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巧遇妞妞
如果不是口渴得厉害,也许林风还不会醒。他努力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床头矮柜上的一杯水,林风取过来一饮而尽。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他想,这65度的洋河真是够厉害的!
昨天的最后一杯酒,记得是和郝云儿喝的,然后是醉了吧。送自己回房的好象是秦蛮子,嗯,还有郝云儿……
郝云儿后来一直在照料自己,自己好象还吐了她一身。然后呢?断片了。冷过,热过,在运河里翻腾过,好多的场景,好多的人,自己无助得象一个婴儿,母亲的怀抱……
林风摇摇头,以后喝酒一定要节制一点,昨晚一定把郝云儿折腾得够呛。
林风起了床,洗漱完毕,不经意间,却又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盆稀饭和两个馍头,一个小碟子里面是小咸菜和糖醋蒜头。
林风心里一热,这个云儿姐,真把自己当小孩子照料了。不过,这个感觉挺好!
林风吃了早饭,准备去食堂转一圈,告诉黄英、云儿她们一声,然后回一趟家。也有好些天没回去了。
到了食堂,黄英和郝云儿都在忙着,林风也不想打扰她们,就说了声,“你们好啊!今天周日,我回一趟家。”
才准备转身,黄英和郝云儿连忙喊起来:“等一等。”
两人走到林风面前,黄英说:“昨天醉成那样,今天还好吧?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郝云儿说:“我那一杯酒不该让你喝的,怪我太粗心。”
林风看到郝云儿眼睛下的黑影,知道昨天忙照顾自己了,一定没睡好!抱歉地对她说:
“云儿姐,昨天真累了你了!对不起噢!”
“我没事的。”郝云儿低着头说。
林风想到昨天郝云儿要把自己这样一个烂醉如泥的大男人照顾好,真的不容易,心里很不过意。又忽然感到眼前的郝云儿好象哪儿不同了,噢,头发又梳成了一个发髻了。
林风笑笑,这个形象,林风并不觉得不好。他刚到兴化时,庄子上的小媳妇们都是这种发髻,而这种发髻并不同于老年人的式样,而是有一种妩媚和俏皮。林风认为有讲究。
郝云儿见林风看着自己,意会到是看到了自己的发髻。心里有点乱,迟疑地问:“小林,我这样是不是有点丑?”
林风说:“我觉得挺好的。因为……”
“因为什么?”郝云儿急急地问。
“类似于兴化水乡的那种风情,我以后告诉你。还有一个原因是,云儿姐,你把头发拢起来以后,模样更有些象我母亲。”
郝云儿很意外,心里却涌动着柔情。
林风说:“那我先回去了。”
郝云儿不经意地上前帮林风理一理衣领,林风就看到了她劲项上的印痕,林风估计是自己醉酒后不当心碰到的,又说了句,“对不起!”
郝云儿的脸红起来,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口中喃喃地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黄英在一旁看着他俩,似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温情。郝云儿那一份傻子都看得出来的依恋自不必说,而林风的反应却也有一种类似的情愫,黄英就有些看不懂了,不过,没有缠绵,没有欲望……总之,很安祥。
黄英摇摇头,一时理不出头绪。
林风也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对郝云儿有一种很亲近,很亲切的感觉?是不是因为她象自己母亲的缘故呢……
林风到家后,却看到了一封信。奶奶告诉他,邮递员刚送过来一会。读了信封,才知道是兴化获垛的大光邮来的。
大光是林风高中最好的同班同学之一,也是文革中一个战斗队的伙伴。由于大光是工人成分,在文革中也是崭露头角……他有什么事找自己呢?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请速寄十元钱给我,详情后叙。透过大光略斜的粗重字体,林风似看到了他憨厚认真的神情。
大光的那个知青点,在荻垛公社的丁家庄,与自己的知青点隔了一条大河,隔了一个兴化最大的村庄~西毛庄。组里的四个成员,除了大光以外,还有大毛,大嘴和狐狸。都是林风的好伙伴。
林风知青组的知青全部迁离以后,知青组的最后一个成员---阿灵,就寄养在了大光那里。阿灵是一条德国狼狗。
林风突然想去看看他们,是啊,去看看他们吧!大光遇到什么事了呢?
