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蔡小宝
一路走下来,就是阿灵的大杀四方。只要走过一个村庄,庄上的狗就蜂拥而上。阿灵往往挑中一只最壮的,一招锁喉。那条狗瘫倒后,再扑向别的狗,如法炮制。略瘦小些的狗,阿灵咬住后一甩头便能扔好远。战斗没有悬念,阿灵战无不胜!
但,林风和刘玖儿看到了一个事实,阿灵并没有把任何一条狗咬残,没有见血,它很有分寸,它保留着一种高傲的自律。林风感慨地说:“我们阿灵真的有大将风度呢!”
刘玖儿笑着说:“它本就是血统纯正的德国狼犬,并不屑于残害弱小,这可能是本性吧。”
差不多走了两个小时,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庄子,根据刚刚的探问,应该就是桃庄了。
真是佩服狗狗们的灵敏嗅觉。无一例外地,桃庄的狗也迎出庄来,领头的却是一条烟灰色的猎犬,体形优美,两个大耳朵垂在脸侧,尾巴却象当地的狗一样被截去,只留下短短的尾桩。
奇怪的是,桃庄的狗并没有一拥而上,那条灰色的猎狗默默地注视着林风和刘玖儿,短短的尾桩轻轻地摇起来。然后,它坐在路边。
阿灵走过去,闻了闻灰色的猎犬,又回到林风身旁。
林风和刘玖儿继续沿着路向庄上走去。此时,便看到庄边上正有一个知青屋式样的茅顶房舍。
知青屋的屋后会披出来一个厨房,而屋顶的茅草会比农民房舍的屋顶薄许多。林风和刘玖儿从庄后走过去,正好看到知青屋披在屋后的厨房。
转到屋的前面,知青屋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并没有人。屋前有一个简陋的柴棚,那个灰色的猎犬则站在柴棚的门口。
林风对它说:“这里的人呢?去叫他们过来呀。”
灰猎犬看了看林风,一扭身窜了出去。不一会,跟着那条灰猎犬,柴棚后面走过来两个人。一个女孩裤腿卷得老高,头发蓬松着,俏皮的小鼻子上有一抹泥迹。林风可以认出就是当年的蔡小宝。
还有一个是男孩,小个子,黝黑的皮肤,穿一条高腰的橡皮套裤,手中捧着一个大面盆,里面有半盆大河蚌。
蔡小宝一见着刘玖儿就扑了上来,紧紧把刘玖儿搂住。口中喊道:“妞妞姐,你终于来看我了!”
刘玖儿也很动情,喃喃地问:“小芬,你还好么?”
两个人一阵亲热,蔡小芬便发现旁边还有一个小伙子呢。便问刘玖儿:“妞妞姐,这是谁呀?是你的……”
刘玖儿只有一本正经地回答:“一个朋友,来时在船上碰到的。嗯,你该认识的呀!”
蔡小芬再次仔细地看着林风,搜寻着头脑里曾经的记忆。可是,没有这个小伙子的记忆呀!不,有一丝痕迹,很阳光的痕迹,她的眼光里显出了一点温暖,然后,是一点委屈。她摇摇头,说:“不认识。”
林风轻轻地说:“插队的第一年,我们曾经步行回家,那个风雪的夜晚……”
蔡小芬固执地说:“不认识。”但眼睛里却溢出了泪花。
林风不知说什么,显出了一点尴尬。
刘玖儿也有点意外。
蔡小芬又开口了:“哼,不就是林风嘛,不就是顾家四杰嘛,亏我想把你们当作朋友,亏我时时盼着你们来看我,亏我们还有那一个风雪夜……你们早把我忘了!”
林风抓抓头,“其实记着你呢,只不过这几年糊糊涂涂地过着,没顾得上来看看你,对不起噢!”
