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黄英：乡村悲剧

林风的故事讲完了。大家静默着，一时不能从故事里走出来。四野里蛙声一片，夜风凉沁沁地更显得萧瑟。林风能够静下心来回顾了那一段往事，心里有一种释放，有一种怀念，还有一种惆怅。他默默地看着夜空，心里说：晶晶，你还好吗？你们都还好吗？晶晶，你可要保重噢！你快要做妈妈了……

严启芬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寂静。她说：“林风，想不到你有这样的情感经历，唉！深情和磨难，无奈和庆幸，我的手帕已经湿透了……”

她停了停，又说：“黄姐，该你讲了吧，你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给我们听呢？”

黄英说：“是啊！我已经准备好了。我正在头脑里酝酿着。很抱歉，我准备给你们讲的这一个故事，也不是开心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受着那么莫名其妙的灾难和欺辱！而一些同样是社会底层的恶人又居然会肆无忌惮地侵害他人……我痛恨他们的恶行，痛恨那里的麻木和愚昧，而又不能阻止，不能改变！现在我来讲这个故事。”

我要讲的是我们村里的邻居。

我以前说过，村里很穷。而我的邻居刘叔一家，是少有的宽裕些的家庭。因为刘叔在高邮米厂上班，是吃国家饭的工人。他的女儿刘明珍也是在公道上的学，比我小两岁。我从小就一直羡慕她有好些的衣服穿，有好看的书包。

境况好些，村里人就都高看他们一等，到了休息天和节日，刘叔回家总会带些好烟。隔三差五地，还会请队里干部、长辈去家里喝喝酒。

刘明珍初中毕业后也没继续读书。队里安排她在赤岸卫生院学了赤脚医生。培训了几个月，带了些药水、纱布棉花、针管子回来。就在家中设了个小医站。队里贴些工分。当然，那些工分完全不值钱，就是一份体面。

是的，她们娘俩活得比较体面。长相也不错，对人也客气，队里人都恭维他们。小日子算是蛮顺心的。

我和小曾结婚后，就和明珍成了邻居。常在一起玩。她有些腼腆柔弱，遇到什么事，常找我拿主意。唉！一个善良的姑娘……

文革第二年的夏天，突然就出事了。灾祸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们家……

刘叔在厂里上班。有一天去上厕所，无意间一抬头，小便池上方写着一条反动标语：打倒***。他吓了一跳，看到没人，就慌慌张张跑出去。

不多一会，厂里保卫科的人和警察封锁了厕所。很快，他就被传唤到保卫科。他知道原因，显得很惊慌。自然是有人看到他在那段时间，从厕所里出来，甚至还看到他慌慌张张的。

以后的事情，就是糟糕透了。他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越辩白越辩白不了。验笔迹，排作案时间，查作案动机，观察他的神情动态。刘叔最终被锁定为作案人。被定为现行反革命，正式逮捕。

那一天，赤岸的警察和大队的民兵来搜查了刘叔的家。所有的箱子、柜子、坛坛罐罐，床铺被褥，都翻了个底朝天。

明珍娘俩惊魂失魄地站在一边。小医站的一些什物，也统统摔了一地。

队里人围观着，议论着。不少人现出兴灾乐祸的样子。搜查完毕，大队民兵营长在门口领大家呼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刘顺子！”，大家也零零落落地喊着。

明珍躲到我屋里，趴在我身上哭。我知道他们家的安宁日子永远没有了。

后来，她们娘俩脸上再看不到笑容，变得沉重而麻木。

不过，祸事还没有完。

不久，队里人发现，其实我也发现了，那个民兵营长经常到明珍家来。有时夜晚也看到他出没。事情很明显了，他并不是本队人，而且与明珍家非亲非故。大家也就当着闲言说说，不当回事。干部们做这些事的还少吗？

此时，就要说到我们的生产队长。他是小曾的堂哥，都叫他曾虎子。大我们一两岁，长得结实，生产上一把好手，打架斗殴也不含糊。和他差不多年龄的队里青年，都喜欢在他后面哄。他们经常结伙去湖里搞鱼，和渔业队的村民大打出手。是个惹事的家伙。