请了假,林风就出发了。
去大光那里,乘汽车要快一些,可到了兴化还得改乘小轮船到大垛。还不如直接在扬州乘坐去大垛的小轮船,虽是时间长一些,却少了些折腾,有时候在船上还可以看到些知青,感觉会很亲切。
去大垛的小轮船是早上发船,要到傍晚才能到达。这船上的七八个小时,很多的人会感到不堪忍受。而林风觉得没啥关系,他可以在头脑里静静地领会一些东西……
这次林风乘坐的小轮船比往常开往塘子镇的小轮船还要小,不是一排排横向的坐椅,而是顺长的四排长座椅,中间的两排背靠背。
乘客上得很满,基本上都是农民。仅有斜对面,隔着中间的两排座椅,有几个知青模样的年轻人。而他们旁边有一个女孩,似乎不应该是知青,她的穿着、神态,看上去有点象机关干部。而且有点眼熟。
开船后不久,船上的喧哗声就渐渐平息,大家都找一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这时就凸显出那几个知青的肆无忌惮。
他们不断地喧哗,怪笑,打闹,旁边的乘客却也无可奈何,皱皱眉头而已。那个女孩也皱着眉头,并有些愤愤然。
突然,那女孩猛地站起来,大声说:“这里不可以抽烟的!”
原来是那几个知青掏出了香烟想抽了。林风知道,小轮船上绝对是不能抽烟的。狭小的密闭的环境,所有的舷窗上有铁条,入口处的铁栅栏也用大锁锁死了,防火自然是很严峻的事。
此刻也有不少乘客纷纷喊起来:“不能抽烟!不能抽烟!”
那几个知青也悟过来,随即取消了抽烟的举动。但其中有人对那个女孩讥嘲道:“原来是个女警察呀!”
那女孩不屑搭理他们,站起来,背起一个小包,绕过中间的座椅,走到对面来。
她走到林风面前,似觉得有点空档,便笑着问:“能不能挪一下,让我个位置好吗?”
林风连忙向一边挪一挪,心里还在疑惑,为什么有点眼熟呢?
那女孩还在定睛看着他,然后大声说:“你是林虎子!”
林风立刻就明白了,因为这个名字,很少有人知道,而自己曾在一个特定的场合用过。那么面前的这个女孩就是当年泰县红铁军的刘司令了。
林风也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妞妞!”
几年前的往事,一下子涌上他们的心头……
那是文革第二年的夏天,群众组织的派别斗争愈演愈烈。整个江苏大致分为好派、屁派两大阵营。扬州是好派占优势,而相隔不远的泰县,却是屁派“红铁军”的天下。
作为泰县好派力量的中坚,姜堰中学(注)的红卫兵便派了一个代表来扬州红卫兵总部求援。
红总也拿不出什么章程,便通知林风带一个战友,伙同农学院的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头头,组成一个观察组去调查和声援。组长是农学院的男生徐斌。另一个女生称他为徐部长。
说是观察组,就完全名副其实了。四个人之中便只有林风没有眼镜,一个个文质彬彬的。
他们随同姜堰中学红卫兵代表小程乘来的卡车一同返回。
到了目的地,天完全黑了。然后就是车被拦下,一齐被关进一个小黑屋,糊里糊涂就成了俘虏。
小程说:“有点糟,这里应该是红铁军农民总部的地盘。”
徐斌紧张地问:“会怎么样呢?”
“别的不清楚,但明天要被游街是肯定的。”
小程又迟疑地说,“不会被打,也没晚饭吃。”
屋里没有灯,用力敲门也没人理,几个人一筹莫展,只有坐在墙下发呆。
徐斌情绪很焦躁,不断地埋怨小程,自言自语,唉声叹气。那女生反而宽慰他:“遇到事情也要沉得住气噢!”