“你们想过来看我吗?”蔡小芬不依不饶。
林风终于摇摇头,说:“嗯,没有。”
蔡小芬一下别过脸去带着哭腔嚷着:“我知道我就是个没人愿意理的人。只有玉华姐愿意理我,只有小回子愿意理我,只有灰闪儿愿意理我……”
林风后来知道:玉华姐是蔡小芬组里还伴着她一直待在兴化的同组知青,一直很照应她。小回子就是刚刚看到的那个小黑皮,是另一个队里的男知青,因为只剩下一人,就搬到蔡小芬这里来住。灰闪儿就是那条灰猎狗。
刘玖儿过去拍拍蔡小芬,说:“又瞎闹了吧,林虎子可是在船上一提到蔡小宝就提出要和我一同来看你的呢!还给我讲述了那个风雪夜。”
蔡小芬抬起头来,固执地说:“我不信!”
“好,我来提你几件事。”林风恳切地说:“还记得那个草堆吗?还记得你说过“可惜”吗?还记得你说会杀羊给我们吃吗?”
蔡小芬楞住了,她相信了林风他们没有忘了她,这一点对她很重要,她一直在知青朋友们面前,在农民们面前吹嘘自己和顾家四杰是好朋友。这一回,不是吹了吧!
她胡乱抹去了眼泪,一把拉着刘玖儿,说:“快进屋吧!”
玉华是去上工了。她身体很壮实,也能吃苦,每天去上工的。蔡小芬和小回子不能每天上工,因为身体受不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歹也能挣点工分。
他俩刚才是去河塘里捞河蚌了,这东西河塘里多的是,而农民不吃,蔡小芬他们经常去捞一些,加上生姜和花椒煮汤,又营养又好吃。
说了一会家常,刘玖儿对蔡小芬说:“陪我去买些肉吧。”
蔡小芬说:“我要林风陪我去。”
林风赶紧说:“好的,好的。”
两人向庄子上走去。阿灵和灰闪儿也跟着。
蔡小芬指了指阿灵,问道:“哪来的狼犬呀?”
林风回答:“是你妞妞姐送的。”
蔡小芬睁大了眼睛,“我真想不明白,我妞妞姐那么高傲的人,会送你狼犬!”
林风无言以对,只好含糊地说:“有的时候是命运的安排。比如说你,谁能想到会在那个风雪夜相遇。”
蔡小芬狠狠地点点头,“是的,我永远也无法忘掉那一个夜晚。”
林风不想继续这一个话题,便问道:“灰闪儿是你们养的吗?”
灰闪儿听到林风叫了它的名字,很友好地往林风腿边蹭了蹭。蔡小芬用手拍拍它的头,开心地说:“灰闪儿是庄子上一个猎户的狗,大价钱买来的,用于麦场收割时追兔子,闲时还会被带着到一些荒圩子上打猎。每年都会追到好多兔子呢,有时还能扑到野鸡。”
蔡小芬兴奋地说:“它莫名地就对我们很友好,经常到我们知青组串门,我们也喂它一些吃食。后来干脆就不回去了,晚上就睡在柴棚里。它的主人没事也不找它。你说怪不怪?”
林风想了想,说:“真的想象不到,缘分吧。”
说话间就到了肉铺,林风买了好大一块肉,阿灵和灰闪儿都很兴奋。蔡小芬则在一边向村民们介绍:“这是顾家庄的林风唉,上次就是他们在护驾垛痛揍了那些二流子纠察队。嗯,这是阿灵,正宗的德国狼狗……”
林风也注意到,肉铺的一角栓着几条山羊。
出了肉铺,蔡小芬又返回去耽搁了一会。然后与林风开开心心地回到知青屋。
刘玖儿也与小回子去小卖部买回了白糖、酱油、鸡蛋、豆腐等等,还有两瓶地瓜酒。
蔡小芬和小回子附了附耳,小回子又跑了出去。不一会回来时,挽着一个带把的大簸箕,
里面满满堆着红红白白的肉。
林风与刘玖儿都有点诧异,蔡小芬得意地笑起来,“我去买了一只羊。”又看着林风说:“我说过杀羊给你们吃的。”
“一只羊?”刘玖儿还没会过意来。
蔡小芬解释道:“这里的羊个头小,杀了以后,去了头、蹄、五脏,也就这么多肉了。肉铺帮着收拾得好好的,头、蹄、五脏就归他,这肉是连皮的,烧出来可好吃了!”
