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永隔,荒冢碎草,明月夜里短松岗,怕是儿女最不敢想象,也最不愿面对的场景。
一
红楼梦的贾母,史铁生笔下的史母,看起来是那么地不一样。
贾母寿终正寝,史母却是过早地去世了。
贾母膝下有过承欢。贾宝玉、林黛玉的惹人爱怜;贾探春、薛宝钗的懂事沉稳;王夫人的宽慈,王熙凤的刀子嘴,乃至于贾政的迂腐所透出的憨厚,都让贾母展过笑颜。
而史母却好像只有煎熬。她可能都还来不及跟那时叛逆的儿子闹过别扭,史铁生就早早地上山下乡去了,留给她的只有想念和撕裂。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在史铁生22岁时,史铁生断了双腿,残废了。从此,霜雪便汹涌着落满她的头发和肩膀。
可贾母和史母又是多么地相像。
二
她们都承受了巨大的苦难。
从“异兆发悲音”开始,贾母的苦难便一重又一重地来。
江南甄府被抄家,“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男人不来的原因是他们都被抓走治罪去了。而古代,在外面周旋进退的都是男人,一整个府的男人都没了,顶梁柱忽然倒塌,承重墙忽然坍圮,女人们气色如何好得来,又如何不慌张。
贾母从16岁便来到贾府,一晃已是半个多世纪,如何不知道甄府被抄是个凶兆,又如何不知道贾府这栋大厦“忽喇喇将倾”?
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是贾母当时最疼爱的,但却病逝了。临走时贾母都没能见上一面,白发人送黑发人,何悲其痛。
后来林黛玉到了贾府之后,贾母就没把她当作外孙女,饮食起居都按亲孙女的规格来安排。祖母孙女的情深情厚,历历可见。可后来林黛玉也死了,而这离她母亲贾敏病逝也不过十年。
十年之间连丧女儿和孙女,不知道贾母风烛残年的一个老人,怎么去承受。
如果说林黛玉母女俩的死亡只是个人生命的消逝,时间可能会慢慢治愈贾母的痛,那整个贾府的命运正不可抗拒地往深渊里滑,这对于贾母来说,怕是活多久就要痛多久了。
史母49岁时就去世了,她过于短暂的一生,实在是苦远远超过乐。
儿子在最为光华灿烂的年龄里,却忽然截瘫了。
朝起金光万道的空地上,那些嬉笑奔跑的身影,她如何去面对。傍晚西坠的夕阳余晖下,那些矫健下山的身影,她如何去面对。倾盆大雨激起凌厉水珠的马路上,那些搏击风云的身影,她如何去面对。
更重要的是,儿子忽然堕入深渊,从此阴郁、狂燥、暴怒,以及绝望,她如何去面对。
“我想我一定使母亲做过最坏的准备了”,这“最坏的准备”,史母肯定不是怕她自己熬不住,而是怕儿子熬不住。儿子才二十来岁,多么年轻啊,还有多少美好和幸福等着他去追求、等着他去寻找呢。
万一儿子熬不住了,他想不开了,镶嵌在乌云旁的金边呢,儿子看不到了。拨开乌云,乌云背后的万道金光呢,儿子看不到了。
但她不能抱怨,不能抱怨上天不公。她不能绝望,不能对她儿子绝望。她不能崩溃,更不能在她儿子面前崩溃。
因为她儿子看着呢。
在她儿子面前,她知道自己没有悲伤的权利。
儿子的,自己的,这两重苦难,她只好去承受,哪怕再大。
三
面对苦难的时候,她们都是平静的。
王夫人向贾母汇报甄家获罪,家产被抄、回京治罪,贾母的反应是“不自在”。
仅仅是不自在,贾母并没有勃然变色,也没有号淘大哭,只是“点头叹道”:
“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
“别管人家的事”并不是贾母无情,也不是不关心甄家的事。如果无情,如果不关心,贾母就不会允许,或者默认甄家的人在贾家存放部分家产了。毕竟这事万一被朝廷查知,整个贾府都要获罪的。
贾母承担了责任,甚至是风险,她也只能为甄家做到这个地步了。
贾母至少在名义上是贾府的灵魂,假如贾母听到消息以后自己先乱了,那么可想而知,跟着乱的是鸳鸯,然后是王夫人、王熙凤,然后是贾政、贾赦,然后是贾珍——整个贾府都会跟着乱起来。
而偌大的一个府,一旦乱起来,各种意外便很可能趁乱滋生。后面发生的强盗潜入,妙玉被劫不就是例子吗。
所以贾母说“赏月是正经”,表面上看是说赏月,但实际上贾母说的“正经事”应该是维持秩序。每年八月十五都会赏月,假如今年突然停止了,各种流言就可能会滋生,贾府的秩序也可能会被撕开口子。
想想马道婆,贾府荣光鼎盛时期都能趁虚而入,差点害死贾宝玉和王熙凤。况且这个时候又是在甄家获罪这个节骨眼上,非常时期贾府更需要秩序。
同时,贾母说的“正经事”应该是一种状态,一种张驰有度的状态。由于组织严密、事务繁杂的缘故,贾府的中层、高层几乎每天都处于极度忙碌的状态中,并且这种状态都在一定程度上损害着他们的身心。比如王熙凤就常年使用头痛贴。
所以,每年八月十五赏月,除了仪式之外,在贾母眼里,恐怕更多的是一个让自己、让家人学会放松的机会。
尤其是在紧急情况下,如果没能让自己处于一种放松的状态,一直紧紧绷着,就容易弄出事故来。比如贾政,在暴怒之中听信了贾环的告密,就几乎把宝玉打死。
总之,甄家被抄,贾母清清楚楚地从这件事情上看到了贾府的凶兆,她承受着,但却一直很平静。
史铁生的母亲也一样。
“有一回我摇车出了小院,想起一件什么事又反身回来,看见母亲仍站在原地,还是送我走时的姿势,望着我拐出小院去的那处墙角,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
