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丁家庄
轮船轻轻靠上了大垛镇的码头,林风舒展着腰背,走过了跳板。迎面扑来的带着水气的风儿饱含着田野的清香。绿莹莹的大河流向天际,一个个垛田整齐地铺开去,远远近近的风车缓缓地转动着,耳边传来的全是兴化的乡音。
林风的心里猛然涌动起兴奋和激动。是的,这一块土地,怎么能把它忘却!
刘玖儿跟上来,轻轻地对林风说,:“虎子,你有点激动哦!”
林风点点头,只是在心里说:我们最美的青春是在这里度过的呀!
按照在船上商量好的,他们先到远一点的荻垛公社丁家庄去,然后回过头来,到桃庄公社桃庄大队,再返大垛镇乘船返家。
好在兴化的路林风够熟的,并知道稍有怀疑要立即问人,否则到处是河汊,要走许多冤枉路。
走到丁家庄的村口,已经是傍晚时分。下工的农民们欢快地叽叽喳喳地走着。
红衣服、绿裤子、蓝头巾,典型的兴化装束的妇女,身着坎肩,头戴短沿草帽的男劳力,看上去真的很亲切。
大家看到林风他们两个也没有什么惊奇,因为知青们的走动一直很多的。只是看向刘玖儿的目光多少有点疑问,因为刘玖儿看上去就是个当干部的……
然而,惊奇的事儿还是发生了,一条大狗猛地扑过来,扑向了林风的怀中。
那狗呜咽着,哼吟着,低嗥着,腥红的舌头在林风的脸上舔着。林风也一把抱着它,喃喃地说:“阿灵,你好吗?”
阿灵呜呜嗷嗷象要说话,显示出意外地狂喜:主人啊,你是来看我了吗?
阿灵一遍又一遍地扑上林风的肩膀,林风干脆坐倒在地上,和它滚到了一起。
阿灵反复地用牙齿轻轻地咬林风的手,用头蹭林风的身体,它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开心,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林风轻轻地说:“好了,阿灵。这么沉不住气呀!还有客人呢!”
林风抓抓阿灵的脊背,拽拽它的耳朵,拍拍它的额头,轻轻地说:“好了,好了,来,看一看,这个朋友认识吗?”
阿灵转过头去,狐疑地看向刘玖儿,走过去嗅着,尾巴轻轻地摇起来,象是想起了什么,但又不能确定,反复地在刘玖儿身上嗅来嗅去。
刘玖儿温柔地说一声:“小灵儿,真的不认识我了?”
阿灵不能确定自己头脑中那一丝丝似曾相识的记忆,礼貌地走过去舔一舔刘玖儿的手,乖乖地站在她面前。
林风已一骨碌爬起来,对阿灵说:“去买肉。”
阿灵欢快地领先向前走去。
丁家庄的知青屋不同于兴化绝大多数的知青屋。不是那种新建在庄子边上,式样统一,茅草屋顶的房舍,而是庄子中间的一幢大瓦房。
屋子很宽大,原来可能是大队的库房。于是一男一女两个知青组就分别安置在两个大房间里。堂屋里则堆放着两个知青组的杂物和农具。屋前院场也宽大,一东一西两个厨房就是两个知青组炊事和就餐的地方。
此刻,东面男知青的厨房里已是热气腾腾,咸菜炖肉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场院里。几个女知青也在忙活着,开心地笑闹着。
这里的两个知青组一直相处得很好,每次林风去访友,大家都会在一起聚餐,这一次也不例外。大家挤挤地围在方桌旁,女知青组的组长丽华和她妹妹小华没有肯上桌,在一旁张罗……
桌上的茶杯里也斟上了白酒,那是林风带过来的两瓶泸州二曲。这种酒在知青中最受欢迎。一大面盆的咸菜炖肉烘托出豪放和热烈。
阿灵也兴奋得两眼直放光。林风装了一大碗肉放在阿灵面前,阿灵斯文地吃着。林风心里酸酸的,心里说:阿灵,你也好久不吃肉了。
大光举起酒杯致了欢迎。大家就推杯换盏热闹起来。然后,男知青组里的大毛站起身来,一把拉过丽华,并搭着她的肩膀,双双向林风举起酒杯,说道:“林哥,我们俩在一起了,我们敬你一杯!”林风笑吟吟地看着他俩,心里暖暖的。
阿灵吃完了肉,又去嗅了嗅刘玖儿,有一种亲切的回忆在呼唤它。它默默地伏在了刘玖儿的脚边。
一阵欢饮之后,大家走出了厨房。大半轮明月悬在半空,院场上洒满了清辉。院场正中的对面有几个石锁,其中的一个大得显眼。刘玖儿走过去拎了拎,只能勉强拎起。她看了看林风,林风笑着说:“这里也只有大毛能耍得开,别看我,我可不行。”
大毛连忙说:“大嘴和狐狸也不弱呢!”
