口。我叫了一声“舅舅。”阿春已抢先一步向舅舅深深地鞠了一躬。一个阿姨忙把阿春挽起,那就是秦阿姨了。阿春妈妈也上前深深鞠了一躬,我上前把她挽起。阿春妈妈顺势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

我也端详着她,消瘦,憔悴,头发已有几茎白色,依然看得出漂亮。颈项、小臂上也露出青紫的斑痕。

阿春妈妈说:“刚才在上海上车,匆忙,还紧张,都没好好和你招呼。孩子,苦了你了,我知道都是因为我……”

她抬手轻轻抹去眼角的泪花,又对我说:“我想抱抱你。”她轻轻地抱住我,在我耳边说:“谢谢你!”

大家围着一张大八仙桌坐下。小李手忙脚乱地为大家端上茶杯。

舅舅对大家说:“下面所有的事情,都按原来商量好的办。吃饭,在大院食堂很方便。住宿,老秦已安排妥当。有啥问题,直接找小李。阿春姑娘,与你母亲好好休息几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舅舅站起来,拍拍我肩膀,“我们先回家,这里就让秦阿姨照应了。”

我看着阿春的眼睛,她也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们是用眼睛拥抱着对方……我无意识地说了句:“晶晶,保重!”

第二天一早,我踏上归程。

接下来的故事,其实不用多说了。我甚至都没向舅舅多打听她娘俩的情况。我坚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直到去年秋天,阿春突然来了一封信,是寄到我家中。偏巧我刚从兴化迁回了邗江,能及时看到信。

信的开头依然写着一串“阿昌”,下面就几行字:“我怀孕了,我想再看到你。能看到你十天吗?一个月?可以吗?”落款是“晶晶”。

我没有回信。我知道她在秦阿姨的拖拉机站当会计。没几天,我去了上海。请舅舅安排我在拖拉机站培训。

报到那天的当晚,阿春请我到他们家做客。两位母亲并没有参加。

四年过去了,一些事情已经很遥远,可又象是刚刚发生。你不去想它,又无法忘却。我原以为,终究会慢慢地,慢慢地……晶晶,你为什么要来这封信!

一坛女儿红已斟了几番。阿春和小李交流着眼神,似有什么难以表达的意愿。

阿春幽深的大眼睛,蕴含着复杂的情愫。我看到里面有温情,有关切,有幽怨,还有任性……晶晶,我来了呀!你想对我说什么?

大家微醺之后,小李郑重地站起,向我敬酒,只说了句:“尽在不言中!”

阿春也站起来,还未开口,眼睛先湿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阿昌,我忍了太久了!有的事情应该早就想明白的。是我肚里的宝宝唤醒了我……阿昌,我有很多话要说……”

“首先,小李对我很好,这个家对我们娘俩很好。阿昌,这一个归宿也是你给我的。可是,阿昌,我们的过往为什么不能面对?为什么我们要隔断了音讯?我让你来,就是要亲口告诉你:我要你成为我的亲人,象哥哥一样,不可以吗?”

阿春说到这里,有些喘息,泪滴又滚滚溢出。小李也不禁抹一抹眼角。

我有些迟疑地站起来,心里想:这样……可以吗?

阿春见我不回答,大声说:“难道你真想把我忘了?”她举着酒杯的手在颤抖。酒汁洒落下来。

小李赶快站起来,对我说:“你真的不能再躲着我们。阿春挂念你,你曾经为她做了那么多。她现在怀孕了,再不能忍受没有你的音讯。我希望你也对我们有一份牵挂,成为我们的亲人。”

我觉得受到很大的冲击。他们为什么都比我成熟了许多!

我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啊。我,我怎么会要躲开你们。”我一仰头把一杯女儿红灌进嘴里。

阿春破涕为笑,说:“你把我吓着了,以为你不答应呢!”

小李和阿春都高兴地把酒喝了。

我的心忽然轻松起来。说老实话,这些年来想到阿春,心里总是沉甸甸的,没想到阿春是这样想的,女人怀孕以后是不是更智慧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愉悦。阿春问我:“如果我生个男孩你说叫什么名字?女孩呢?”

我说:“哪轮到我起名字?”

“你可是舅舅呢!”阿春俏皮地笑着说:“请你也动动脑筋,帮我们参谋参谋,不可以呀?”

看着她幸福的笑脸,我心头不由得涌起一阵温暖。我笑着说:

“男孩叫李凡凡,女孩叫李晶晶。”

小李一拍桌子:“真是太好了!”

阿春憨憨地笑着,眼睛里又溢出了泪珠。

……

我在拖拉机站培训了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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