“站在原地”,史母望着远处的墙角一动不动。这应该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一种习惯或者状态。
我几乎可以想象,史铁生每一次出去,都会让她提心吊胆,都会让她害怕恐慌。
路上有坑怎么办,她的儿子摔下去怎么办。有调皮的小孩捉弄她儿子怎么办,毕竟她儿子已经手无缚鸡之力。甚至,如果有人只是嘲笑她儿子,也可能会让她往不好的方向想。她儿子此时实在是太敏感了,实在是太脆弱了。
偏偏她又不能跟着去,她知道她儿子的脆弱和敏感。她想保护她儿子,但她又绝对不能让她儿子发现她在保护他。否则,她儿子的脆弱和敏感将会把他的自尊烧毁。自尊一旦被毁,她儿子整个人都会被毁掉。
所以我几乎可以断定,以史母的聪慧,跟着她儿子出门,保护她儿子,她应该是连尝试都没有过的。
“对我的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史母承受的双重苦难,也许让她内心过于激荡,而呈现出来的一种类似自我保护的片刻出离。
在苦难面前,史铁生眼中的母亲始终很平静。
也许正是因为史母的平静,才有了后来平静的史铁生,才有了后来史铁生平静的文字,才有了后来史铁生写的平静的散文《我与地坛》。
四
她们都给儿女留下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 尊严。
赏月期间,贾母提到了病中的王熙凤,然后“不觉长叹一声,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
贾母长叹的是家运,十里摆长街,没有不散的宴席。子孙的不肖,世袭的中断,以及眼前甄府刺目的抄家,让贾母分明看到了贾府的尽头。
所以贾母很反常地拿了大杯来喝酒,可她不是要借酒消愁,她很可能是要借酒来唤醒年轻时的豪气与斗志。同时也告诉王夫人等,别丢掉豪气与斗志。
贾母只有叹,但没有怨。
所以你可以看到贾母尽管拿了大杯,却没有大口喝酒。她知道万一放了纵,伤的只是自己,累的却是鸳鸯、王夫人、王熙凤等,甚至整个贾府。
她并没有借酒来麻痹自己,尽管这样可以让自己暂时失去知觉,是一个逃避眼前的一个好办法。而且贾母也有资格这样做,也一定不会有人来埋怨她。
但贾母没有。拿大杯却不纵情喝酒,这是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分寸和尺度,这是尊严。
贾家是有自己的乐团的。以往赏月,贾母都会让王夫人等点曲子。但这一次,贾母也很反常,不但自己点曲子,而且对乐团演奏也有要求:
“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
此时各种乐声多了,便难免闹,既闹了,就难免乱。就像悲伤之中,去听《野蜂飞舞》,你的心性会乱,会无法定住。但如果换成《三套车》,就会好很多。
贾母又让乐团远远地演奏,她们则远远地听。
把乐团推远一些,把乐声推远一些,实际上是把一些无法改变的事情,比如眼前的甄家被抄,推远一些。
这样,对于当下,便容易用一种欣赏的、庆幸的心境来对待: 甄家虽然被抄,但人丁尚在啊。留得青山在,又为什么要害怕没柴烧呢。
接受但不沉陷,这是贾母在命运面前的尊严。
五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到: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
这很让我动容,疼爱是一种本能,但理解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母亲)知道不该阻止我出去走走”。如果史母要阻止史铁生出去,哪怕是用强硬的方式,理由也很充分啊,也很伟大啊——因为我爱你,我是为你好。
但她没有,她知道儿子有些情绪需要释放,儿子有些心思需要倾诉,儿子有些疑虑需要解答。
而这些情绪、心思、疑虑一旦被母爱锁住、困住,就会变成魔鬼,就会毁掉她儿子。
“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是啊,问什么呢。
你现在好点了吗?回答“好”是欺人,也是欺自己。回答“不好”,可能只会让处境更糟糕。这样的问题,不管回答还是不回答,都会让史铁生更进一步陷入困境。
你的未来怎么办?要是儿子知道,他就不会整天地往外面跑了。史母一定这样对自己说过。
所以她不问,她知道有时候必须让儿子耳根清净,耳根清净了,心境才会跟着清净。
“她知道得给我一点儿独处的时间”,外面有外面的世界,家里有家里的世界。
在外面,会更容易察觉到自己的渺小,各种不顺遂也更容易在这种心境下消融。
在家里,会更容易发现自己的价值,各种原本想要抛弃的东西,也就可以更容易把它们重新收拢、聚集起来,整个人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地散掉、垮掉。
史铁生的母亲给予了史铁生足够的空间,让他慢慢地把碎掉的自己重新一片一片地装起来。
不阻止史铁生出去,不多问史铁生,给史铁生独处的时间,这是一个母亲对一个儿子的理解,更是一个母亲给到一个儿子的最宝贵的东西——尊严。
六
梦里依稀慈母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