边说着就过去,脱去身上的一件线衫,露出漂亮的肌肉。随手拎起大石锁,马步蹲下,抛起了双花……
刘玖儿却凑到了林风面前,低低地说:“上次没能和你练一练,你看今天是个机会哦。”
林风一时也挺有兴致,就笑着点点头。
林风与大光叽咕了一下,大光把大家清到场边。林风和刘玖儿刚才吃饭的时候就已经脱去了外衣,林风穿着一件薄薄的蓝线衣,刘玖儿则是草绿色部队内衣。两人走到一起搭上了手。然后由慢至快地交起手来。
刘玖儿的招式小巧而迅捷,林风却是卸力游走,见招拆招,两个人的对练之中,并没有火爆的效果,相反地显得很轻松。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一点不能大意。
林风在刘玖儿的一个闪击之下,忽然转身切入,在刘玖儿未及变换步伐的瞬间,一脚扫向她的右膝,但立刻醒悟过来而收去力量。刘玖儿一惊之下,连忙肘击林风的前胸,林风已来不及闪避,被击中后退出几步。随即笑着说:“妞妞,你赢了!”
刘玖儿却狠狠地说:“你又让我!”然后摇了摇头,“总算你还是好心,怕伤了我腿。算了,这场不算。”
林风憨笑着说:“我那一脚就是使上力,也躲不开你的肘击,我真的认输的。”
刘玖儿也“噗嗤”一声笑起来,说道:“就是想和你练练,知道不是你对手喔。”
大家齐声嚷着:“平局,平局,玖儿真棒!”
洗漱过后,大家歇下。丽华把自己的床铺让给刘玖儿,自己和妹妹睡一床。女孩子们关上房门,还不断有嬉笑声传出来。
林风和大光复又在厨房桌边坐下,林风掏出二十元钱交给大光。大光默默地收起。想说什么,却似难以启齿。
林风笑着说:“不用告诉我原因的,总归是遇到了难事了,是吧?”
大光的眼睛里却溢出了泪来。他缓缓地说:“有些话总要说给人听的,不然老憋在心里更难受。我就说给你听听,这件事与牛妹子有关。”
林风的头脑里便浮现出一个微胖的,有两个酒窝的,头发卷卷的女孩。这个女孩是大光的邻居,可以说是青梅竹马的儿时玩伴。年龄渐长,朦胧的情愫不可阻挡,他俩便成为一对恋人。
而他们俩的状况,最没有人质疑,最没有人非议,最没有人担心。因为,他俩就象是必然如此的,应该如此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
林风和大光各点起一支香烟默默地抽着,蓝灰色的烟雾萦绕着,升腾着,煤油灯的火苗也一跳一跳的。阿灵则把它蓬松的大脑袋搁在林风的脚上。
大光把刚才剩下的小半瓶酒,分倒在两个茶杯中,自己默默地喝了一大口,慢慢地讲起来……
你知道我和牛妹子,就象是小两口。文革后期,大家无所事事,她对我无所顾忌又傻傻的不设防,两个人免不了就越过雷池,早尝禁果。而我真的很喜欢她,我知道自己不能够没有她。永远不能。
插队的时候,她没有与我一批走,原是想尽量赖着,存个侥幸,最终还是没赖住。整天的锣鼓家伙在门口敲,炮竹在门口放,大喇叭在门口喊,再赖下去不被逼疯才怪。
她后来下放在北面的大营公社。好在不是太远,我常常抽空去看望她,也享受二人世界。
前不久,她突然来了一封信,叫我见信即去她那里,迟了就见不到她了。我当然心急如焚,因为我知道她一向没心没肺的,能有什么事让她如此惊恐,如此绝望呢?
接信后第二天的凌晨,我就出发去大营……
见到牛妹子,我的心放下了许多,因为看上去,她没有太多的异样。见到我,她依然热情如火,必然是关起屋门一番亲热……然后她告诉我,她肚子里有了。
我自然是吃惊万分,因为大忙过后我一直也没来过呀!这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碰过她,怎么会有了!难道这一点常识她会以为我没有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羞羞地与我亲热,那种爱我入骨的缠绵,我知道都是真的。她一定是搞错了。
然后,我谨慎地问出了我的质疑。她肯定地告诉我,是真的,快三个月了,干妈请了庄上的接生婆来看过。
嗯,庄子上她有个干妈,也不知道怎么认上的,不过看上去那个女人的模样挺善良。
我心中不知什么滋味,她不知道这个胎儿不可能是我的吗?
我也立刻回答了自己,她还真的不知道。我承认她是有点傻里傻气,我不就是喜欢她这一点么!
