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帅老头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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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永远记住那一刻,心如沉崖。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异常强烈的振动颤着整个桌子,也撼动了我的心,是爸爸的电话,我知道,这一刻还是无法避免的来临了。

办公室空荡荡的,同事们都去吃饭了,平日的这个时间,本该去热午饭,不知为何,那天,我一直坐在位子上,没有动,仿佛是在等待什么,却又不希望等到。

爸爸说,你姥爷走了。

2016年3月30日,11点30分。

我听着电话,泪如雨下。

这是一个一年前便已知晓的结局。真正来临时,还是那么不能原谅,上天太过残忍。一年前便已宣判,他的生命在倒计时了,医生判决,三到六个月。而他,坚持了一年。

家里一直瞒着,不愿意告诉他真相,可是,做了一辈子医生的他,又怎能瞒得住,他不说,我们也不说,就这么生生的忍着,谁都没让真相浮出水面,可心里不知有多清楚,日子的沙漏开始流走了。

假期回家,我陪妈妈在医院看护,夜晚,听着他厚重的呼吸声上下起伏,隔壁是妇产科的大楼,医院就是一个筛选生命的筛子,留下新的,送走旧的,流水线一般作业,笑与哭,总是平衡。这个病房,是他最后的归宿。

所谓生命的沉重是如此这般残忍,当你看着一个人逐渐消瘦,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徒劳,像流沙一般散落,怎么抓也无法捧在手心里,他已经在跟你挥手告别了。

生命在一点一点流失,暴瘦的只剩一层皮,两只眼睛深洞一样陷下去,眼眶呈黑色,嘴唇毫无血色,病床上留出的空白空间越来越大,镇痛棒、氧气瓶、吊水针头,无时不刻的在提醒着他,白色世界的恐怖。他是部队出身,再痛他都咬牙忍着,很少听到呻吟声,也不给儿女增添麻烦。终于有一天,他对妈妈恳求道,你给我一把刀吧,我不想活了。他的世界只剩下痛,万蚁噬骨。

那时候,我坚持每周给他一次电话,偶尔视频一下,他总是问我晚饭吃了什么,工作忙不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回归到那个被啃噬骨头的世界里,继续疼痛。我不断的在心里乞求,希望他的生命延长一点,痛苦少一点。可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生命延长必然痛苦。那么对于家人来说,我们是应当尽力照顾以求生命延长,还是不再抢救?我们是应该选择让他继续痛苦,还是选择放弃生命?我们对他所做的是一种犯罪,还是救治?到底怎样才能让他舒服一点,怎样才能面对生命流走的那一刻,怎样才能让我们都获得救赎?

年三十那天,家家其乐融融,我们也努力营造一个和往年一样温馨的春节。谁都知道,这是他最后一个春节了。那时候,他已经不可能坐立,只能躺着,动一下都痛彻心扉。家里包了热腾腾的饺子,每年春节,他喜欢放一挂鞭炮,喜欢跟小辈们喝点小酒,也不忘给我分享他的一碟花生米。最后一年了,他坚持吃团圆饭,不知道爸爸和舅舅想了多少办法,才让他坐在饭桌上,那些当时拍下的照片,成了他在世上最后的绝唱。他看着这一家子儿女子孙,其乐融融,仿佛是要把这最后的欢腾刻在心里。妈妈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医院吧,他说,再等等,再等等。

过年假期结束,我启程回沪。本计划再去看看他,后来时间不够,我没有去,我知道,这一面大概是见不成了。

他不想走。不吃不喝,只靠营养液活着,几次抢救,几次回来。试了多种方法,还是没有成功,医生遗憾的摇摇头,撤去所有机器,等待最后一点时间耗尽,可他还是留恋世间的温暖,慢慢回来了,惊呆了整个主治团队。而那最后一次,他甚至没有等到医生来,也没有等到儿女们来到床前,心跳一瞬间变成直线。生命就这样耗尽了。他是不想让后辈们经历这样惨痛的诀别吧,所以选择一个人悄悄的走。

列车飞驰,我一袭黑服坐在火车上,像是穿越一个时空隧道,把我带回一个不一样的家。

灵堂在门口搭起,一碗油灯默默的燃烧,火苗飘来飘去,好像在寻找着方向。我跪下来磕了头,抬头望见照片里的他在笑。这张照片是从全家福中抠图下来的,他已多年没有过证件照,只能从过年过节的照片中,截取一段,不那么清楚,不那么好看,没有了年轻时候飒爽的风范,可笑容还是一样的慈爱。

