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铃声像一把迟钝的锯子,终于锯断了上午紧绷的空气。阳光中学的走廊瞬间沸腾起来,如同开闸泄洪。孩子们的笑闹声、饭盒的碰撞声、奔向食堂的脚步声,汇成一股嘈杂而充满生机的洪流。这洪流冲刷过每一间教室,唯独在九(三)班教室门口,绕开了一个沉默的孤岛——张强。
他低着头,像一株被烈日晒蔫的小草,缩在教室门框的阴影里。磨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袖口,被他无意识地绞紧又松开,留下一道道凌乱的褶皱。等到最后几个嬉笑着奔向食堂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走廊里只剩下一种突兀的空荡和寂静时,他才像解除了某种无形的封印,猛地抬起头,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
确认无人注意,他迅速弯腰,从自己那张磨损严重、桌肚塞得满满当当的课桌最深处,掏出一个沉甸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深蓝色布袋。布袋洗得发白,边角处甚至磨出了毛边,但系口的绳子依旧扎得紧紧的。他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抱着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将那布袋紧紧搂在怀里,几乎要嵌进单薄的胸膛。然后,他踮起脚尖,如同最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贴着冰冷的墙壁,朝着走廊尽头那扇永远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男厕所——快速移动。
推开那扇厚重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那是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徒劳无功的陈腐尿臊味、廉价清洁剂刺鼻的化学香气、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来自管道深处的阴湿霉味的混合体。这股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张强的喉咙和胃袋。他条件反射般地屏住呼吸,脸色微微发白,但脚下没有丝毫犹豫,熟门熟路地闪身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光线骤然昏暗下来,只有高处一扇蒙着厚厚灰尘和蛛网的气窗,吝啬地透进几缕模糊的光柱,无力地切割着厕所里浑浊的空气。一排排灰绿色的隔间门板紧闭着,有些上面布满了各种涂鸦和刻痕。张强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最里面、紧挨着锈迹斑斑水管和一堆废弃拖把扫帚的那个隔间。这个隔间位置最差,气味最重,门板上的划痕也最多最深,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但这里,对他而言,却意味着某种畸形的安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熟练地拨开挡在隔间门口的一把断了柄的旧拖把,闪身进去,从里面插上了那个摇晃不稳、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插销。咔哒一声轻响,在这个只有排风扇低沉嗡鸣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背靠着冰凉、布满可疑水渍和霉斑的隔板,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垮塌下来。
狭小的空间里,那股混合气味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质。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小心翼翼地解开布袋的绳结。里面是一个沉甸甸的铝制旧饭盒,盒盖边缘因为反复磕碰已经有些变形,保温效果早已丧失殆尽。他掀开盖子——
一股与厕所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食物的气味逸散出来,却带着一种隔夜的、不那么新鲜的沉闷感。大半盒米饭已经失去了刚出锅时的莹白光泽,变得有些板结发黄,上面铺着厚厚一层腌得发黑的咸菜疙瘩丝,零星点缀着几块小小的、几乎看不到肉的肥肉丁。饭盒的另一角,挤着几块同样蔫头耷脑、颜色暗淡的炒青菜。
这就是他的午餐。没有食堂里飘来的诱人饭菜香,没有同学们饭盒里五彩缤纷的水果和点心,只有这沉默的、冰冷的、带着底层生活粗粝质感的咸菜和冷饭。
张强毫不在意地拿起勺子。不是那种轻巧的不锈钢勺,而是一把沉甸甸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铝勺。他舀起一大勺混合着咸菜和冷饭的食物,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咸菜的齁咸和冷饭的干硬在口腔里混合,他需要用力地、反复地咀嚼才能勉强下咽。每一次吞咽,喉结都明显地上下滚动一下,像是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他吃得很快,很专注,眼睛只盯着饭盒,仿佛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本身,以此来对抗周遭恶劣的环境和胃部隐隐的不适。
快点吃完。快点离开这里。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有吃完,才能离开这个气味刺鼻的牢笼,才能短暂地摆脱那种如影随形的、因“不同”而带来的灼烧感。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每天必须经历的、隐秘的煎熬。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就在他刚扒了几口饭,努力与喉咙里的干涩作斗争时,厕所沉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人大力推开!紧接着,几个男生的嬉笑打闹声如同炸雷般灌了进来,瞬间打破了隔间里那点可怜的寂静。
“快点快点!憋死老子了!”一个粗嘎的公鸭嗓嚷嚷着。
“哎,王磊,中午你家阿姨又给你送啥好吃的了?老远就闻着香!”另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谄媚。
张强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刺猬!他猛地停下咀嚼的动作,勺子悬在半空,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把饭盒往怀里更深处藏了藏,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隔板上,恨不得能融进去消失不见。
脚步声杂沓地靠近,伴随着拉链和解皮带扣的金属碰撞声,就在他隔壁的隔间响起。
“还能有啥,牛排呗!我爸刚从澳洲空运回来的和牛,啧,那叫一个嫩!入口即化!配的黑松露酱,香得嘞!”那个被叫做王磊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还故意发出夸张的吧唧嘴的声音。
“哇!牛排!还是澳洲的!王磊你爸也太牛了!”谄媚的声音立刻跟上,充满了羡慕。
“那是!我爸说了,吃得好才能学得好!营养跟得上,脑子才转得快!哪像有些人……”王磊的声音故意拖长了,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鄙夷,仿佛在扫视着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啧啧,你们闻闻,这什么味儿啊?又腥又臭,跟垃圾堆似的!跟这种人一个学校,真他妈倒胃口!”