小程叹口气说:“今天是碰巧了,被这帮人拦下,平时从没有过的。不过问题不大,车不是放走了么?我们红总就知道了,明天一早准会去找刘司令。她不会把我们怎么样。”
“刘司令?”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问。
“刘琼玖,我们学校红卫兵少数派头头,现在是整个泰县红铁军总司令。她父亲是南京军区首长。嗯,她一向是温和派,比较大气。”
大家稍稍放了些心。身下有些稻草,干干的,还有些草香。也罢,几个人也只好躺下休息。
第二天大清早,他们被带到院子里,来了不少农民,老老少少,还有妇女小孩。他们似乎对押着人游街有极大的兴趣。
林风他们任其摆布,因为也没办法。他们的双脚被用绳子拴住,可以行走却不能奔跑。每人发一个小锣,让他们自己喊口号,“打倒范**!”范**是扬州好派的头头。还要喊,“我是坏蛋!”,“我是奸细!”,然后就开始游街。
几个人也并未怎么惊骇,文革中见过的花样也够多了。
走没多远,见有一个牌楼,一辆卡车停在那儿。一群红卫兵迎上来,交涉了几句,便把他们押上卡车。然后来到了一个体育馆内。
体育馆内开着很亮的灯。一侧的长椅上坐着不少红卫兵,几乎全部是军装。
中间有一个女孩,一双丹凤眼微眯着,手中把玩着一根短短的皮鞭,看上去油亮亮的,更象一个精致的玩具。
徐斌当先走上去,对那女孩点头示意,“请问是红铁军的……”
“不错,我是刘玖儿,你们鬼鬼祟祟地到泰县来干什么?”
“怎么叫鬼鬼祟祟呢?我们是扬州红总派来的观察员。”徐斌一本正经地说。
刘玖儿一边玩弄着小鞭子,一边冷笑着说:“没有什么好观察的。你们在扬州把自己的运动搞好就行了,多管什么闲事啊!而且既来了,该直接到我们总部联系……”
“不是还没进城,就被关起了吗?”徐斌辩道。
“问题是,你们是和小程一路来的,你们必定是有倾向性的。”
刘玖儿瞪圆乌黑的眼睛,“害得我一早就在路上候着,否则,若是把你们游街游到乡下去,都不知道去哪里捞你们!”
徐斌忙说:“感谢!感谢!”
“感谢就不必了,不过嘛,既来了我们泰县,总得留点什么记忆。”刘玖儿微笑着。
“那要干什么呢?”徐斌小心地问。
“比文章辩论那就算了,你们这四个人倒有三个四只眼,全是秀才。比点武的。”
刘玖儿指了指身边几个小伙子,“只要不被他们打倒,你们走人。嗯,那么这样,你们四人,我们也出四人。”
徐斌苦起脸来,这不明显没胜算么,何况还有一个女的。也就横下心来,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刘玖儿转了转眼珠,“是我疏忽了,你们还有一个女生呢!你们还有三副眼镜呢!活该你们还有一个没戴眼镜的,那就他上呀!”
“一对四?”徐斌惊问。
“怎么可能,一个个来。”刘玖儿慢条斯理地说。
林风一直没有言语,到了此刻,却也退缩不了。就干脆脱了衬衫走上前去。
林玖儿看到对面走上来的男孩,匀称而结实,而且很沉稳,很淡定,便产生一丝好印象。也就缓和了口气,对林风说:“就算是一场游戏好了,你只要表现得好,也就不难为你们。”
复又指着那几个小伙子说。“这是我们红铁军的四犬,你当心了!”
林风听了不觉一笑,“派四犬干什么?干脆派四虎出来么!”
刘玖儿不屑地笑笑:“谁都可以称虎的吗?其实我就喜欢犬。”
对面的四个小伙子都脱了军装,四个人的背心四种颜色,黑、黄、白、花斑。
林风心里忍不住想笑,这是分等级呢。他也是极喜欢狗的,知道按毛色分,狗的优劣逐次为,一黑、二黄、三花、四白,真有意思。
林风再跨一步,报了声:“扬州红总林虎子”。
对面走出个黄背心,并不言语,一拳打来。林风以左臂侧衬封挡,移步闪过。对方继续跟进,依然是一拳打来,林风如法炮制。几个回合后,林风突然起脚,右脚扫向对方左膝,黄背心一跤摔倒。
林风退一步,向倒地的黄背心微微欠了欠身。对面的黑背心已走出来。这一次,几个回合后,林风却是用了一个扫堂腿,让对方面磕地趴了下来。
林风退开后,说了句:“一起上吧!”