“那要多少钱呢?”刘玖儿追根究底。
“五块钱呀。不贵吧?妞妞姐,这羊么,我请客,你会东,钱还没给人家呢。”
刘玖儿忍不住笑起来,“搞到最后,还是要我请客呀!”
“你不是我姐嘛。”蔡小芬满不在乎地嘟囔着。
到了中午,知青屋里已经是香味扑鼻。红烧羊肉油亮亮的装在了小面盆里。猪肉则是按照当地的做法,做成白水肉,洒上蒜花,标准的兴化风味!鸡蛋也炒上一盘,咸菜豆腐汤还在锅中……
这时玉华也下工了,她已听说有客人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热闹,这么喜庆。
蔡小芬稍稍向她介绍一下,她恭恭敬敬喊一声:“林风哥哥,玖儿姐姐。”
林风和刘玖儿也道一声:“玉华你好!”
面前的这个玉华,哪里和蔡小芬有一点点相似,结实的身材,皮肤晒得黑黑的,圆圆的脸上有几分自信,眼神很坦率,看上去是一个有主意的女孩。
大家围着桌子坐好。当然,阿灵和灰闪儿也已经在一边满意地大嚼。阿灵保持着一贯的斯文,灰闪儿已是迫不及待地大口吞食。
林风给大家倒上酒,到了玉华面前,玉华点点头,说:“来半碗,下午不去上工了,这种日子不常有!”
蔡小芬借了玉华的话,开口说:“为了这不常有的聚会,我敬大家。感谢林风哥哥和玖儿姐姐来看我!”说到此处,已泪光闪烁。
大家纷纷喝了一口,酒有点微苦,但是够劲。
刘玖儿端着酒碗站起来,看了看面前的蔡小芬、玉华、小回子说道:“看到你们生活得蛮不错的,我也放心了,我姨妈也会放心了。你们其实就是异姓兄妹,我敬你们!”
大家又都喝上一口。
林风也连忙站起来,对蔡小芬说:“那个风雪夜,我们真的没有忘记,只是时光匆匆,事儿也多,便疏忽了来看望你,我该向你道歉的。”
蔡小芬摇摇头说:“细想起来,你们当时也没有承诺一定来看我的。那只是我一个黄毛丫头的一厢情愿罢了。可你们不知道,那一天,如果没有你们,我可能就要失去我最宝贵的东西。”
她看着大家不解的眼光,接着说:“特别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悍卫它。”
蔡小芬沉重地看着大家,“那是我的贞操,一个弱女子的贞操。虽然我现在并不敢保证我能够悍卫它……”说到此处,她有些哽咽。默默地喝了一大口酒。
林风还端着酒碗,傻傻地。刘玖儿急急地插上一句:“为什么这么悲观?”
蔡小芬深吸一口气,说:“不是要悲观,是这个世界让人悲观。前年的春节,要不是玉华姐偶然来串门,要不是她有什么预感而拼命地擂门,我早就遭到了那一帮杂碎的毒手,还有什么贞操……还有这乡里,也不缺狂妄之徒,妞妞姐,你知道我现在都是穿着三条紧身短裤吗?”
林风无语地默默喝干了碗中的酒,那烧灼的感觉一直流淌到心里。
蔡小芬的眼睛里燃起了火苗,“现在不是都传我是女痞子,小太保,是我没有选择!那一帮街坊上的杂碎不过是仗着父母是什么干部,又仗着在城里有工作,屡次地欺负我。我不过请小回子约了他哥哥的朋友,南门街的田氏兄弟,狠狠地教训了他们。”
林风心里一阵刺痛,不由得说:“你也可以找我们的,你有我们的联系方法。”
蔡小芬怨怨地看了林风一眼,“可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帮我呀?”
“当然会!请你记住,我们会帮你!”林风说得斩钉截铁。他也最恨那些欺负人的家伙。
刘玖儿也连忙说:“听到了吗?以后在扬州有什么事,一定要去找林虎子!”