“就是就是!”立刻有声音附和,“穷酸味混着厕所味,绝了!赶紧尿完走人,别熏着我刚吃的牛排!”
哄笑声、水流声、毫不避讳的鄙夷议论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张强的耳朵,穿透隔板,直刺他的心脏和每一寸皮肤。他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握着铝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怀里那盒冰冷的咸菜饭,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胸口生疼。羞辱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烧得他浑身发烫,脸颊滚烫,却又感觉四肢冰凉。
我不是垃圾…我不是…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心底呐喊,却被外面刺耳的嘲笑声彻底淹没。
愤怒和屈辱像失控的野马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理论,或者砸点什么来发泄这滔天的怒火时——
哐当!
一声闷响!不是他砸的,而是他因为身体过于紧绷和愤怒而微微后仰,后背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隔间的门板上!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旧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外面的哄笑声戛然而止。
“谁?!”王磊警惕的声音响起,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紧接着,是皮带扣重新扣上的声音,脚步声离开了隔壁隔间,朝着他这边逼近!
张强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全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完了!被发现了!他们会看到!看到他在厕所里吃冷饭!看到他的寒酸!这比任何嘲笑都更让他感到灭顶的恐惧!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扇破门被粗暴地拉开,等待着更猛烈的羞辱如同冰雹般砸落。
然而,预想中的拉扯并没有发生。那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隔间门外。接着,一个带着浓浓恶意和戏谑的声音响起,正是王磊:
“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们班的‘发明家’张强同学嘛?怎么着,躲厕所里搞研究呢?研究啥?研究厕所味儿的分子结构?还是研究怎么用咸菜发电啊?哈哈哈!”
“哈哈哈哈!”外面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张强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将他撕裂的羞耻感。他像一尊石雕,一动不动,只盼着这群人赶紧离开。
“喂!张强!跟你说话呢!装什么死?”王磊显然不满他的沉默,语气更加恶劣,甚至用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隔间的门板,发出“砰砰”的闷响,震得门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张强依旧沉默,只是把怀里的饭盒抱得更紧,身体蜷缩得更小。
“妈的,给脸不要脸!”王磊啐了一口,“兄弟们,你们说,发明家躲厕所里,总得有点秘密武器吧?说不定藏着什么宝贝呢?”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恶意的诱导。
“对啊!搜搜看!”立刻有人起哄。
“看他那破布袋里鼓鼓囊囊的,肯定有好东西!”
“开门!让我们开开眼!看看‘发明家’的宝贝!”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兴奋,带着一种猎奇和霸凌的快感。有人开始用力地晃动隔间的门板!那老旧的插销在猛烈的摇晃下发出“咔哒咔哒”令人心惊胆战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断!
张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被他们看到!那里面……那里面是他的命!是他在这冰冷城市里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价值的东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脚边那个深蓝色的旧布袋——刚才因为慌乱,袋子口并没有完全扎紧,露出了一角金属的光泽!那是他用来拆装零件的梅花扳手!
