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长歌|第八章:花朝月夜

韩琦做了一个梦。

梦到青城山上的苦楝树已经开满了花朵,远远望去一片粉色燕霞如同胭脂点染,细碎对称的叶子层层叠叠,犹如罗裙下摆。那细叶将阳光的影子剪得斑驳。一阵风过,簌簌的花朵从树上飘落下来,落在两个少年的肩头,他们似乎已经在林中行了很久,那铺满苦楝花的小道上,只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年龄稍长的那个少年,白袍素带,折扇纶巾,模样温文尔雅,清秀绝伦,一个巨大的药篓放在身侧,里边满满当当都是草药,正是少年时期的韩琦。他身旁的那个少年长身玉立,潇洒不羁,他腰间斜插一把长剑,挂着一枚九转龙纹玉佩,刻着“恕己”二字。

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却又听不清了。韩琦想走进他们,少年的脚步却越来越快,似乎永远跟他隔着一段距离,怎么都无法触及,唉,伤离别,求不得,已失去,。

庭院之中,一轮皓月当空,夜色如墨。

韩琦望着天上的满天星斗,一颗,两颗,闪闪烁烁,忽远忽近,如同他此刻满腹的惆怅,忽明忽暗。靳岚衣已经熟睡,胸口随着均匀的呼吸上下起伏——他还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朝气蓬勃,人生间的疾苦对他来说不过是书上的字眼,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韩琦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游历毫无用处。这些困顿世人的东西此刻也惊扰着他:顾延舟身体暂无大碍,但是在顾府上空萦绕的隐隐黑气并未消退,不知是剑灵?还是邪祟?师父出关在即,必有江湖中人上青渊生事,也不知何须臾是否能从容应对……

他这些年渡人无数,自以为已经处变不惊,此刻才发觉,对于明知结果的事情却还抱有希望,试图在一切发生之前改变,才是最大的残忍。

月至中庭,韩琦此刻已经毫无睡意。回到青城以来,他时常彻夜难眠。本以为此番游历,诸位师兄弟已经成长起来,他可卸下肩头重担,不想因缘会际,那份重量却越发强烈。

“不可结缘,徒增寂寞。”夜色无边,只有一个独孤的身影徒然叹息。孔子瑾从未见过师兄如此模样,他想去说些什么,又觉得那是一个他无法触及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韩琦,不是青渊子弟的师兄,没有济世救人的重担,只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一个人罢了。

他实在不忍打破这份寂静,想到之前师兄所托,赶紧迈步出门,准备赶回青渊。谁知刚出门来,又见那湖边水榭之上,站着两个身影。

“今夜真是奇怪,除了岚衣,好像都被这无边月色勾了魂。”

“彤儿,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哥哥可是有异?”“公子一切都好,古原先生正在房中照料,小姐可安心了。”孔子瑾听得那主仆二人正在说话,池面波光粼粼,花影绰绰,隔着一段水榭,似乎那被唤“彤儿”的侍女正是白日所见那个。不觉脑瓜一转,动了一念:她既是这顾小姐的贴身侍婢,那今日正厅中未露面的主人,便是这位顾小姐无疑。如今诸事未明,若是惊动了她两纠缠一番,怕是误了师兄交代。

于是便想原路折返,却不想衣袖不小心碰到了一丛怒放的山茶,那花枝被外力一惊猛地一颤,花瓣纷纷扰扰落了一地,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何人在此?”彤儿察觉有异,赶紧喝道,她一面打量四下,一面顺势将顾青萝护在身后。“见鬼!”孔子瑾心中不由暗骂一句,这会儿也不好躲避,还是要想一番说辞才是。

于是起身行礼,朝那水榭中的人道:“今夜月色喜人,我散步至此,唐突了二位赏月雅兴,还望莫怪,在下这便离去。”

“原来是孔少侠,失礼了。”顾青萝朝他点了点头,那声音犹如风拂杨柳,流水潺潺。“今日多谢少侠相救,若不嫌弃,青萝愿以茶代酒,再谢公子。”

听她言辞恳切,孔子瑾也不便推辞,于是大大方方前去接过那盏茶水。一茶饮尽,借着烛光袅娜,孔子瑾这才细细打量这位顾家小姐。

只见她身形苗条,入瀑长发披向背心,用一根素色丝带轻轻挽住,脸上不施脂粉却眉如远黛,这亭台水榭中漫植山茶吊兰,却无一有她那清幽风姿,真乃清水芙蓉,天然雕饰。要说美人,孔子瑾也见过不少。不说远处,他那四师姐颜宁,姿容无双,艳冠绝仑,可称得上是一等一的人物,但颜宁行事果决,凌厉异常,却总给人望尘莫及之感。顾青萝却观之可亲,端庄秀丽,只是另外一种风情。那烛光影影约约,照映在她脸上,孔子瑾不觉有些望痴了。

“顾少侠,你再看下去,我家小姐的脸就要被你看出一个大窟窿了。”听得彤儿打趣,孔子瑾自觉失态,不由得脸上羞个绯红,心中突突跳个不止。

顾青萝看他模样窘迫,不由一笑,岔开话题道:“孔少侠,我听闻青渊剑法飘逸出尘,其中落叶飞花一式尤其不凡,不知是否如传言一般巧妙?”

“落叶飞花是师祖自创的一门招式,剑招犹如春花飘落纷飞,令人目不暇接,又似银叶飞驰,行云流水,一招制敌。”孔子瑾闻言暗自得意,不禁流露出身为青渊弟子的骄矜,顿了顿又言道:“我二师兄何须臾剑法精奇,这一招他使得最好。”

“那你呢?”“我?我是个惫癞小子,远不能与各位兄长比肩,实属末端人物,在山上也就只能欺负欺负岚衣了。”谈起青渊,孔子瑾似乎放下许多拘束,话语也渐渐活泼起来。

“公子过谦了,我兄长也是习武之人,情急关头尚不能敌那妖物。”顾青萝轻柔一笑,“今日你救我于方寸片刻,可见平日苦练之深。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顾家不得太平,父亲迟迟不归,我一人支撑早已自顾不暇……”她神色一暗,叹了口气,不过转瞬那双眸却又明亮起来:“好在你们来了,韩大侠一定能救兄长。”

孔子瑾见她原本微蹙的眉头渐渐散开,瞬间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可见真是心下欢喜。又想她如此弱质纤纤,独守家宅不易,心内一软,便温言道:“你可愿观我舞剑?”

“公子当真?”方才见孔子瑾拘谨不安,未免尴尬顾青萝才提起落叶飞花,不想真的有幸一见,不由得满心怀喜。

月色溶溶,湖光水榭之上长剑如芒。那执剑少年晴姿卓然,周身剑气如贯长虹,却丝毫不损他的温润气质。衣袂蹁跹,飘若游云,远远望去,剑影犹如江海清光,雷霆震怒。在他不远处端坐着一个女子,虽然一派闺阁少女的装扮,却仍可看出她眼底神情激荡,犹如利剑之锋,闪烁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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