“噢,我记住了。”蔡小芬一时间,心里暖了起来。
蔡小芬又向玉华敬酒,谢谢她一直照料自己。
玉华干脆地一饮而尽,说道:“正如你玖儿姐姐说的,我们就是异姓姐妹。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小回子也连忙站起来,“还有我呢,谢谢你们收留我,不然我就是个孤鬼。”
刘玖儿不禁问:“你们组里的人也全都迁走了吗?”
小回子苦笑着说:“我们组里的事,在全县知青中也通报过的,因为不是好事,轻描淡写就过去了,影响不大。林风哥哥应该知道的,就是头一年春节的事,就是你们的那个风雪夜……”
“我是回扬州比较早,没有受到阻拦。我们组里没回家的就是他,孙家安。”
“孙家安!”林风当然知道这件事,只是不记得他插队在哪里。
“是的,孙家安。”小回子缓缓地叙述着:“我们知青组是学校任意搭配的,我是最低年级的,其他两个也是。而孙家安是高中的同学,他原来可以回乡,但坚持要插队。”
“后来听他说,家里很穷,很困难,自己身体又不好,不能回家添乱。可是身体不好也可以申请不插队的,那就不清楚了。他确实有病,经常显得很痛苦,吃不下,睡不好。那一个夜晚他选择了绝路。”
林风忆起了那段情节,当时很震撼的,可时间匆匆,几年下来,谁也不记得他了。据说他是把绳索系在了屋墙的上方,悬空后曾奋力蹬踏,土基墙蹬出好多印迹,有一个村邻曾听到过响动……
“后来,”小回子继续说:“另两个知青打报告调到其他知青组。我则回家待了一阵又回到组里,然后投奔到小芬这里来。”
大家沉默了会。蔡小芬对林风说:“我们庄的孙家安你是知道的,而我们邻庄的余四玲你知道吗?”
林风心里顿时撕扯似地难受,一个柔弱的当年十七岁的小女孩,被认为是自愿地嫁给了队里最穷最懒的老光棍。这一件事曾让他久久的陷于愤恨。
他点点头,艰难地说:“是的,我知道。这一件事是作为知青的光辉事迹通报全县知青的,我还知道她父亲是苏北农学院的教授。”
蔡小芬在一边轻轻地把余四玲的事告诉刘玖儿。刘玖儿也连连叹息。
“过后不久,我们忍不住去作了一次探访。”林风苦笑了笑,“那个老光棍的居屋在村子边上,就是一间矮舍,最简陋的那种,山墙上开个门,旁边墙上有两个透气透光的窗洞。透过芦苇帘,可以看到土基床边女孩的身影。”
“那你们见到了女孩吗?”刘玖儿问。
林风摇摇头,“当时我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甚至不敢掀了门帘进去,发了阵呆,也就离开了……”
沉默了会,林风又说:“即使是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做……后来,余四玲好象是回到扬州了,具体的情况无法打听清楚,人还在,就不错!”
大家一时都很感慨。
半天没吭声的玉华却开口道:“所有这些通报全县知青的事迹,你们顾家庄知青就占了两次,还是让人很解气的。”
“两次?”林风却真的只知道一次。那就是在公社所在地护驾垛对二流子武卫队的自卫反击。
玉华自顾喝了一口酒,说:“你们顾家的知青后来被称为顾家四杰,是很多知青的偶像呢!这第二次通报,是后来的事,你们可能已经离开兴化了。说你们传唱的知青之歌,是大毒草,大悲声。结果呢,这一通报却是适得其反,搞得原来不知道知青之歌的也知道了,更多的人传唱起知青之歌……”
林风笑笑,“噢,是这么回事。”
大家互相看了看,不由得轻唱起“知青之歌”:
蓝蓝的天上,
白云在飞翔,
美丽的扬子江畔,
是可爱的南京古城
我的家乡……(注)
(第20节完)
注:“知青之歌”是当时南京五中知青任毅创作,一时传唱甚广。不久,任毅被公检法核定为现行反革命并判处死刑。后经许世友将军干预,改判十年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