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条原文节录:
希渊问:圣人可学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终不同,其同谓之圣者安在?
先生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次年纯乎天理而吾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而不在才力也。...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其下者必须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则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纯乎天理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越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时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祸,大有功于后学。
先生又曰:吾辈用力,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
伯夷叔齐是殷朝末年孤竹国的大王子和三王子,父王想把王位传给老三,老三认为应该传给老大,老大认为不能辜负先王的遗愿,因而双双外逃来到周国,适逢周武王兴兵伐纣,兄弟俩扯住周武王战马的缰绳企图阻止周武王进兵,他们说:“父死不葬却大动干戈,是不孝;以臣犯君,是不仁。”待周武王铲除了商纣王朝,天下诸侯纷纷归顺周朝,伯夷叔齐却逃到首阳山中,宁死不食周粟。临死前赋歌一曲:“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適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司马迁在作《史记》时,把《伯夷列传》作为七十列传的第一部以表彰他们不慕富贵、坚守信念的美德。
伊尹出身奴隶,辅佐成汤推翻夏桀,为首相历五代君主,放迎太甲,其事功与后世的周公旦相当。荀子称赞他为圣臣。
在王阳明的学生蔡宗兖看来,伯夷叔齐和伊尹的才力与孔子是不能等量齐观的,为什么他们也可以称为圣人?
王阳明认为,人心纯乎天理不参杂丝毫人欲,就是圣人。圣人就像没有掺杂铅铜的纯金,金子的分量各有不同,圣人的才力也各有上下,但分量多少并不影响金子的纯度,才力大小也不影响人们成为圣人。王阳明甚至还给圣人们排了次序,尧舜是最大的圣人,然后是周文王和孔子,其次是大禹、成汤、周武王,再次是伯夷、伊尹,这当然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不可较真。
所以儒家向来认为,人人皆可以为尧舜,这是就纯乎天理而言的,尧舜在这里是圣人的代名词,而不是说人人都可以成为尧舜那样的圣王。
去除人欲而纯乎天理的成圣之路犹如淬炼纯金的过程一样。金块的成色各有不同,人的素质禀赋也各不相同,因而各人的努力程度也是不同的。《中庸》鼓励我们说:“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国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孟子在《尽心篇》里把悟道分成三种境界,分别是:尽心知性知天、存心养性事天、夭寿不贰,修身以俟。《礼记·中庸》则说:“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王阳明指出,后世的儒者不知道圣人的根本,以为圣人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所以专门在获取知识才能上下功夫,以至皓首穷经不倦、究索名物不止、醉心于模仿圣人的形迹,这完全是舍本逐末之举。
而且,一个人的知识越广博,往往欲望也越多;一个人的才能越多,越容易自我蒙蔽而悟不到天理。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意思,与道家拙朴的思想相通。
陆王心学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去人欲存天理”六字。东莱先生吕祖谦为了调和陆九渊和朱熹的学术冲突,曾在江西鹅湖山组织朱陆进行了一次研讨,结果沦为一场激烈的论辩,双方不欢而散。陆九渊即兴吟诗一首,其中两句云:“易简功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将朱熹的学说讥为“支离事业”。这两句诗其实化自于《易·系辞上》:“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
因为有以上的典故,高徒徐爱于是评论说:“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学。”
王阳明最后总结说:心学的功夫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就是要在去除人欲上下功夫,内心便可复归天理。何等轻快脱洒!何等简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