错!她不会不知道,她不想说出真相,她要保护自己,她更要保护我。她是想把一些伤痛埋藏在她自己心里,让自己一个人承受痛苦!
我的心里各种各样的想法交织着,我的表情僵硬着,一些不堪的想象在我的头脑里晃动……
而眼前的牛妹子,见到我的那一份欣喜,对我的那一份温存,以及一如既往地对我的深情……唉,在这个知青组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待着,她不肯回去,还不是想靠着我近些么?她留在了险地,还不是因为我么?
我心中的僵硬渐渐柔软起来,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也该傻傻地相信吧!即使她明明知道我不过是假装的傻傻的相信!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尽量让对方不受伤害吗?
我久久地拥抱着她。大家已不用再多说什么,只是我们的心里都明白一点,自己怀抱中的那个他(她)对自己是多么重要!……
后来她告诉我,干妈已向接生婆买了一副堕胎药,民间偏方,百试不爽的,也未见过危险,药费须五元钱。
当晚我看着她服下了那副药,干妈也一直在旁张罗,然后……
我的心其实还是有一点刺痛的,因为我不能够知道那个恶人是谁,我不能去惩罚他。但我更知道,最痛苦的不是我,而是牛妹子!我不能去揭开这一个谎言!那个惩罚,比起眼前的一切已不是太重要了,让老天去惩罚他吧……
大光说完后,泪痕干在脸上,眼睛里的光显得柔和。他又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林风站起身来,在厨房里踱着步子,对大光说:“这件事,没想到你处理得这么好,真难为你了!我完全赞同你的想法。但,牛妹子一个人待在知青组里,她自己又过于老实,而且,已经知道那里有歹人,这种状况是要改变的。”
大光点点头,“已在想办法,想把她调到丁家庄女知青组里来。大队里没问题,但公社里一时找不到头绪。”
“那让她先回扬州呀。”林风急切地说。
“唉!她那个家呀,巴掌大的屋子,七个小孩挤在一起,她是老大,现在既然插了队,再挤回去挺难受的。不过,也只能如此了。”
林风想了想,说道:“我这里有一个办法,不是太好,但可以解燃眉之急。就是我们那个仓库里,可以用一些杂工,算是计划外临时工,主要是库内的打扫和清理工作,以及少量进出货的装卸。”
“工作不是太累,吃饭有食堂,住宿也可以想方法解决。反正是暂时的,你看……”
“有这等好事?”大光猛地站起来,“你真的能够办成这件事?”
林风点点头,“应该问题不大。你可以让她回扬州直接到仓库去找我。”
大光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楞了半天,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谢谢你!”
林风又对他说:“这也是被逼着动了脑筋,倒也提醒了我。此番我可以把阿灵带回去了,把它安排在仓库里不是正合适吗!”
大光连连点头,“真的不错,阿灵也可以过点好日子了。”
第二天一早,八个知青齐整整地送林风和刘玖儿走到庄口。阿灵预感到了分别,情绪很差的搭拉着脑袋。林风上去拍拍它,说:“装什么可怜!傻瓜,我带你回去了,我带你回扬州了,跟我走罗!”
阿灵象是听懂了,又似不敢相信,掉过头去看看刘玖儿,刘玖儿拍拍手,对它说:“真的带你走!”
阿灵好似真的明白了,全身都颤抖起来。这一幕让当场的所有知青都不禁动容……
阿灵开心地一路撒着欢儿,林风和刘玖儿迈着矫健的步伐渐行渐远。嗯,他们回首了,他们在挥手道别。大光眼中的泪终于滑落下来。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兄弟啊!谢谢你!
大毛在一边看着大光的神情也有些感慨,他隐约知道些事。他转过脸看向倚偎在身边的丽华,悄悄地问:“不知道刘玖儿是不是林哥的女朋友啊?”
丽华也小声地回答:“我昨天也忍不住问过刘玖儿。”
“她怎样回答你的?”大毛十分好奇。
丽华困惑地皱起眉头,“她回答得很奇怪呢,说不是女朋友,但要比女朋友还亲。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大毛肯定地说:“那么是兄妹,或者是青梅竹马。”
“都不是!”丽华摇摇头,“我一直没想通,刘玖儿是个女军官,她与林哥是第二次见面,但看上去真的很亲……”
大光在一边也听到了他俩悄悄的问答,又似评论又似自言自语道:“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感情,不能以常理推断。他们啊,要说没有互相的倾慕我也不信,可是,他们又不是一路人。那么,何必相逢,又何必相知……”
大毛和丽华同时白了大光一眼。大毛撇撇嘴,对大光说:“那你也是搞不清楚罢了。”
大光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是的。”
(第19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