刘玖儿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花背心和白背心同时冲出。
林风这次选择了正面接战,只见拳拳到肉,打成一团。不过很快就有了胜负,花背心捂着胃子蹲在了地上。白背心退出老远,已不敢上前。林风站定下来,臂膀上也有不少红印。
林风默默地看着刘玖儿。
刘玖儿眉毛一扬,“咱们四犬是斗不过你林虎子,不过,你还得过我这一关。”
林风摇摇头,“我不和女孩打架。”
“那这样,你躲过我三鞭,就算我输。”刘玖儿撸了撸手中的小鞭子。
林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刘玖儿身形很快,一鞭子已当头抽下。
林风微微侧身,让过头部,让那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了肩背上,顿时火辣辣的。林风摇摇头,心想,还真抽啊。
刘玖儿也楞住了。看到林风后颈上暴起的红杠,大声地问:“为什么不让?”
林风微笑道:“没让掉么,你赢了!”
刘玖儿跺跺脚,“你故意的!”
林风连忙说:“其实我真的让不开三鞭,如果是棍棒让得开的,软鞭却不行,不如早点挨上一鞭,干脆点,是不是?”
刘玖儿心想,是这样的吗?
这时,徐斌走上前来,认真地说:“刘司令,可以放我们走了么?”
“放你们走,你们走得了么?哼,我也不认你说话,我只认林虎子说话。”
“那我们……”林风试探着问。
刘玖儿想了想,转头对小程说:“你请来的这个观察组,你还负责送他们走。他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我向你们承诺,不会发起武斗,不会刁难你们的运动。”
小程喜出望外,连忙说:“那我们还要接待一下。”
“免了。请你马上把卡车调过来,停到姜堰饭店门口。”
刘玖儿向林风转过身来,轻轻地说:“提一个要求,陪我吃一个早饭吧,我也没有吃早饭呢!”她又恳切地说:“林虎子,行吗?”
林风点点头,“真的很饿了,刘司令,我们昨天的晚饭都没有吃呢!”
那一天林风他们吃到了最正宗的黄桥烧饼,还有并不比扬州富春包子逊色的五丁大包。鳝鱼面也是鲜爽无比……
林风和刘玖儿立刻谈得很投机,从学校的文革趣事谈到学生时代的文体活动,从破四旧谈到游街,谈到泰县不同于扬州的,农民们对文革的积极参与。至于运动究竟会如何发展,便都有些茫然。
刘玖儿忽然一拍手,说:“我倒忘了问了,你身手为什么这么好?”
“也就是学过些武术,也稍稍懂点擒拿格斗。”林风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主要还是随机应变,见招拆招。不过武术上强调的下盘稳定是很重要的。”
刘玖儿点点头,“我在南京军区大院学过一阵擒拿格斗,觉得与你的招式很类似。”
林风看看刘玖儿飒爽的模样,点点头,说:“怪不得要和我较量呢,原来是个高手。”
刘玖儿哼了一声,说:“你肯定是有点得意吧?”
林风连忙说:“真的没有,是你们风格高,否则,不被你们揍扁了。”
刘玖儿眯起好看的丹凤眼,头脑里却在想,这个大男孩,咱们以后还能见着吗?
三个眼镜也不管他俩的交流,只管专心地吃着。
刘玖儿想了想,就和林风谈起了狗。说她南京家中的一条大狼狗已有崽了,她可以送一条小狗给林风。林风喜出望外,连忙借了柜台的纸笔留了姓名地址。
刘玖儿看了看,笑起来,“你也不叫林虎子呀,哼,不管,我就叫你林虎子。”
“那你刘玖儿也不是真名啊,我可是知道你叫刘琼玖,诗经里的故典,雅得很呢!”林风也笑道。
“反正有点拗口,我就自称玖儿了。不过你可以叫我妞妞。”刘玖儿憨憨地笑了笑。
“牛牛吗?你属牛的?”林风看她样子差不多属牛。
“你才是蛮牛!”刘玖儿边说边抓过他的手往上面写字。
林风一阵恍惚,是不是女孩都会往别人手上写字呀。
临别的时候,刘玖儿硬要把那个小鞭子送给林风。林风坚决不要。他心里真的觉得,这小鞭子就适合刘玖儿。结果,刘玖儿解下身上的军用皮带,塞到林风手中,说道:“再不收,小狼狗也不要想了!”
林风连忙接过来。刘玖儿开心地说:“看来,小狼狗的面子比我大哦!”
大家一起开怀大笑。
(第17节完)
注:泰县县城即为姜堰,当时的姜堰中学是省重点中学,教学质量优秀,有不少省政府和南京军区干部子弟送在这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