明珍家的事，牵动了他的一个心思。他原来是想追求明珍的，后来反正没有成功。说到底，明珍家是没看上他，想让明珍嫁得好一些……

这个个阴影一直埋在曾虎子心里，现在正是一个好机会，他悄悄地策划了一个捉奸的行动。

那一天晚饭后，侦察到民兵营长进了明珍家，曾虎子领了好些队里青壮年、小媳妇们，堵住了明珍家大门。

冲进去后，那个民兵营长已翻后窗，跳进屋后的臭水沟跑了。

曾虎子一伙没抓到人，就把明珍的妈揪出来绑在门前的大树上。几个家伙上去，几把就撕去了她身上的衣服。一盏贼亮的汽油灯挂在树枝头，明珍妈赤裸的惨白的身体一阵阵颤抖。她披散着头发，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一旁嘶哭着的是明珍。她被几个小媳妇牢牢地抓住……

我和小曾听到声响跑出门外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这次的“捉奸”，曾虎子没让我们知道，他怕我们泄露消息。明珍见到我们出来，疯一样冲到我面前，喊道：“救救我妈！”

我一时也懵了，不知怎么办。围在树前的一伙人，很兴奋，很疯魔，他们用泥团，烂菜叶往明珍妈身上扔。还有人乘机上去乱抓乱捏……

我对身边的小曾说：“上去拦着啊，他们想干什么？”小曾畏缩着发呆。我实在忍不住，冲到树前，一下抱在明珍妈身上，明珍也冲过来，抱在她妈身上。一旁的喧嚣声小了一些，还有些泥团，烂菜叶砸过来。

曾虎子大声说：“英子，你发什么神经啊？关你什么事呀！”边喊边来拽我。

我也瞪着他，大喊：“你想干什么？这事怪她吗？她能有什么办法？”小曾也赶忙跑到我身边。那些小媳妇们平时与我都还不错的。也就不那么嚷嚷了。

这时，明珍的一个叔叔也闻迅跑了来，向曾虎子连连拱手弯腰。曾虎子“哼！”了一声，挥挥手领大伙离开。

这事过后，明珍妈妈哭了好几天。是那种凄惨的，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明珍则陪着她妈抽泣。我也没心思上工，去隔壁陪着她们。也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她们。我就觉得这娘俩好可怜。唉！这世上很多的女人都好可怜！

日子渐渐平静下来。她们也得要上工。只是，明珍妈变得那么憔悴，总是低垂着眼睛，麻木的样子。谁能想到，一两个月前，她还是个满漂亮的常挂着笑容的女人。

然而，还有一个灾难在等着她们。这回的受害者是明珍。

还是那个曾虎子，我现在要说他是禽兽。还有那些旁观者，是不是也全是禽兽。有的人，有时候会变得让你不可理解。他们作恶的时候心安理得。还有的人，自己已经是卑微的，还希望去欺负更弱小的人。

事情，我是事后知道的。小曾，也与这件事有一些牵扯……我狠狠地骂了他！并且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设法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妄法，愚昧，冷酷，穷困的地方，至少要让小曾离开。否则，他也会变成禽兽吗？

事情是这样的：

那一天很晚了，小曾说要出去一下。我问他有什么事吗？小曾说，下午上工时，曾虎子几个，在田头打了一个赌。曾虎子说，他晚上随时可以喊个队里女孩出来约会。大家不信，就打了个赌，赌注是一顿酒。晚上出去，就是见证一下。看曾虎子是不是真的能约谁出来。

我说：“这种无聊的事你也要掺合。”

小曾无奈地说：“他们已经很冷落我，总说我不合群。大家分手时，曾虎子还指了指我！”

看到他总是软弱，我也气恨，就不再理他……

好半天，他才回来。不发一言，抓起冷水壶，猛灌了一通。然后，眼睛血红地看着我说：“我怎么知道会是这样？我也不想看到……我是个混蛋，我是个怂包！”他痛苦地蹲在地上，用手抱着头。

我知道没好事，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会，我冷冷地说：“怎么回事？讲吧！”

“事先约好的地方，是小河边水车旁的雨棚。我们就躲在晒场牛舍里看。先看到虎子过来的，后来果然有一个女孩走过来，月光下可以看得很清楚，是明珍。”

”明珍，你说是明珍？”我一惊。

“真的是明珍。他们走近后，虎子和她说着什么，明珍不说话，也不动。虎子点了一支烟，又说了些话，然后指指雨棚。明珍默默走进去，躺了下去。虎子把香烟一甩，也跟进去……月光下，虎子扒去明珍的衣服……”