几乎是出于本能,在门板被晃得最厉害、插销即将脱扣的瞬间,张强用尽全身力气,将脚边那个沉重的布袋猛地往隔间角落里、那堆废弃的拖把扫帚后面狠狠一踢!布袋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里面的工具互相碰撞,发出清晰的金属磕碰声。
这声音让外面晃门的人动作一顿。
“什么声音?”有人疑惑地问。
“妈的,真有东西!”王磊的声音带着兴奋,“快!把门弄开!”
就在这混乱的间隙,张强趁着外面的人注意力被转移、晃门的力道稍减的一刹那,用尽吃奶的力气,双手死死顶住门板内侧!同时,他的右脚如同装了弹簧般猛地向后一蹬!目标不是人,而是隔间里那个早已锈死、滴着水、发出“嘶嘶”漏气声的老式水龙头!
砰!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伴随着水龙头基座处猛然爆裂开来的脆响!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浑浊的、带着铁锈味和刺鼻消毒水味的水柱,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困兽,从断裂的管道口猛地喷射而出!强劲的水流带着巨大的压力,发出刺耳的“嗤嗤”声,如同高压水枪,瞬间横扫整个隔间!
冰冷、肮脏、带着浓烈异味的污水,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浇在张强身上!他瞬间从头到脚湿透,校服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将他吞噬!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和嘴巴,但那股恶心的味道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
这突如其来的“洪水”显然也波及到了门外。浑浊的水流迅速从隔间门下方的缝隙汹涌地漫溢出去。
“我靠!什么东西!”“漏水了!漏水了!”“妈的!喷我鞋上了!新买的!”“什么味儿啊!呕……”
门外顿时响起一片惊慌失措的叫骂声和嫌恶的干呕声。晃门的动作立刻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慌乱的脚步声和躲避水流的咒骂。
“操!张强你他妈搞什么鬼!”王磊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带着被水溅到的愤怒,“你他妈把水管弄爆了?!”
张强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努力睁开眼睛,隔着门板缝隙看到外面几个男生正狼狈地跳着脚躲避蔓延的脏水。他顾不上自己浑身的狼狈和冰冷,也顾不上回应王磊的咒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布袋!工具!
趁着外面一片混乱,他迅速转身,不顾肮脏的污水漫过脚踝,扑向角落那堆拖把扫帚后面,一把将那个深蓝色的旧布袋捞了出来!紧紧地、死死地抱在怀里!冰冷的污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往下淌,但他怀里的布袋,被他护得严严实实,只有边缘沾湿了一点点。
“怎么回事?!谁在捣乱?!” 一个严厉而高亢的女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厕所门口传来。
是教导主任李红梅!她显然是被巨大的动静和漫到走廊的水吸引过来的。她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站在厕所门口,看着里面一片狼藉和几个狼狈的男生,脸色铁青。
王磊几人看到教导主任,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指着张强的隔间告状:“李主任!是张强!他躲在里面不知道搞什么鬼,把水管弄爆了!喷了我们一身!”
“就是!臭死了!肯定是他故意的!”
李红梅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的污水,又看向那扇紧闭的、还在不断往外渗水的隔间门,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厉声喝道:“张强!出来!”
隔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水流持续喷涌的“嗤嗤”声。
“张强!我让你出来!听见没有!”李红梅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几秒钟后,隔间的插销被从里面拨开,门板被缓缓拉开一条缝隙。张强低着头,浑身湿透,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脏污的水珠不断从他瘦削的下巴滴落,砸在同样湿透、颜色深了一大片的校服前襟上。他像一只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瑟瑟发抖的小兽,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鼓鼓囊囊的深蓝色旧布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站在一片狼藉的污水中,污水漫过他的脚踝。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怀里那个湿了一角的布袋,被他抱得那么紧,仿佛那是他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是他破碎世界里仅存的、不容侵犯的堡垒。
李红梅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沉默倔强的样子,又看看地上还在不断喷涌的脏水,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不耐烦:“又是你!张强!一天到晚不惹事就不消停是吧?躲在厕所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把水管弄爆!你看你把厕所搞成什么样子了?赶紧给我收拾干净!还有,抱着你那破袋子干什么?里面装了什么违禁品?拿来我看看!”她伸出手,指向张强怀里的布袋,语气咄咄逼人。
张强的身体猛地一僵!抱着布袋的手臂骤然收紧,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将那粗糙的布料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将布袋更紧地护在胸前,像是守护着最后一片不容践踏的圣地。湿透的肩膀微微耸起,形成一种无声的、倔强的防御姿态。他依旧死死低着头,目光只敢盯着自己脚下那一小片浑浊的、还在缓缓流淌的污水,仿佛要将那里盯出一个洞来。
不能给…不能… 这个念头如同磐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那是他的世界,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不是“垃圾”的东西。
“嘿!主任让你把袋子交出来!聋了?!”王磊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帮腔,试图伸手去拽那个布袋。
张强像受惊的刺猬,猛地侧身躲开,动作幅度之大,溅起一片污水,引得王磊怪叫着跳开。