我跪下来烧了点纸,黄色夹杂着锡箔的纸张在火盆中迅速燃烧,火苗从两边吞噬着卷向中央,化成灰烬,融入盆底积累的尘埃中,这么快,一张纸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这么快,一个家也不是完整的世界了。化成的灰,能将思念带给他吗,点亮的油灯,能将黑暗的路照亮吗,这个刚刚离去的夜晚,他还在家里吗,他看得见我们的悲伤吗。谁说人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来的时候总有母亲陪着,而走的时候,却没有人陪。

姥姥在屋子里躺着,不断的有人来看她,这几个夜晚,她是不可能睡着的。血压异常的高,医院的护士来给她输液,我们没有在她面前露出悲伤。

家中男丁守夜,火不能灭,香不能断。三月份的夜里,还是冬天,冷的要穿军大衣。姥爷是回族,按照穆斯林的葬礼,要请阿訇,白布裹身,亲属滴水浸身,几人抬着,走到路口出,下跪磕头。他一个当兵多年的老干部,断然不肯让子女这样操办,一切从简。

葬礼大约是人在这世上最后的告别,而当事人是不会知道的,这样的仪式感,是家人为他向世界宣告结束,从此,只能活在我们心里。

那是最后一面了,妆化的不太像本人,许是因为受尽折磨,太过枯朽了吧,好像睡着了一样,平静的让人放心,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他终于不再痛了。

我们长跪不起,大门打开,几个带着口罩的人将他缓缓推走,就这样变成一块红色被角,一个模糊的影子,啪的关上了。一个人从存在到离开,就是这么快。

龙应台说,父母子女一场,不过是看着儿女的背影渐行渐远。可对于子女呢,不过是看着父母的面孔老去,远去,消失不见。

老房子要拆迁了,姥姥执意不肯住到儿女家,早早的在附近租了个房子,她说,这样离医院近些,方便照顾你姥爷。其实她又何尝不知,姥爷是等不到搬家那天的。

姥爷走后,姥姥变得不爱出门,不要电话,需要人陪着住,连楼下换的新锁,也不会开了,她就这样把自己封闭在一个世界,呆呆的坐着,而这个世界缺了一半儿,永远不可能完整。曾经以为,老一辈的人是没有爱情的,父母之约媒妁之言,说嫁就嫁了,比不上现在的自由恋爱,哪来的感情啊。而那时我突然明白,那么一辈子的陪伴,一辈子的习惯,一辈子的磕磕碰碰彼此磨合又不轻言放弃,一辈子筑成的一个大家庭,这就是老一辈爱情的含义。

大约两三个月后,我下班回到小区,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穿着白色汗衫的老人,两只手拄着拐杖助行器,腰躬着,一步一步慢慢挪,瘦小的身姿与夕阳下的风抗衡着。像,像极了。我忍不住跑过去,哦,原来面孔不对,可我分明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在对我笑,对我说话,我看着这个老人一步步远去,眼中的影子不见了。

不知道人究竟有没有灵魂。他走之前几天,我梦见自己在病床前照顾他,也许那晚,他是在跟我告别。他走后,姐姐妹妹都说梦见过,而我再没有梦,他是否能原谅我那天没有去看他。

我在回家的火车上写下了几句挽诗:

生命的倒计时在敲响

想换回你淡去的音笑

生活的指南针在寻找

梦穿越回儿时的目光

群山回响列车的吟唱

夕阳西下晚霞的云裳

抓不住手中滴落流沙

止不尽瓶中酒香蒸发

射线散去留传下倔犟

硝烟弥漫炼就成刚强

敬一杯酒再一次品尝

爱一世善念永往今生

这个固执倔强、爱干净爱整洁、爱叮嘱爱操心、爱散步爱买菜、爱喝酒爱象棋、爱读报爱麻将、爱团聚爱家庭、一本正经一身正直、每次回家都给我准备花生米和玉米的帅老头儿,走了。

我能记起的,是小时候他骑着自行车,接我和表姐放学;是每周末他和爸爸他们抽烟打牌;是每次我回家前,他问我想吃什么他去买;是他背着手躬着腰走路的样子;是他带着帽子看别人路边下棋的样子;是他考我报纸上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的样子;是他喝酒碰杯时候的样子;是他年轻时候,照片里的样子。

这是个帅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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