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真人只是常
佛家有“涅槃”之说,涅槃并无神奇之处,没有任何执著没有任何烦恼,便是涅槃。涅槃有四德,“常乐我净”。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对此解释为:“达涅槃境界之觉悟为永远不变之觉悟,谓之常;其境界无苦而安乐,谓之乐;自由自在,毫无拘束,谓之我;无烦恼之染污,谓之净。”破除了所有执著,扫除了一切烦恼,真心状态便成为一种常态,真心便成为一颗平常心,而此时的修行者便是一个平常之人。修行之起点是一个平常人,一心想要脱离平庸寻常,超凡入圣,在修行过程中,或许会有诸多和常人不同之表现,如独自修行不合群,不追求常人之所追求,而到了修行终点时,又回到了平常模样。但此时之平常与起初之平常即使外相一样,也有本质区别:出发时心性不明,无真心智慧,归来时已证得遍照一切之真心光明。正如青原惟信禅师所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菜根谭》云:“醴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至人、真人之说,为庄子提出,皆代表其理想型人格之追求,二者共通。所谓“至人无己”,真人则大有可观之处。庄子《大宗师》将真人之境界描述得极其详尽:“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真人之特点:其一,就自身而言,真人内心清净,无梦无欲,无得失之心,宁静平和,无悲无喜,忘记了自我。因此真人身体方面还呈现出某些异于常人之处,如呼吸极深,不惧水火。其二,就对待外物而言,真人毫无分别心,生死等同视之,待人等同视之,一切随缘任运,所有表现变化无不符合自然之道。显然,庄子所描述之真人,和佛家证得觉悟之人,具有共通特点,皆是无我无烦恼无执著的自由快乐之人。真人无相,证得真心智慧,融入光明者亦是无相。《光明大手印:实修顿入》中有一首诗偈,即是描写证得真心智慧后无相之平常境:俗女即素女,扬尘在俗途。惬意三潭月,不求契如如。吾为大素子,款款缱素女。洗净心头觉,西湖采桂子。”大素者,没有雅俗之分,朴素到极致却无朴素之相。真正修成之人没有任何修行之相,也没有任何习气污垢,像大自然般轻松自在,悠然自得,再也不迷惑,也不必再求什么觉悟或证道。之前所有有为之修行,至此全部变为无修。禅门亦有一例:法融禅师在没有见四祖之前,在牛头山修道,感得百鸟献花,但遇到四祖,安住平常心之后,百鸟却不再献花。前者虽入圣境,尤有法执,百鸟也能窥出其相。见四祖之后,能破诸相,能除法执,和光同尘,凡圣一如,由绚烂归于平淡,于孤峰顶上却能灰头土面。他便成了无心道人和无事真人。这时,他已无所谓迷,也无所谓觉。
不仅无相,也无事,修行已经过了神秀所言之“时时勤拂拭”阶段,此时成为“佛性本清净”,无需刻意而为。然而无事自由事中来,无为自由为中来。唐代比丘尼无尽藏曾有一诗偈,曰:“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修行求道如同终日寻春,四处找寻,不辞劳苦地跋涉,最后发现所求之道正在己身,但若无寻找之过程,也无从养成这双能发现自我具足的慧眼。惠能有一弟子,石头希迁禅师,在惠能圆寂之后,去依止惠能的大弟子青原行思禅师,初见时,行思禅师曰:“子何方来?”希迁曰:“曹溪(注:【曹溪】曹溪既是地名,位于广东曲江县,又是禅宗南宗别号,因六祖惠能在曹溪宝林寺演法而得名。因此曹溪被视做‘禅宗祖庭’。曹溪水常用以喻指佛法)。”师曰:“将得什么来?”曰:“未到曹溪亦不失。”师曰:“若恁么,用去曹溪作什么?”曰:“若不到曹溪,怎知不失?”行思禅师问希迁禅师在曹溪得到了什么,希迁禅师说不去曹溪也不缺什么。又问,那何必要去曹溪?希迁禅师答,不去曹溪怎么知道自己不缺什么呢?有所求和有为、有修是必经之过程,在言及无修时,必得以有修为基础,不然则堕入狂慧之中。赵州和尚为求真正之智慧,一生行脚不断,后人有诗论曰:“赵州八十犹行脚,只为心头未悄然。及至归来无一事,始知空费草鞋钱。”归来无一事不假,而空费草鞋钱未必,若不费这草鞋钱,如何能达到归来无一事?宋代雪窦重显禅师有悟“安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禅门也常说“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可知:一、此种境界必须要待到真正具有了本体智慧之后才可领会;二、达到光明稳定智慧能生起妙用状态后,就不必再执著于表象了,修与无修实无分别,如果还停留在山水与闹市之分别上,那就不是真正的超越。此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时时勤拂拭”了,因为一切本清净。无事并非无所事事,诸事不做,而是证得本体智慧后,会发现世上的一切纷纷繁繁、喧喧嚷嚷、是是非非,都归于本然,一切都无生无灭,无来无去,无论有何事,在真心智慧观照下,也是无事。安详,快乐,自在,恬淡。人虽还生活于红尘之中,也会随缘做些世间事,但心体自然、安详、恬淡。这正是“我本无事人,不慎涉红尘。搅得三界乱,六道闹纷纷。今日悟本然,无死亦无生。悠然退林下,再做无事人”。
无事并非懒散,而是做而无做,无做而做;修而无修,无修而修。看起来懒懒散散,其实每分每秒都在修行,只是修而不执著于修而已。当然,所有对真人、无事、无修、无相的描述皆是文字之相,真正之究竟境界,非语言文字所能描绘。故说偈语:“无修是大修,大修却无修,欲知此中妙,待君证无修。”绝知此事要躬行,只有踏踏实实修证到那一步,才能识得其真味。
(待续)
附: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文学翻译与跨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复旦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2015年中国品牌文化十大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爱不落下》“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着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8卷)、《佛陀的智慧》(3卷)、“光明大手印”系列(10本)、“雪漠心学大系”《文化传播学实践教程》《雪漠心学概论》《雪漠智慧课程》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带你去远方》。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2004年度“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第二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