“反了你了!”李红梅见他竟敢违抗,更是火冒三丈,声音尖利起来,“张强!我再说最后一遍!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立刻!马上!不然我通知你家长,让他们看看你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家长”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进张强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下,那双一直低垂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那不是恐惧,也不是哀求,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骤然爆发的、混杂着愤怒、绝望和一丝疯狂的光芒!他的眼眶通红,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弓。
李红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戾气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伸出的手下意识地顿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身材矮壮、皮肤黝黑粗糙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工具箱,急匆匆地冲进了厕所。他是学校的维修工,老刘。
“哎哟!李主任!这…这是怎么了?爆得这么厉害!”老刘一眼看到那还在喷涌的水柱和满地的狼藉,吓了一跳,顾不上别的,赶紧放下工具箱,熟练地拿出大号活动扳手,快步走向断裂的水管处。
“老刘!你来得正好!赶紧把这水给我止住!”李红梅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指挥道,暂时撇开了张强。
老刘应了一声,顶着喷射的水流,费力地将扳手卡在断裂的管口阀门上,咬紧牙关,手臂肌肉贲起,用力一拧!水流肉眼可见地小了下去。他又迅速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橡胶垫和管箍,动作麻利地进行着临时封堵。浑浊的水流终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滴答。
趁着李红梅和老刘的注意力都在水管上,王磊几人嫌恶地看了看地上的污水和依旧狼狈不堪、抱着布袋如同惊弓之鸟的张强,撇了撇嘴,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厕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里的“穷酸”和“晦气”污染。
老刘封好水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溅到的污水),喘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站着的、浑身湿透、像个小水鬼似的张强。他的目光落在张强怀里那个紧紧抱着的、鼓囊囊的深蓝色旧布袋上,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从布袋里掉出来的几颗小螺丝和垫片,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蹲下身,捡起那几颗小螺丝,粗糙的手指捻了捻上面的水渍,然后走到张强面前。没有责备,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属于劳动者之间才懂的、带着点无奈又了然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倔强沉默的孩子。
“小子,”老刘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厕所里残留的水滴声和李红梅不耐烦的抱怨,“抱着啥宝贝疙瘩呢?湿透了没?”
张强警惕地看着他,抱着布袋的手臂没有丝毫放松。
老刘没再追问,只是扬了扬手里那几颗小螺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张强听:“这玩意儿…修东西用得着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强湿透的校服和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又看了看那堆被污水泡过的废弃扫把拖把,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还不赶紧去把身上弄弄干?穿着湿衣服,等着感冒发烧啊?快去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张强离开,语气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粗粝的关切。
张强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平时没什么交集的维修工会这样说。那眼神里没有李红梅的鄙夷,没有王磊他们的恶意,只有一种干力气活的人特有的、对工具的理解和对“狼狈”的某种宽容。他紧绷的身体,因为这句算不上安慰的话,竟奇异地松懈了一丝。
李红梅这时也处理完了水管那边的麻烦,转过身,看到张强还杵在那里,浑身滴着水,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碍眼的破袋子,火气又上来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弄坏公物!搞得一团糟!还不快滚去把身上弄干净!下午的课还想不想上了?!晦气!”她嫌恶地挥着手,像在驱赶什么脏东西。
张强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他抱着那个湿了一角、却被他体温渐渐焐热的深蓝色布袋,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个噩梦般的厕所。冰冷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延伸向空旷无人的走廊深处。身后,李红梅不满的抱怨和老刘收拾工具的叮当声,渐渐模糊。
他没有去任何有水龙头的地方清洗。他只是抱着他的布袋,埋头冲回了空无一人的教室。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湿漉漉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上,投下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影子。影子尽头,那个深蓝色的布袋,像一个固执的锚点,沉甸甸地坠在光影里。教室里弥漫着同学们午餐留下的、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与他身上残留的厕所污水和咸菜冷饭的气息,形成了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界,无声地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