“你们这些混蛋，就这么看着！”我气得混身发抖。

“我整个懵住了！几个人都不敢吭声。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可是，明珍是自己走进去的，是自己……”小曾抬头看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下，接着说：

“虎子完事后，穿好衣服，离开了草棚。我们不敢动，因为明珍还躺在那儿。过了一会，明珍爬起来，慢慢走向河边。她，她身上几乎是没有衣服的，就这样向河中走下去。我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还是不敢动。明珍走到河水齐胸的时候停住了。她默默地站在那儿……”

我心里恨极了！这个禽兽队长轻描淡写就把一个女孩糟蹋了。明珍，明珍，你为什么这么软弱？又为什么这么自暴自弃？我急着问，：“后来呢？”。

小曾结结巴巴地说：“回，回去了。看着她摇摇晃晃地进了家门。我，我才离开的。”

我吁了口气，不再看小曾一眼，走进房间……

其实，当时细想一下，明珍一定是为了她妈，为了她妈妈不再受侵害和凌辱，她唯有如此。我也决计想不到，往后有一天，为了自己的亲人，我也会舍弃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一直在门口看着明珍家。那边一直没有炊烟。我去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动静。我继续连喊带敲，终于门开了。明珍妈妈一把抓住我的手，啜泣着：“明珍她……”

我几步跨进明珍的房间，明珍在床上昏睡着，脸色通红。我一摸她的额头，热得烫手。我说：“送赤岸卫生院吧！”

我和小曾借了辆独轮车，把明珍连被子捆在独轮车上，推去了赤岸卫生院。

然后，挂了老中医的号。我们最是信他的。

老中医搭了脉，看看明珍的舌苔。连连摇头：“怎么受了这么大的寒凉！五脏六腑都寒透了！这方子不好开呐！”明珍妈妈在一旁流眼泪。我央求老中医想想法子。我也忍不住落泪。

老中医说：“治肯定要治的，年纪这么轻，不能就这么废了。不过急不得，慢慢用药调理，…千万不要再受寒凉。”

我忙说：“请你好好治噢！谢谢你！”

“半年。”老中医说：“至少半年，你们还要十分注意，争取不要留个病根子下来。”……

回到队里，看着明珍母女的情形，我也放不下心。反正我们也是单过的，干脆暂时搬到明珍家去……

但我心里那个恨啊！那一天下雨，队里也没出工。我把小曾叫回家里。我对他说：“你要我看得起你，今天这件事，你就做一回男子汉！你去把曾虎子约过来，我要和他说话。”

小曾眼睛里没有退缩，点点头，走出去。

不一会，曾虎子来了。我过去把门关上插好。我从身后摸出一把菜刀，狠狠地看着曾虎子，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曾虎子在桌子旁坐下来，说：“那刀有啥用啊，你敢砍我？唉！知道是为明珍，我也是打赌昏了头，本也没想到干什么的，谁知我就吓了她一下，她就自己……我那时还忍得住吗？我一直喜欢她的！”

曾虎子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件事，我亏心了。说吧，你们想怎么样？”

我把菜刀扔在地上，叹口气，“她家已经这样了，你还是人吗？现在多说什么已经没有用，只是她们家要看病，要生活，你知道的，我一个人也帮不了她家啊。”

曾虎子想了想，说：“我刚才说了，这件事我亏了心了，先看病吧。我家里那头猪也长膘了，我回去卖了把钱送过来。会计那边，我让他把这两年明珍赤脚医生的补贴，扎一扎账，也凑些钱出来。英子，你的心好，也仗义，我是服你的。以后明珍家有什么扛不过去的地方，你还来找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把手摊在桌上，说：“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喏，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剁了我一个手指去。”

……

后来，明珍慢慢好起来。唉！母女俩没有了笑脸，没有了活力。我和小曾一直未能搬回家住。一提起要搬回家，母女俩就抓住我的手不放……

后来我就到水闸工地上了。遇到了老所长，也就多了个机会。我不放心她娘俩在队里无依无靠，就和老所长说了，也让她娘俩来工地上帮忙，反正也需要民工的。队里那边曾虎子也一口答应。

她们娘俩就到闸上了。现在，在西边的民工食堂烧饭呢。

噢，我的故事就到这儿了。

（第7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